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明燭(一)
2024-09-14 15:51:29
作者: 柳院燈疏
不見明燭(一)
夜涼如水, 粼粼月光灑在煙歸身上。
她慢慢醒來,身邊空無一人,只有衣裙上沾滿的露水, 透過單薄衣裙滲入肌膚, 冰冷一片,讓她清楚地意識到自己還在人世。
這就是她的過去嗎?多了這一段記憶, 她知道了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到這樣無可轉圜的境地,到底算是圓滿還是另一種更深的痛苦
一波又一波的無力感襲上心頭,煙歸坐在船頭楞了一會兒, 見船已自顧自悠然行至溪水轉彎處,前方正是一處險灘。
真是巧, 再晚醒一會兒可就不知不覺地落入這湍流中, 明日爬起來定又不知在何處四顧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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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念, 她又暗自唾罵自己, 巧甚麼巧,早醒來一會兒能解決什麼眼睜睜看著自己掉進去, 就幸福了
清流激盪, 船身亂顫,連帶著雪都大了起來, 如柳絮般紛紛落下。
煙歸也算是見過大場面的人,她整理了一番衣裙, 平靜地站在船頭, 平靜地迎接著自己的命運, 正如千年前她無力抵抗那般,如今也只能眼睜睜看著那船直愣愣撞上前方礁石。
她到底應該怎麼做, 到底應該怎麼辦?她的路在哪裡,她還有走下去的必要嗎?她的家人, 臣民早就死在了千年前,她也早該死了,她為什麼還不死她為什麼不能死
神明最鮮美的靈血,最惡毒的命格,神棄人厭,唯有最邪惡的妖魔會找上她,她會在一次次的輪迴中徹底泯滅神性,不只是淪為最平庸的俗世之人,而是徹底地淪陷,最終的結局或是墮魔,或是被邪魔吞噬,或是被縛神咒扼殺。
曾經的明華已死,無非是殊途同歸罷了。
一雙冰涼的手不知何時環住了自己的腰身,煙歸驚得低頭去看,只見湛藍色衣袂被吹得飄蕩,頃刻間被霧氣浸透,垂下和她的衣衫相銜。
那人於狂風驟雨中撐開一把銀白紙傘。
傘面光潔如洗,澄明如練,瞧著華美不中用,實則氣勁內斂於其中,毫不留情地將濺起的水珠悉數送了回去,在水面激開一朵朵瀲灩珠光水花。
煙歸被那人箍住腰身,此時擡頭也只能瞧見他精緻的下半張臉,他薄唇泛著淡淡的粉色,再往下就是一隻纖細的脖頸,如天鵝引頸,高貴美麗,唯一的遺憾是脖上橫著許多咬痕,深深淺淺,錯亂交雜。
感覺到腰身倏地一緊,緊接著腳尖離船,煙歸縱使再不想和雪盡有接觸,也不好拂了人家一番好意,只得伸出雙手緊緊抱住他的腰,好讓他便以施力儘快帶自己脫險。
煙歸心跳得很快。
隔著輕薄的衣衫肌膚相貼,她終於感受到雪盡熾熱的體溫,她想起了在槐花台上的質問,那場失去理智的撕咬,那個令人想起來還心驚的春夢。
在回溯千年過去後,再想起這昨日之事,竟有種恍如隔世的荒誕感。
然而,前塵種種本該是她完整的一生,本該是真切可依的,可為何此時此刻,如此令她眷戀,讓她覺得這個懷抱才是唯一真實,唯一可以觸摸的溫暖。
想到此處,煙歸深深地屏息,深惡痛絕地將這些念頭壓下。
她沒有必要為了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動念,動情。
