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恨之淵(八)
2024-09-14 15:52:08
作者: 柳院燈疏
離恨之淵(八)
群山圍擁, 星河長明,浪花撩起眼前那人湛藍衣裙,她靜默在原地, 眼底是沉沉難言的悲哀, 如一泉沉寂封凍之水,融入身後波瀾壯闊, 本身卻寂然無聲。
雪盡心頭如被鈍刀磋磨,她是什麼時候來的聽見了多少他不敢確定,只能勉強試著擠出一個溫和慣常的笑, 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迎上去。
煙歸的視線徑直越過雪盡,落到天君的面上, 他還是那般冷峻, 古井無波的眼中含著目空一切的傲慢。
天君也看向煙歸, 眼前這女子雖生得如春花般美艷動人, 實則於溫軟中暗藏鋒芒,碎玉中潛游利刃。
他原以為將她放逐人世千年, 她會被奪去一身風骨, 斂去颯颯光芒,未料這看似詛咒的歷練將她打磨成了一把不顯山不露水的鋒利寶刀。比之千年前更加銳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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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君心頭有些惱, 面上依舊帶著假惺惺的笑,語氣卻是怎麼壓也壓不住的森冷如冰, 「明華殿下, 別來無恙啊。」
說來也怪, 無數人這般喚她,但只有天君的語氣含著淡淡譏嘲, 讓她渾身汗毛倒立,毛骨悚然。
煙歸遂直直迎著天君的目光, 直喚其名——「孤瀾。」
天君意味深長地勾了勾嘴角,身後兩個小仙侍登時色變,驚恐地喝道:「大膽!天君的名諱也是你能直呼的!」
煙歸自然知道,但她偏偏這樣做了,怕什麼呢?她偏是要忤逆她所不服的一切。
她傲慢地睨了天君一眼,隨即看向走來的雪盡。
「煙歸……你什麼時候過來的?」雪盡趁著她收回目光,忙試探地詢問。語氣中的緊張與忐忑展露無遺。
煙歸眸子一黯,雪盡在這幻海中看見了什麼,她就看見了什麼。甚至看見的比雪盡還要多。
她經歷了濯羽自誕生至寂滅一整個輪迴,風華絕代的濯羽,縱馬聽曲的濯羽,冷漠悲傷的濯羽,一腔孤勇的濯羽……
幻海只能照見自己的過去或t執念,可她偏偏看見的是雪盡的一切。
唯一的解釋便是,這一切是天君想要她看見的。
因為除此之外,她還在幻海中見到了一面漆金青黑古鏡,圖紋怪異張揚,龍鱗、鳥羽、狐尾、山花被樹藤緊密纏繞,四周有火光飛舞,她走近一瞧,原來鏡子中央還有兩隻交頸而臥的鴛鴦,可惜雙目已眇,渾身負傷,困在鏡中發出哀鳴。
莫非這是鴛鴦古鏡嗎?
煙歸登時就瞭然了,無怪自己被誘入這離恨海中,原來在此處藏著夢中所指示的鴛鴦古鏡。
她直到此時方才覺得古怪,天道若是要她這麼一個小神隕滅,何至於大費周章,那縛神咒落下後,她本就不是長壽之人,為何多此一舉?
