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明燭(六)
2024-09-14 15:51:40
作者: 柳院燈疏
不見明燭(六)
正是此時, 窗外響起一聲鑼一聲鼓,擾攘不絕,城中千束銀花炸開, 火星飛濺, 將整座城點燃。
從煙歸的角度望去,恰好能看見那棵純白出塵流蘇樹, 隨風輕曳,如盛世美人,端的是怡然自得, 太平之姿。
條條柔軟紅綢絲滑地垂下,如垂絲海棠般嬌美明艷, 又帶著幾分獨屬於鬼域的詭譎妖艷。
城中許是剛下過雨, 月光清如白銀, 慵慵懶懶地灑下, 洗滌這燈火通明。
煙歸有些沉溺於這不可說的絕美之境中,聲音也被染得有些懶懶的, 「哦, 那我換個問題,我們以前真的不認識嗎?」
不知是酒足飯飽後自己帶上幾分滿足之態, 還是被景色浸染得心神有些不穩,以至於她覺得雪盡的聲音有些醉人了, 「你不認識我的。」
這是什麼意思?算是否認了嗎?煙歸其實是覺得自己的猜測有些荒謬的, 可是這世上除了她的母后, 再沒有人這般了解她,願意待她好。
因此這猜測也並非空穴來風。
她見雪盡並不吐露她想要的真言, 便只得垂首作罷。
偏生雪盡順著她的話問了下去:「為什麼問這個問題?」
太荒唐了。
她總不能說是因為我覺得你有幾分像我的母后吧。這比她這些年遇到的所有離經叛道的事都要離譜萬分。
煙歸是個懦夫,事到臨了, 總是生出些愜意,不敢直面,許是心底也不能確認,只能任由思緒暗自翻飛,掩飾不安,粉飾太平。
她不說。總歸是與不是,時間自會驗證。即便不是,也是之後的事。
或許她只是需要一個能心安理得接受他人善意的理由。畢竟在這世上,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對她好。
於是佯裝漫不經心地指了指那外間的流蘇樹,藉此岔開話題,「沒什麼。那紅綢是什麼?」
這個問題在雪盡還是阿夕的時候她就想問了,只不過那時還是滿懷著對未來的希望和少女心事,想著哪怕是七年後自己會失憶,可阿夕許會等著她,會陪著她,兩人興許也是有個天長地久可圖的。
也因此,那時看這萬事萬物,大抵都是好兆頭,連這大紅的絲帶也帶著喜慶圓滿之態。
雪盡的聲音響起,如遠山不知名寺廟傳出的鐘聲,清悠輕忽,在眼前熏爐的雲霧繚繞中又顯得如神諭般虛無縹緲,影影綽綽,「爐煙拂拂。生願長同室。還度新腔調舊瑟。四十三年今日。當初黃卷相逢。後來紅線相從。此去白頭相守,榴花無限薰風。」
「許多有情人生前因為種種原因不能廝守,死後便在此樹下掛上這麼一條紅絲帶,許下生生世世白首不離的誓言,將姻緣年年歲歲地綁在一處。」
煙歸在心底嗤笑,生前都不能做到,難道死後就真能做到了?是老天突然開眼還是自己平白無故長了本事?
窗外花落如雪,花爍如星,而星河長明,萬年不改。
那情意呢?即便老天垂憐,哪裡有永遠不變的情?
「沒想到鬼界還有這個傳統。」煙歸輕笑一聲,敷衍道,「不過,掛那麼多,風輕輕一吹就掉了,豈非難償所願。」
她說著拈起正隨風飄進來的一朵流蘇花,托在手中端詳了一會兒,覺得它看起來脆弱又蒼白,實在是十分容易被摧殘的事物,於是在雪盡的注視下,低下頭吁出一口氣,那如雪的落花便這樣輕飄飄被吹散,湮滅空中,不復存在。
世事無常,悲喜千般,如夢似幻,然而總有一些人值得等待,總有一些事值得堅持,值得一再一再為之付出努力。
雪盡的眸子清亮得像一汪山中未經開化的清泉,銀光爍爍,光芒細碎而恆久,一時之間說不上是他的眸子更亮還是遠綴天際的星辰更亮,「掉了可以再掛。有心之人自然不會放棄。」
是嗎?煙歸不置可否,很多事做了也是白做,既然如此,倒不如從未開始過,省得落下遺憾,浪費一身精力和滿腔的期待,「不過是白費功夫罷了。」
「有人覺得是浪費時間,但有人甘之如飴,不過是各有所愛,求仁得仁。」
煙歸愈發心煩氣躁,沒由來的異樣感覺壓在心頭,她又舉起筷子,在那盤被攪得爛透了的鮭魚裡面瞎戳,像是要攪出火星子一般,而後不經心道:「那你呢?你求的是什麼?這麼多年,為什麼而活?」
