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答

2024-09-14 16:17:35 作者: 杲杲出日

  報答

  伴姊懷念自己的阿姊, 但也清楚地知道,阿姊在世之時,每日都疲憊不堪。

  艱難的生活造就了她潑辣的性情, 她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溫柔。

  

  伴姊想, 也許這是一種屬於母親的溫柔,可她的母親走得太早, 她早已不記得她的模樣, 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曾擁有過這樣的溫柔。

  伴姊心裡明白,這種溫柔其實是不屬於他們窮苦人家的奢侈之物, 但她還是忍不住依戀。

  她渴望過上更好的生活,也希望能夠留住這份溫柔。

  她會好好努力,來報答女郎的恩德。

  伴姊這麼想著,緊緊握住了手中的竹筒。

  「誒?這是什麼?」

  伴姊回過神來,發現郗歸正溫柔地看向那枚竹筒。

  她不好意思地縮了縮手,隨即又抿了抿唇, 赧然地看向郗歸:「前些日子, 我聽說女郎即將大婚,這是送給您的禮物。」

  事實上,這份禮物已經在她手裡留了好些日子。

  當日賜婚聖旨頒下之後,京口百姓不明內情, 只知道傳聞中被琅琊王氏掃地出門的郗氏女郎, 竟然要嫁給當朝風頭無兩的權臣謝瑾。

  他們無一不為郗歸感到高興,就連西苑的部曲,也因此番狠狠打了琅琊王氏的臉面, 而感到大快人心。

  伴姊就是在這種情形下, 知道了郗歸大婚的消息。

  她懷著一個小女孩最樸素的祝願,準備了這份禮物, 卻一直羞於送出。

  直到今日郗歸召見,她才猶豫著,帶著禮物來到郗歸面前。

  「是嗎?謝謝伴姊。」郗歸笑著說道,眼中仿佛閃著星光,「是你自己做的嗎?」

  伴姊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雙手捧上自己的禮物。

  「我可以拆開嗎?」郗歸笑著問道。

  她覺得伴姊今日的表現,儼然就是一個不滿十歲的小孩。

  這樣大的孩子,一定很期待自己的禮物被人喜歡。

  伴姊紅著臉,再次點頭。

  郗歸打開竹筒,發現裡面是一卷絲絹。

  她將絲絹取出,輕輕鋪在几案上。

  這是一幅桃花紋的淺粉色絲絹,上面是幾行歪歪扭扭的字,郗歸仔細看去,發現是《桃夭》的詩句。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郗歸讀了兩句,側頭看向伴姊。「你學字了?」

  伴姊被郗歸讚許的目光注視著,顯得有些無措。

  她握著衣角,赧然說道:「我想著,如果學會讀書寫字的話,就可以幫女郎做更多的事,於是就告訴了潘統領。潘統領問了南燭姐姐後,給了我《論語》《詩經》,還有一些筆墨紙張。」

  南燭進門之時,正好聽到這幾句話。

  她避開絲絹,將點心和酥酪放在案上,懷念地說道:「從前我和南星讀書識字時,女郎就讓我們從《論語》和《國風》學起,說這兩本書易於入門,我便也給伴姊準備了這個。」

  郗歸贊了一句「不錯」,指尖從一行行字跡間撫過。

  伴姊難為情地垂t下了頭:「寫得不好,讓女郎見笑了。」

  「怎麼會呢?」郗歸看向伴姊,「很有童稚樸拙之美,我感受到了其中的心意。伴姊,謝謝你。」

  伴姊聽了這話,忐忑地擡起了頭,與郗歸帶著笑意的目光撞在一處,覺得自己簡直要醉倒在這樣的溫柔中。

  郗歸仔細折好絲絹,交待南燭收好,然後轉向伴姊,讚許地說道:「你在西苑想出的流水線作業,我已經聽說了,真是個不錯的主意。」

  「流水線作業?」伴姊聽到這話,先是怔愣了一瞬,然後才遲疑地問道,「女郎是在說鐵匠們分組輪流制鋼法子嗎?」

  「是。因為這個法子,西苑制鋼的效率提高了不少。伴姊,這都是你的功勞。」

  郗歸見伴姊眼中的迷茫不似作假,難免有些失望,但卻並沒有表現出來,而是示意南星取筆墨來。

  「都是女郎教導得好。」伴姊真誠地說道,「西苑的鐵匠們都說,他們打了這麼多年鐵,從未聽說過這樣的制鐵之法,也沒有見過像灌鋼一樣的好鋼。他們都說女郎是受了神女指點,才能想出這樣的好辦法。」

  郗歸笑著點了點伴姊的鼻尖:「那你呢?是不是也受了神女的指點,所以才改善了西苑的冶鐵流程?」

  「不是的。」伴姊搖了搖頭,「我這樣的普通人,怎能和女郎相提並論呢?我只是很想很想為女郎做些什麼,所以才想試試看能不能幫到女郎。」

  南燭聽了這話,對著郗歸使了個眼色,仿佛在說,您看,就連她自己,也渴望為您效勞。

  郗歸沒有回應她,而是執起筆來,在紙上勾勒出一個圖樣:「伴姊,你看看這個東西,你可能做得出來?」

  伴姊探過頭去,發現紙上畫著的,是一個有著兩個輪子的奇怪東西。

  「女郎,這是何物?」

  郗歸看伴姊神情迷惑,絲毫沒有作偽痕跡,終於接受了她並非年幼穿越者的事實。

  她摸了摸伴姊的額發:「此物名為自行車,乃鋼鐵所制。人騎於其上,只要踩動踏板,便可依靠鏈條帶動齒輪,快速行駛起來。」

  伴姊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努力消化郗歸所說的一切:「女郎放心,我會努力做出來的!」

