失控

2024-09-14 16:18:26 作者: 杲杲出日

  失控

  郗歸輕輕打開郗如緊握的拳頭, 撫摸著她掌心的紅印,落下了幾滴清淚:「天理昭彰,所有犯下大錯的人, 都會付出他應付的代價, 你的父親會去幫你報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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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郗如緊緊盯著郗歸的眼睛:「父親會幫我殺了他們嗎?那些作亂的暴徒,父親會殺光他們嗎?」

  「不可能的。」郗歸閉了閉眼, 平復心中的萬千思緒, 「那些人都是江左的子民,無論是什麼人前去平叛, 都不會殺光他們的。」

  「可他們都是叛民!他們全都該死!」郗如再一次地、咬牙切齒地說道。

  「可他們也是被逼到這個地步的。世族無端搶占民田,上虞縣令殺害數十無辜青壯,而後又相互勾結,羈押村民,掠賣百姓。」郗歸殘忍地指出了一個事實,「如果王定之早早地阻止這些事, 如果他早早地處置了這些人, 這場動亂根本就不會像如今這般嚴重。那些所謂的叛民,之所以會做出如此暴虐的行為,不過是被逼得走投無路。人皆有求生之心,那些人固然錯了, 可我們所有人卻都該為這個錯誤負責。」

  她的下巴輕輕靠在郗如的發頂, 發出一聲小小的嘆息:「阿如,你恨錯人了。在江左,世家大族掌握著生殺予奪的權力。在這樣的情形之下, 農民本是最溫良不過的階級, 他們根本不會輕易得罪任何大族。可即便如此,這些人還是冒險叛亂了。你說, 這是為了什麼?」

  郗如蒼白的嘴唇動了動,卻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郗歸緩緩開口,帶著一種連她自己也未察覺的慈悲和憐憫:「國之四民,士農工商。四者之中,農民是受壓迫最深最切的階級。他們沒有讀過什麼書,不懂得許多大道理,可卻能夠清楚地感知到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種種苦難。而這些苦難,無一不是官吏豪強強行加諸他們的。」

  「他們終年勞作,卻仍要忍受饑饉,一旦家中生變,便要賣妻鬻子,骨肉分離。」

  「他們明明已經忍受了如此多的苦難,卻仍要因為台城和世族的私心,被驅趕著上戰場,成為人人都瞧不起的軍戶,甚至因此失去自己的性命。」

  「阿如,他們這樣走投無路,又安能不拼死一搏、報仇雪恨呢?」

  「可姨母從未害過他們!」郗如哭著喊道。

  「可並不是只有親自舉起屠刀才叫迫害!你我的錦繡華服,哪一樣不是建立在壓迫剝削下民的基礎之上?謝蘊去會稽之前,我便反覆叮囑,之後又屢屢去信相勸,可她又做了什麼?她明明最清楚王定之的無能,卻還要懷著僥倖,將其推上會稽內史的位置。上虞的亂政本來尚可挽回,可她根本不以為意!」

  「姨母只是一個婦人,她又不是會稽內史,這些事情與她有什麼關係?憑什麼要由她來付出代價?」

  「因為是她一步步地推著王定之坐上了這個他原本不配擁有的位置,因為王定之對她從來都惟命是從,更因為在下民們的眼裡,她享受了作為內史夫人的一切,所以他們根本就不會管她究竟是不是無辜。」郗歸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阿如,我當然同情你的姨母,我可以與你一道哀傷,可以陪你為她流淚。可是阿如,動亂之下,可憐的絕非零星的幾個人。你若要恨,便該去恨真正的罪魁禍首,恨造成這一切的人,而不是去恨那些被裹挾的可憐下民。」

  郗如緩緩搖頭:「那些殺了人的暴民,難道就可以逍遙法外嗎?」

  郗歸鄭重地看向郗如:「首惡必除。除此之外,若有趁機作亂的,濫殺無辜的,也會一併梟首,以儆效尤。」

  既然台城上下都已經決定將平叛的重任甩給北府軍,那麼無論他們願不願意,都無法阻止這一事實——平叛的章程,將出自郗歸之手。

  動亂之後,顧信倉促寫就的第二封信已經送到了郗歸手中。

  郗歸很清楚,這並非一次普通的庶民起義。

  孫志叛軍之中,不僅有斬殺昏官的舉動,還存在著許許多多泄憤報復的情形,甚至還有不少虐殺無辜百姓之人。

  潘多拉的魔盒一經打開,便失去了控制。

  叛軍的聲勢如此之大,以至於亡命之人也混雜了進去,伺機行尋仇報復之舉,甚至頻頻無端作惡。t

  郗歸出神之際,只聽郗如不甘地問道:「那其他人呢?若非那麼多人聚集起來,以至於聲勢浩大、駭人聽聞,守軍又怎麼會不戰而潰?!」

  對於郗如的憤怒,郗歸併不意外。

  她摸了摸郗如的發頂,平靜地問道:「殺光他們,然後將整個三吳都變作空城,讓建康再也無法得到來自三吳的糧米供應嗎?真到了那樣的時候,你我吃什麼,穿什麼,又要靠著什麼來抵禦胡虜?」

