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情
2024-09-14 16:15:56
作者: 杲杲出日
舊情
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
自從初一那天興起了去京口獨居的念頭後,連日以來,郗歸一直在為怎樣說服郗途而頭疼不已。
而琅琊王氏,卻在歡天喜地地準備王貽之尚主之事。
在王氏一族的精心準備下,這場婚禮辦得很是盛大。
儘管王貽之與慶陽公主均已不是第一次成親,但這場婚禮舉辦在桓氏勢力漸減、朝廷撥亂反正的契機,可謂是正逢其時。
於是無論主家還是客人,大都頗有一種揚眉吐氣的喜慶在臉上。
烏衣巷裡,一派車如流水馬如龍、玉簫金管喧四筵的景象,倒比當初慶陽公主下嫁桓渡時更加熱鬧。
自從桓陽專權、郗岑秉政以來,世家大族已經很久沒有過如此得意的時刻了。
在這樣的氛圍下,謝瑾不免也多飲了幾杯。
王貽之的長兄王定之,娶了謝瑾的侄女謝蘊,因此,他雖然與謝瑾年紀相仿,卻與表弟郗途一樣,都是謝瑾的侄婿。
更何況,謝瑾與王定之的父親平輩論交,又處在侍中這樣的位置上,是以王定之一直恭敬地執侄禮。
此時此刻,作為一家之主,王定之親自送參加完婚禮的謝瑾出門,恭敬地扶他上了牛車。
正要放下車簾時,卻聽倚在車壁上的謝瑾緩緩開口。
「今日見七郎1腿腳似有不便,不知是何緣故?」
王定之大驚失色,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前日雪天路滑,沒留神摔了一跤,跌傷了腿。」
謝瑾擡眸,深深看了王定之一眼,道:「那便好,我還以為是七郎對這樁婚事多有不滿,因而故意受傷,想要拖延時日。」
王定之額上沁出了冷汗:「怎麼會呢?叔父和族中長輩苦心為我家籌謀,七郎自是感激不盡,怎會有意拖延?」
謝瑾慢悠悠地理了理衣袖,眼看王定之額上的汗水越來越多,才沉聲說道:「七郎與公主的婚事非同小可,此事既然已成定局,便當以大局為重。不可再為了兒女情長,鬧得家宅不睦,朝堂不寧。」
王定之唯唯應諾:「這是自然,這是自然。」
「世家子弟,受了族中的供養,便當有報效家族的自覺。縱使不願在仕途上出力,也不能拖家裡的後腿。你且好生看著他,勿要行差步錯,以致追悔莫及。」
「是,是,叔父說的是,小侄一定銘記在心。」
王定之躬身退下,車簾垂落,牛車緩緩發動。
謝瑾接過僮僕阿辛遞過的茶,嘆了一句:「此子不類其父。」
阿辛跟隨謝瑾多年,見過不少世家子弟,發自內心地認同謝瑾這句話——王定之此人,與其父王和之相比,簡直沒有一處比得上。
但王定之再不堪,也是琅琊王氏的子弟。更要緊的是,王定之是自家郎君最看重的侄女謝蘊的夫婿。
因此,阿辛並沒有附和謝瑾的話,而是湊趣地說道:「七郎精習書法,頗有乃父之風。」
謝瑾搖了搖頭:「差強人意。雖遠勝大郎,但不如其父多矣。單是沉溺兒女私情、罔顧家族興衰這一點,就令人不喜。」
阿辛一邊煮茶一邊回道:「七郎是性情中人,所以才看重感情。雖說固執了些,但最後還是與郗家離婚,尚了公主,可見是以大局為重的。」
話剛出口,阿辛就忍不住想扇自己一個巴掌——大好的日子,說什麼不好?非要提郗家那位女郎?這不是給郎君添堵嗎?