直勾勾地望著那鏡子,想要找出它到底有何不尋常之處,卻被拉入了雪盡的前塵夢中。
最後一幕是濯羽垂首跪於羲和殿外。
那裡她還記得,神來神往,是九重天上最熱鬧最繁華的地界,濯羽頂著一頭烈陽,只著單薄衣衫,孤身跪立,一字一頓,滿是一往無前的孤勇,和昭然於世的決心,他是那麼的驕傲,那麼的不可一世,卻為了只有一面之緣的陌生人,向他一向不服的父親折腰,「求父親網開一面!求父親救救她……」
他沒有喚他天君,也沒有喚他父君,他罕見地喚他父親。
可是那位固執的天君並不回應。
遙遠的九重天上,雲海翻湧,浮光爍金,處處是和煦春風,暖意盎然,可濯羽卻覺得冷,因為自己永遠都是孤身一人,永遠被寂寞裹挾。
在煙歸徹底落入凡塵後,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初見那一刻時間的停滯,或許應當稱之為心動。少年一生只一次的心動。
濯羽沒有料到遊戲人間的他,竟有一天會如此深深眷戀這片土地,因為它養育了那樣一個靈秀玲瓏的姑娘。
顧盼生輝間,天光垂落,似有春風掠,陰霾盡,萬物生。
他慶幸於,那一夜的衝動,那一場看起來稍顯狼狽的初遇,是不期而遇,也是往後千年的念念不忘。
濯羽此後尋遍天上人間,也再找不到煙歸的蹤跡。
為縛神咒所詛咒之神,神棄鬼厭,命理不會為司命的命簿所記載,生死也不歸地府所管,他們是天地之大,無處為家之人,為天道所不容,被所有人遺忘。
遺忘,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
可是濯羽不想忘了她。哪怕是窮盡所有法子,也要找到她,再見她一面,告訴她,自己沒忘,永誌不忘,萬死不忘。
若在之後的時光不能找到她,那是否能以改變前因的方式去削弱那縛神咒呢?
縛神咒集了滅世之劫中眾人的怨氣,若能消除怨氣,消除執念,還那些人一個圓滿的來生,是否就能解救她了呢?
濯羽知道此法或許是徒勞無功,但別無他法,只要有一線渺茫希望,他都甘願為之赴湯蹈火,萬死不悔。
他和一隻貪婪的鬼做了交易,烙下了令人聞風喪膽的風葉紋——神官墮魂。代價是一雙眼,從此萬物失色,天地斂輝,濯羽的眼再也望不見那些鮮活,璀璨,明媚,一切都籠罩在黯淡的一層灰霧之下。
「願以濯羽一人之心火,換她永不墜紅塵。」
……
煙歸原先就知道回到過去消除執念絕非易事,可是沒有料到代價竟是如此慘重,也沒有料到他願意為了自己甘願放棄神明的身份,去做一隻孤鬼……
他不辭冰雪馳騁萬里千里而來,只為渡她,只為渡一個毫不相干的人,值得嗎?
天君的目光噙著淡淡的諷刺和意味不明的笑意,他在問,你真的願意讓他為你犧牲嗎?你捨得嗎?
雪盡的面色蒼白,唇色也蒼白,他的手顫抖著靠近,他藏了這麼多年的秘密終於要藏不住了嗎?他不想讓煙歸覺得虧欠,因為這是他甘之如飴,心甘情願,他從不覺得這是犧牲。為至親,所愛,不能割捨之人,粉身碎骨又何妨。
煙歸,是他,是雪盡,也是濯羽想要守護一生的至親,所愛,不能割捨之人。
煙歸一時之間難以接受,心緒紛繁,慌張地步步退後,不敢去看他滄桑的眼。
他曾經那般的意氣風發,為著自己在人世煎熬,熬成了這般不茍言笑,不近人情的模樣。
攬月閣,攬月城,她為何今日才明白。他也會思鄉嗎?他不想回去嗎?為著一線渺茫,暗夜行路多年,他也會委屈悲傷嗎?