  郗如被問得啞口無言,她知道郗歸說得有理,可卻仍是不甘心。

  郗歸搖晃著手中的茶盞,不忍地回顧道。

  「是台城先頒下徵發樂屬的詔書,所以才引發了三吳世族和平民的不滿。」

  「官吏無道,勾連世族,強行徵發本來未在名冊上的自耕農為樂屬,以至於走投無路的自耕農,不得不舉起農具,奮起反抗。」

  「世族們為了不失去自己的佃戶,也在背後推波助瀾,慫恿百姓作亂。」

  「如此情形之下,孫志才有了趁機帶教眾趕往上虞的機會,才能夠糾集一幫無路可走的百姓殺向會稽。」

  「自從徵發樂屬的詔書到達三吳,短短數個時辰之內,便發生了這樣多的事情。歸根結底,是台城先擾亂了民心。阿如,你不要恨錯了人。」

  郗如搖了搖頭,沙啞著嗓子,一字一頓地說道:「我不懂這許多的大道理,我只知道那些吳人殺了姨母和表兄表姐,我會為他們報仇的!我要做將軍,我要帶兵打仗,我要殺盡天下叛亂之人!」

  「好。」郗歸併沒有接著勸什麼,她方才說了那麼多,不過是為了移開郗如的注意力,讓她不要再過分地陷入仇恨,不要再過多地沉溺於悲傷。

  如今她既有這樣的決心,那也算是有了一個寄託。至於往後的事情,往後再說吧。

  郗歸坐在牛車之中,聽到濤聲越來越近。

  牛車在渡口外停下,郗歸掀開車簾,入目所及的,是寬闊的江面,陰沉的天際,以及來來往往的行色匆匆之人。

  三吳的動亂似乎並未影響到建康的渡口,更不會影響到江水的奔騰。

  這裡依舊繁華,依舊熱鬧,仿佛另一個世界般。

  郗歸放下車簾,等候著溫述的出現。

  郗如靜靜地靠在郗歸身上,不再開口。

  直到遠遠駛來了一艘大船,帶來了一陣又一陣的喧闐聲,她的眼珠才重新動了動。

  郗歸微微側首,看向窗外。

  機靈的僕役過去打聽,不一會兒便回到車外稟報:「回女郎,那是一艘來自吳郡的商船,船上是陸氏的族人。聽下人們說,儘管吳郡的動亂並不像會稽那般嚴重,但為求穩妥,他們主家還是逃來了建康,想在這邊避避風頭。」

  郗歸嗯了一聲,示意郗如坐起身來,去看那一箱箱從船上拆卸下來的輜重細軟。

  「阿如,你看,他們即使是逃難,都還有著如此之多的財富。這些人若能稍稍收斂些兼併的腳步,讓那些百姓能多留一兩成糧米餬口,會稽定然不會亂成如今這般模樣。常人之心,不患寡而患不均,更何況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般鮮明的對比呢?」

  「可大家的財富都不是憑空得來的,那些人憑什麼強迫別人高擡貴手?」

  「因為世家大族的每一粒糧米、每一寸土地,都並非靠著自己辛勤耕耘而得來。他們的財富,建立在剝削的基礎之上,靠著土地兼併的慣性而積累。那麼,哪怕是為了維持這剝削,他們也該至少讓那些下民吃飽穿暖,得以維持生計。否則的話,只會逼得那些無路可走的貧民揭竿而起。」

  郗如聽了這話,不再開口,只沉默地看著那些僕役們搬運箱籠。

  前天夜裡,當徵發樂屬的聖旨被傳出一道道宮門之時,儘管有所猜測,可誰也沒有想到,昨日竟會有那般嚴重的動亂與死傷,今日又會有這般迅疾、這般聲勢浩大的舉家搬遷。

  詔令發出之時,謝瑾還遠在江州。

  接到郗歸送去的急信後,他急急東歸,沒想到甫一回來,便接到了天師道教首孫志率徒作亂的消息。

  三吳的急報雪片似的傳來,謝瑾一直待在台城議事,以至於無暇與郗歸相見,更遑論相送。

  就連郗途,也在短暫地回了趟家後,重新回到了氣氛沉肅的台城。

  台城是如此地忙亂,不過,渡船離岸之前,郗歸還是等到了匆匆趕來的溫述。

  溫述穿著一件並不醒目的布衣,下車之後,一路小跑著上了船。

  見到郗歸後,他先是做了個揖,然後便迫不及待地拿出手帕來,擦拭額角的汗珠。

  「我正要出來,不想被侍中看到,問了一番,故而耽誤了時間,還請女郎見諒。」

  「無妨。」郗歸示意他坐。

  南燭適時地送上了兩盞茶,郗歸輕輕撥動杯蓋,挑眉問道:「他知道你是來做什麼的嗎?」

  「侍中知道我過來見您,故而讓我帶個口信——三吳情勢複雜,請您切勿貪多冒進。」溫述恭敬地答道,「不過,侍中似乎並不知道我為何而來,也沒有多問。」

  「是嗎?」郗歸反問了一句,側首看向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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