她不只是柳煙歸,她也是明華。
落地後,煙歸像是鬆開燙手山芋般,飛快地撒開手,退後好幾步,而後端出明華殿下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姿態,眸色平淡,神情冷漠疏離,「多謝。」
雪盡垂下眸子看她,淡淡道:「不必謝我。」
煙歸見他同她一般的冷漠,心中有些異樣,她迅速壓下,只冷聲道:「破雲劍。」
她不知雪盡從何處得來的破雲劍,但既然自己已經恢復記憶,自然沒有再讓他保管的道理。
雪盡聞言將手伸到煙歸面前,那劍慢慢地化形,赫然橫在他手心。銀光皎皎,一條紅線橫貫劍身,末梢是一朵盛放的紅花。
煙歸面色不改,將那劍接過,指尖相觸的剎那,兩人的手都顫了顫。
「殿下。」雪盡忽然開口,聲音有些顫也有些啞,聽上去倒像是他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煙歸有些詫異地擡頭,「你知道我是誰?」
雪盡點了點頭。
「一早就知道」煙歸狐疑地盯著他,轉念想通,「哦,想來也是,否則也不會找我來做交易,想必世上墮神難尋,才讓你找到了我。」
「你放心吧。我是重諾之人,不會輕易毀約。我們的交易還會繼續的。」
雪盡心中覺得有些誤會此刻不解開也許以後就沒機會了,可是他是註定要死之人,何必拖煙歸下水,話到嘴邊,他有些難以開口,「我,我不是想說這個。」
煙歸看他面上現出為難之色,恍然大悟道:「哦,你不必擔心,我不會再糾纏你了。如今我的記憶都回來了,自然是不會喜歡區區一個指靈。之前的事,是我太過執拗,希望雪盡大人既往不咎。」
雪盡黯然地垂下眼,他不知此時該以何種姿態面對她,是阿夕還是雪盡
可阿夕已死,而雪盡從來沒有想和她有太多牽扯,從來只是冷漠疏遠。
他好像搞砸了什麼。
「好了,沒什麼事我就先回去了。」
煙歸很是豪邁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順手地將破雲劍用作拐杖,一瘸一拐地慢慢往回走。腳上還有些疼,不過好在有劍身的支撐,走起來也不算為難。
下一秒身子一輕,她被雪盡打橫抱起,那股清幽梅香又一股腦地躥入鼻尖,讓她沒由來的煩躁。
煙歸沒忍住出言譏諷:「怎麼扮演阿夕演上癮了」
雪盡置若罔聞,一言不發,緊緊抿著的薄唇泛著些蒼白。
煙歸的譏諷就像是打在一團棉花上,落空了。她也不惱,泰然受了這好意。
方才醒來是太過恍惚,才讓她生出些錯覺來,此刻這千年來的記憶慢漸沉澱下來,她徹底想通,明華從不會因任何人傷情。
雪盡一步步走得很穩,很快便到了煙歸的家。他推門而入,朝煙歸臥房而去。
煙歸本想繼續嘲諷幾句,深夜闖香閨是個什麼道理
在話還沒出口前,她及時止住了。闖便闖了,自己這麼在意做甚
雪盡輕輕將煙歸放下,自己也坐在床尾,默然凝視她,沒有要走的意思。
煙歸總歸是沒忍住,「怎麼雪盡大人還不走?要和我一度春宵嗎?」
從前喚雪盡大人純粹出於畏懼和尊敬,而此時她已恢復記憶,知曉了自己曾經的身份,自然不會將他放在眼裡,那這聲大人,可謂是極盡諷刺而揶揄了。
雪盡喉頭微動,沒有答,他垂下的目光停在了煙歸腳腕上那朵紅絕艷絕的槐花上,他不知道那是槐序滴的美人淚,只t覺得詭異至極,也扎眼至極,像一隻妖嬈紛飛的蝴蝶。
煙歸被他看得有些心慌,忙將裙子往下拉了拉,去蓋那紅色疤痕。然而更加不幸的是,那裙擺被磨損得嚴重,此時又是泥又是土,還破了好幾個大洞。