要知道,自從那位郗女郎與郎君在荊州鬧翻後,這些年來,郎君身邊可是一位女郎都沒有,也不見一絲半點成親的意思,天知道郎君是不是還在想著那位郗氏女郎。
阿辛悄悄窺探自家郎君的神色,卻什麼都沒看出來。
反倒是謝瑾在喝了口茶之後,主動把話頭引到了郗家。
「郗氏女郎畢竟是郗司空的孫女,況且又是無辜之人,此番到底是委屈了她。待風頭過去,你提醒我一聲,尋一個人品相貌均佳的旁支子弟,給她牽一段姻緣。」他頓了頓,接著說道,「明日讓郗途過來一趟。」
謝瑾這段話,與其說是講給阿辛聽,不如說是逼著自己做出表態。
桓氏勢力尚未完全翦滅,他不能也不該與郗歸有所牽扯。
更何況,郗岑鬱鬱而終,郗歸不知會多麼恨他,只怕再也不願見他了。
阿辛點頭應是,內心卻是不以為然,他寧肯相信王家七郎休了公主,都不信自家郎君會給郗家女郎相看夫婿。
謝瑾並不清楚阿辛的腹誹,就算知道了也無暇在意。
不知道是不是飲了酒的緣故,他閉目假寐,腦海中卻不可避免地浮現出郗歸的身影。
謝瑾沉浸在這幻影中,遲遲不願睜眼。
他是已故太常卿謝懷的幼子。
謝懷原是中朝的琅琊王掾,永嘉亂後,琅琊王率眾渡江,謝懷也在其中。
後來琅琊王搖身一變,成了晉元帝,謝懷也在江左領了丹陽郡尉一職。
彼時琅琊王氏把持朝政,謝懷兄弟兢兢業業做官的同時,並不爭權奪利,而是一個接一個地生孩子。
除了夭折的孩子外,t謝懷共生了七子八女,其兄謝昆則養大了六子十一女。
這些孩子漸漸長大,又各自成家生子,幾十年間,便將謝家生成了一個枝繁葉茂的大家族。
而他們的姻親,則遍布朝野,共同護持著謝家的繁盛。
謝瑾是謝懷最小的兒子,自小便聰穎異常。
江左門閥勢力錯綜複雜,家主的能力,往往能決定一個家族的興衰起落。
因此,世家大族在選擇下任家主時,往往不以嫡支旁支、年長年幼作為限制。
在謝家,這一準則的結果是,謝瑾弱冠之年,便成了族中公認的下代家主。
那時還是桓陽專權的日子,世家大族為了表示交好之意,往往會讓自家子弟從桓陽幕府出仕。
彼時謝瑾之兄謝億任西中郎將,總攬藩任之重,卻因北伐大敗而遭黜廢,淪為一介庶民。
謝瑾為了家族,只能放棄隱居的打算,自東山出仕。
而他出東山後的第一個職位,便是征西大將軍桓陽的司馬。
郗岑那時也自桓陽幕府出仕,他任散騎侍郎一職,與謝瑾多有往來。
此人聰明穎悟,頗善義理,又卓犖不羈,有曠世之度,十分對謝瑾的胃口。
於是,公事之餘,謝瑾與郗岑常常相聚飲宴。
郗岑是難得的少年英傑,早年就名滿江左。
謝瑾之父謝懷在知道兩人的情誼後,便生起了結親的意向。
他讓謝瑾幫他轉交給郗岑一份手書,言稱有意為孫女求婿,不知郗岑意下如何。
時下有句「娶婦低娶,嫁女高嫁」的俗語,指的便是世家之女往往嫁入高門的現象。
昔年郗岑祖父郗照為女求婿,便是給丞相王引去信相求,最終將女兒高嫁到了琅琊王氏。
而謝瑾的父親謝懷,曾為謝瑾之兄求娶諸葛徽之女,卻因門第不如諸葛家,而被言語犀利地拒絕。
郗岑的祖父位列三公,父親雖醉心黃老,卻也有南昌縣公的爵位,又任臨海太守一職。
因此,郗家雖然人丁單薄,門楣卻是不低。謝懷有求婿之心,也是理所應當。
不過,郗岑讀罷來信,卻並沒有接受。
謝瑾也不奇怪,他正要客氣幾句岔開話題,卻聽郗岑接著說道:「我雖無意娶妻,卻有個待字閨中的妹妹,不知玉郎1可有定親?」
即使已經過了很多年,謝瑾再次想到郗岑這句話時,依然會感到心顫。
荊州的日子是多麼好啊,在那裡,他與郗岑是惺惺相惜的摯友,與郗歸是心心相印的愛人。
只差一點點,他就可以與郗歸成婚。
然而,他們之間,在錯過了那個機會後,便拉開了天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