  郗歸笑著點了點頭:「不著急。」

  她握住伴姊帶著薄繭的小手,緩緩說道:「伴姊,我有一件事,想請你幫我去做。這件事有些危險,有可能會損傷身體,甚至失去性命。而且一旦去做,就要常常待在山中,很久都見不到你的爺爺和哥哥。」

  伴姊看著郗歸,嘴唇微張。

  郗歸比她更早開口:「伴姊,你不要著急回答,回去好好想想。如果你能制出自行車,我們再來討論這件事,好不好?」

  伴姊點頭答應,但隨即便小聲說道:「女郎,我願意的。」

  她垂頭看著几案,聲音微弱而堅定:「我們既簽了死契,便是女郎的奴隸,合該為女郎出生入死。認識女郎前,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竟然可以過上如今這般安穩幸福、受人尊敬的日子。我很是感激女郎,一直都想為您做些什麼。我阿姊說,這世上有很多事,比死還要可怕。我不怕死的。」

  伴姊的聲音帶著些許哭腔,顯然心中仍有懼怕之意的,但她還是這樣說了。

  郗歸聽著她的聲音,眼中逐漸泛起濕意。

  她有好多好多事情想做,戰場上的局面瞬息萬變,她要關注江北大大小小的消息,便勢必沒有辦法再像幾個月以前那樣,長時間地待在北固山上那座小屋之中。

  可火藥事關重大,她絕不放心隨意找人來做。

  南燭說的沒錯,伴姊是個再好不過的人選。

  她聰慧伶俐,幾日之內,便靠著郗歸那段簡單的描述,制出了遠超當今水平的灌鋼。

  她忠心耿耿,對郗歸十分孺慕,願意為她效勞。

  她家庭簡單,與其他任何勢力都沒有牽扯。

  甚至就連她的年幼都成了優勢——她還這樣的小,來得及接受郗歸想要施加給她的任何影響,被郗歸塑造成真正想要和需要的模樣。

  郗歸不是不明白這一切,她只是不忍。

  這不忍帶著虛偽的善良,令她有些反感自己。

  「女郎,你不要哭,我會幫您的,我願意幫您做任何事情。」

  伴姊探身向前,輕輕擦掉郗歸滑落的眼淚。

  郗歸感到她指腹的溫軟,再次流下幾滴淚水。

  伴姊隔著桌案,大膽地抱住了郗歸。

  顛沛流離的生活造就了她對人情世故的極其敏銳。

  她當然怕死,畢竟她還這么小,怎麼會不想好好活著?

  可伴姊明白,自己之所以能夠擁有如今的生活,全是因為郗歸的恩德。

  市井小民也有自己樸素的世界觀,伴姊相信舉頭三尺有神明,阿姊也會在天上看著她,她必須知恩圖報。

  再說了,郗歸不是狠心的人。

  伴姊相信,只要她為女郎效力,女郎就一定會看得到她的付出,她會得到回報的。

  就算她死了,女郎也會照料好她的家人。

  於是伴姊說道:「女郎,我雖然害怕,但卻心甘情願。您就讓我去做吧,好不好?」

  郗歸回抱伴姊,輕輕撫摸她的背脊:「時候不早了,快回去休息吧。等做出自行車來,我們再說這件事。」

  「好的,女郎,你等我,我很快就會帶來好消息的。」

  郗歸點了點頭:「我相信你。」

  臨走之前,伴姊遲疑著問道:「方才南星姐姐帶我進來的時候,我聽到南燭姐姐說,您最不喜歡猶疑。女郎,您可以告訴我為什麼嗎?」

  伴姊知道,自己或許不該問出這個問題,可她實在好奇。

  她想更多地了解郗歸,想儘可能多地清楚郗歸的喜惡,以免讓她失望不喜。

  郗歸沒想到伴姊會這樣問,她愣了一瞬,開口反問:「伴姊,你讀到《論語》了嗎?」

  伴姊抿了抿唇,不好意思地答道:「只學了六篇。」

  「夠了。」郗歸頷首說道,「《論語》中有這樣一段話——季文子三思而後行。子聞之,曰:再,斯可矣。」

  對於這段話,伴姊可謂印象深刻。

  孔子生活的時代,距今已近千年,時光荏苒,物換星移,「三思後行」也早已離開了高高在上的典冊,變成了市井小民都耳熟能詳的俗語。

  伴姊學到這句話時,還曾因看到自己熟悉的東西而興奮激動,也為俗語與聖人所言的差異而感到困惑。

  她本來以為,三思而行是眾所周知的準則,可郗歸方才的語氣和此時的語境糅合起來,令她心中不得不升起了幾分不確定的意味。

  於是她看向郗歸,問出了這個被擱置已久的疑惑:「可是大家都說,做事應該三思而後行。這難道不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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