雪盡像是沒有料到她會問這個問題,秀逸眉目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茫然和難以排解的抑鬱,他終究沒有答,搪塞了過去,「該休息了。」
片刻後他又道:「大概是十日後,我們便可以再次啟程去解決綺貞的事。」
又提到那個交易了,放在從前,煙歸自然是不會去探尋這個交易的前因後果的,畢竟她已自顧不暇。
可如今再看,這交易卻是處處透露著蹊蹺,這些鬼魂即便是身死魂消,又和他這個鬼王有什麼關係?這世上多一人少一人並無什麼兩樣,若說是為了城中治安或真是心懷仁善,但也說不過去。
「我能問問這些鬼魂的來頭嗎?畢竟城中有執念的人肯定不能都兼顧到,這種逆轉時空的法子肯定很耗費心力,所以是為了t什麼?」
雪盡這時已經站起身來,周身氣質依舊冷冽,但視線恰好落到煙歸的眼中,一雙多情桃花眼中永遠流轉著迷茫的眷顧,無怪城中女子為其心魂縹緲四散。
但煙歸知道,此人實則無心無情,皮相不過是偽裝罷了。你看,那怎麼也藏不住的流瀉出來的拒人千里的冷意便是最好的憑證,饒是他再怎樣溫言細語,以禮相待,骨子裡的冷卻是實打實的,不可磨滅的。
他微一擡手,一卷書冊徐徐展開,其上泛著詭異的幽幽藍光。
煙歸在那書冊上看見了許多名字,皆被硃砂筆划去,還剩下十分扎眼的一行:霍昭,陳觀星,潘勁松,黃業卓,季挽容,浮恩,方綺貞……
意思是?煙歸伸出一指數了數,還有六個人!她痛苦地捂住眼,想到了前路艱辛,「之前這些人的執念是怎麼消的?」
「我親自去的。」
煙歸有些迷惑了,「既然你自己可以解決,那為何如今又要找上我,讓我替你去?」
「這些剩下的都是我沒辦法解決的。」
好吧,這樣說來也是極其合理的。畢竟她曾經作為天界第一武神,即便是被貶了被下了縛神咒,那也還是十分有實力的。
煙歸十分受用,又繼續問道:「那他們是?」
雪盡垂眼,側影被燭火打在雪白的牆上,如畫中仙,脫離宣紙,躍入人間。
「我有一個苦等多年的人,待執念消盡,許會歸來。」
煙歸嘴角濺出一絲笑意,忽地全盤推翻那個猜測,雪盡對她好,非因愛她,更非因與她母后有什麼淵源,原來只是為了等另外一個人。她到底在期待什麼
她笑靨輕淺,「這些人的執念都是那個人造成的嗎?」
「是,但也不全是。」
煙歸偏頭等著下文。雪盡卻沒有再繼續。「時間不早了,你該休息了。」
她將眼往窗外一瞧,見到的還是徹夜燈火明朗,漫天繁星璀璨,城中人歡欣雀躍,歌舞昇平,哪裡有什麼白天黑夜之分,那是靠什麼來判斷人需要休息的呢?
看吧,果然虛偽之人在結束話題時,是要將鍋扣到對方頭上的,什麼你困了你累了,你該休息了云云,無非是自己的託辭罷了。
煙歸長吁口氣,往後一仰,「行吧,那雪盡大人,慢走不送。」
雪盡回頭睨她一眼,像是放心不下似的,又叮囑了一句:「若是有什麼事……」
「知道了!催動指環即可。」煙歸不耐地打斷。
雪盡看她滿臉的不屑,便知她壓根沒放在心上,知道是一回事,做到又是另一回事。但他無法強求。
愁腸百轉,他在門口趑趄了一會兒,默默離去了。
其實煙歸已能自保了,之前是沒有記憶加上縛神咒所帶來的厄運的壓制,導致她渾身霉運,一事無成。如今有了這千餘年的記憶,即便是神力微弱,也能拾起些當年的英姿,加上厄運又消退不少。
不過說來也是奇怪,煙歸近來能很明顯地感受到自己身上所帶的那股子厄運漸漸散去,尤其是在重溫了這九百多年的前塵舊夢後,更是能感知到它的威力不比第一世,然而卻無法找到緣由。
厄運是由縛神咒帶來的,但縛神咒還好好的烙在她的脖子後側,那是為什麼呢?莫非天道真打算放過她了?難道她一個墮神還有重新成神的機會嗎?
煙歸從未有這樣的奢求。
雪盡已離去,屋內變得空空蕩蕩,氤氳著一種名為寂寞的東西。九轉輪迴將她變成了世間最無助的人。或許根本算不上人。
外間燈火閃閃,鐘鼓齊鳴,她想到阿夕曾說過鬼界所過的節日為除夕,團圓之節。也許那流蘇古樹真能使人得償所願,生前不能實現的夙願,也許真要到了死後才能圓滿。
可她的圓滿在何處呢?她沒有答案。
明燭殘光,搖曳欲熄,她不知道該回何處,但也是真的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