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席
2024-09-14 16:15:59
作者: 杲杲出日
割席
那天,郗歸在謝瑾書房練字,謝瑾則在回復一份來自建康的家書。
他提筆寫道:「大郎,和之之子,人材亦不惡,汝何以恨乃爾?」
——大郎是王和之之子,又並無過分的地方,你為何如此不喜他呢?
郗歸看到這段話,一臉的不可思議:「王定之愚鈍不堪,絲毫不類其父,成日裡只知道信奉天師道那些愚弄世人的妄語。既無文彩,又不通庶務,更兼性情傲慢。我即便是他的表妹,也不能昧著良心誇他,你竟然能寫出這種話?」
謝瑾苦笑著說道:「我有一個侄女,與王定之訂有婚約,孰料二人相見之後,她便一意悔婚,堅決不願出嫁。她不能說動家中長輩,便寄信給我,可我又能如何呢?」
王謝兩家婚約,郗歸亦有耳聞:「我縱無緣風詠絮之才,也看不上王定之那樣的人,更何況你那素有才名的侄女呢?」
謝瑾搖頭道:「婚姻是結兩姓之好,豈可因個人好惡而壞秦晉之交?」
「因為被逼嫁人的不是你。」郗歸瞪了他一眼,「聽說你還有一個侄女嫁與溫氏,後來溫氏與三吳之亂有涉,朝廷本未貶官論罪,謝氏卻執意斷親。那女子雖不情願,卻為長輩所逼,不得不和離歸家。」
「婚姻之好,乃是為了相互扶持,若徒有牽累,又何必維持?」
郗歸冷笑:「如君所言,世家大族之內,竟無夫妻恩義嗎?」
謝瑾道:「夫妻事小,家國事大。」
郗岑清談之時,理甚淵博,贍於論難。
郗歸自小受郗岑教導,也有幾分辯才。
她當即駁道:「聖人設象立意,以垂教天下。有夫婦,然後有父子;有父子,然後有君臣;有君臣,然後有上下;有上下,然後禮義有所錯。1夫婦也者,人倫之基,三綱之始。君以家國為藉口,為利益而絕夫婦之道,豈非滅絕人倫之舉?」
謝瑾答道:「世情如此,非獨我作此想。」
頓了頓,他接著說道:「培塿無松柏,熏蕕不同器,世間之事,本就是如此。」
郗歸沉默了下,反唇相譏道:「不想嫁的非讓嫁,不想離的非讓離。你們不過是只看的到利益,不顧惜家中女兒的心意罷了。」
世人皆說郗岑卓犖不羈,但謝瑾認識郗歸後便知道,這兩兄妹,是一樣地不拘小節、不重名利,也一樣地看不起建康城中那些沉酣名利、汲汲營營的世家——陳郡謝氏也在其中。
謝瑾並不因這份看不起而感到憤怒。
畢竟,高平郗氏在江北抗胡,戰至只剩一人之時,陳郡謝氏在江左領了官職,然後,不停地生孩子,壯大家族。
而在郗照苦心經營京口、拱衛建康,以至於對僅存的血脈疏於教養之時,陳郡謝氏在多方聯姻,與江左各世家建立聯繫。
近些年來,陳郡謝氏子弟多有令名,一個接一個地因為才氣出眾而享譽江左,謝瑾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但若與高平郗氏相比,謝瑾仍覺自家應退一射之地。
——不為郗照位列三公,也不為郗岑受桓氏看重,只是因為高平郗氏為抗擊胡馬、穩定江左而付出的一切。
更何況,郗歸的一言一語,難道就真的沒有道理嗎?
將謝蘊嫁與王定之,謝瑾就真的不會惋惜嗎?
他只是不像郗歸那樣,願意為了一個侄女的心意而放棄家族利益罷了。
而郗岑,卻能因為覺得王貽之並非良配,而放棄琅琊王氏那樣的姻親,生起了將妹妹低嫁至陳郡謝氏的念頭。
於是謝瑾很快就在這場辯論中偃旗息鼓。
他站起身來,對著郗歸拱手下拜:「珠玉在側,慚我形穢,我不如阿回多矣。」
郗歸受了一禮,扯唇笑了笑,沒過多久便起身告辭。
謝瑾知道,她仍在為謝蘊與王定之的t婚事感到氣憤。
他開口解釋道:「阿回,我沒有辦法。謝氏不止一人,我與父親,都要為家族考慮。」
——如果有朝一日,我能進入中樞,帶著陳郡謝氏更進一步,便不必再委屈家人了。
郗歸併未再開口反駁,她只是平靜地答道:「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有所求,便有所縛,世人皆是如此。壁立千仞,無欲方可至剛。只是這世上又有幾人,能當真脫俗去欲呢?」
謝瑾緊緊地從背後抱住她,他那時只覺得郗歸身上瀰漫著一種無可言喻的憂傷,卻不明白,郗歸不僅在感嘆謝氏,也在感嘆郗岑。
郗岑一心想要北伐,他看不起偏安江左的司馬氏皇族,所以遠赴荊州,做了大司馬桓陽的謀主。
而桓陽,卻有不臣之心。
郗歸上一世,成長在權謀劇、歷史劇如火如荼的時候,縱然年紀輕輕便不幸殞命,卻也知道權臣坐大,要麼位凌人主,要麼敗北離世。
而郗岑跟隨桓陽走的,便是這麼一條高風險高收益的道路。
她內心擔憂極了,但卻始終不能成功勸說兄長放棄這唯一的執念。
半年之後,桓陽大張旗鼓地籌措他的第三次北伐,而謝瑾則因兄長離世而請辭東歸。
他向桓陽辭行後,又與郗氏兄妹告別。
臨別之際,郗岑避了出去,好教謝瑾與郗歸好好敘一敘離情。
謝瑾擁郗歸入懷,依依不捨地說道:「阿回,待我回家料理完喪事,便請長輩準備提親之事。」
孰料郗歸竟說:「不必提親了,你我二人,就到此為止吧。」
謝瑾大驚失色,他放開郗歸,不可思議地看著她的眼睛,錯愕地開口問道:「阿回何出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