她有些惱,怎麼做人時這麼狼狽,衣服破破爛爛,兜里空空蕩蕩,也太丟人了……
而這些狼狽,被雪儘儘收眼底。
不過讓雪盡蹙眉的,是煙歸摔得滿腿的傷。
她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追上夢師的船,一路上又在想什麼,以及大夢初醒時默立船頭,任由那船傾翻時,那黯然的眸光中又藏著什麼……
心頭一動,幾道銀光從上方灑下,落到煙歸身上,摔傷和崩裂開的傷口的疼痛都被緩解了。
煙歸有心想要拒絕,但要拒絕的話,方才被他抱著一路時,就該拒絕了。此時再說個不字,顯得有些為時已晚,矯情至極。
終究是沒有開口。
「這個印記,我去不掉。」雪盡指著她腳腕上的美人淚,話語中帶著幾分自責。
煙歸覺得他怪怪的,怎麼一日未見,變得跟阿夕似的,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
她有些不習慣,索性將腿縮回來,拿身側被子蓋住,毫不在乎地說:「去不掉就去不掉唄。」
雪盡還是覺得這印記處處透著古怪,有些擔心地問:「這到底是什麼?」
「和你有關係嗎?」
確實沒有關係,他此生也不可能和她有任何關係。
煙歸覺得雪盡的反應太奇怪了,不太像她之前認識的那個高高在上,清高羈傲的雪盡大人,反而真像是溫和的阿夕,偶爾會在眉間流露出哀傷的阿夕。
可阿夕只是分身,雪盡才是本體。那他這副做派是在幹什麼,不會真是扮演阿夕上癮了吧?
心底湧出一陣惡寒,煙歸嫌惡地瞪了他一眼,冷冷道:「雪盡大人沒有什麼事,就該離開了吧?」
雪盡意識到煙歸在趕客了,自己也沒有再留下來的理由,然而那印記像一根刺一般扎在他的心頭,那到底是什麼?為何連他也去不掉會給煙歸帶來危險嗎?
他到底是放心不下,臨走前又叮囑了一遍,「我的指環還在你那裡。若有危險,催動指環,我會……」
他還未說完便被煙歸沉聲打斷,「會護我雪盡大人不是說沒有人會護我嗎?」
「行了,我好歹也曾是武神,哪裡這麼輕易就死了」
煙歸意識到自己的話語有些沖,這般刺人的話即便是在被千萬人唾棄時也不曾出口,她知道自己的情緒太輕易被雪盡牽動了,於是心裡愈發惱怒,絲毫不收著。
惹怒他又如何?他法力在自己之上又如何?她為何不能痛痛快快做自己,肆意發泄
「大人還不走嗎?」
雪盡沒有辦法,在煙歸的冷眼相待中,默默離去了。
人去屋空,有皎皎月光透窗而入,打下一片輕柔朦朧的薄紗,也許和很多年前沒有什麼分別。
世事流轉,亘古不變的也只有日月星河,就連滄海都會變桑田,還有什麼是能永遠不變的……
腳腕上仍傳來微弱的疼痛,似乎有人正在將燭淚滴下,脖子後側也傳來一點熟悉的刺痛。
她想起了槐序死前的眼神,和那番怒目切齒的話。
「明華,你逃不掉!我還會再找到你的。下一次,我不會放過你,絕對,不會!」
他恨她入骨。
因為,她殺了他兩次。
可他們還有下一次嗎?
煙歸有些惶然,可她心底又是期望見到他的,她想鄭重地向他道一個歉。
歸根結底,是她錯得徹底。而槐序,自始至終都是無辜的。
這樣想著,腳腕那處的疼痛就愈發清晰,愈發強烈,猶如烈火焚體。
煙歸心頭有一念,他回來了!槐序回來了!
她猛地擡手摸向後頸,卻摸到了一隻粗礪熾熱的手。
呼吸在一瞬間停滯,身後那人狠狠掐著她的脖頸,將熱氣噴薄在她耳邊,語氣狠厲瘋狂,「明華,我回來了。」
「你,逃不掉的!永遠永遠,只能做我的掌中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