強撐的堅強破碎,她沙啞的聲音從喉間溢出,「你不是為報恩而來。」
原來那場她以為的初遇,並不是如預想中那般,她並非高高在上的施恩者,他也並非弱小孤苦需要救贖的可憐孩童。
只一句便敲得雪盡的心鏘然一聲,碎裂成瓣。
穹窿如蓋,壓在雪盡肩頭,身後一顆珠圓玉潤的月亮,月光幽幽,給他的臉上鍍上一層淡淡的柔光,他眼露懇求,薄唇微啟,「是報恩,也是還情。」
煙歸心口劇烈顫動,卻字字鏗鏘:「你說的恩情是當年施飯之恩嗎?若是這個,大可不必。只是舉手之勞,不足掛齒。我不需要你還恩。」
「是,也不全是。」雪盡又上前一步,再走不了了,正如煙歸沒有辦法接受他以生命渡她,他也沒有辦法強迫她接受自己的好意。
「當初我始終無法釋懷母親的離世,不明白如何全生,如何避禍,遂躲入輪迴境中打發時間。是你的出現,讓我重燃對生的希望,讓我重新了悟大道,你自記事起便知道自己的死期,可你願意為了這蒼生,十年如一日地堅持祈雨,哪怕這甘霖不會潤澤到你。」
「那一夜,你分明即將赴死,卻還是那般的溫柔平和,坦然淡定,你教我,何為向死而生,何為生死始終,何為心之所向。愛以身為天下,若可托天下,你才是真正的神明,照亮世間的明燭,亦是我亦步亦趨願追尋之人。」
煙歸黯然垂首,語氣里飽含痛楚,「其實我沒有教你什麼,因為我也不懂,我什麼都不懂……」不然她也不會執迷多年,沉淪凡世難得解脫。
雪盡望向雲巔之上的天君,冷聲道:「你沒有錯,錯的是他,是自傲自負的他。」
天君看著二人絮絮叨叨說了這般多的話,早有些不耐煩,「即便是本君錯了又如何呢?明華,若你的道是對的,你自會飛升,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是一個脆弱的凡人。」
他唇角勾起,勢在必得,「況且你都找到鴛鴦古鏡了,為何還不動手呢?難道非要眼睜睜看著他燃盡心火,才肯醒悟嗎?」
雪盡心中一驚,垂眸去看煙歸,「什麼鴛鴦古鏡?他什麼意思?」
天君繼續補充:「除夕之夜,丑時三刻,燃鮫綃燈於鴛鴦古鏡前,引魂而出,熔之,即得極樂。」
「凡體消散,魂歸天地。」
煙歸霍然擡眸,滿眼的震驚,原來是他,原來一直都是他嗎?
「聰明絕頂的明華,直到今日才知道嗎?」
煙歸細細回憶了一番所有天同她的對話,語氣竟和天君一般無二,只是她從未往這方面想過。
她愈發不服:「你的道,便是天道嗎?」
「難道你的是嗎?」天君懶洋洋的語調,昭示著他的輕世傲物。
正是此時,身後的水牆訇然裂開,霹靂聲響,山巒崩摧,碎冰嘩啦啦落入海中,水光濺起。
幾人望向金光乍破之處。
卻見一隻碩大雪白貝殼緩緩綻開,其間端坐一位白衣男子,滿頭青絲飛揚錯亂在狂風驟雨中,雙眸緊閉,鼻樑上烙著一顆冷峻的黑痣,像是白山上一棵平地而起的松樹,平添幾分禁慾氣息。
他雙手交疊,隨意搭在身前,身子巋然不動,仔細瞧去,原來下身竟是一條巨大的閃爍著瑩瑩光點的魚尾,其上顏色錯雜,卻如琉璃水晶般剔透美麗。
煙歸不知為何,心頭劇跳,像是和那鮫人有感召似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往前方挪動。
雪盡忙拉住她的手。
那鮫人的眸子在此刻睜開,如蝴蝶振翅,優雅輕盈,一縷幽藍光落入他眼中,似折下一段曲折月光,天地光芒斂盡,像春光又像遙渡億萬年的回眸,他一眼眼掠過眾人,最終目光落到了煙歸身上,眸中光彩愈盛,流眄生波。
煙歸疑惑地望著眼前男子,他眼波流轉,有情還似無情,一雙眸子深深,卻只望向她,只容下她。
他面上露出一個溫和的笑,聲音溫潤動聽,如經年久別重逢的問候,t「煙歸,你終於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