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夢濟世

2024-09-14 15:51:25 作者: 柳院燈疏

  六夢濟世

  也許天說得對, 明華一生太順遂了,她將一切想得太簡單,是非黑白, 從來不是非此即t彼, 因果輪迴,也從不是三言兩語可以道盡的。

  她還是太年輕, 還需要再歷練歷練。

  就這樣,前途一片大好的明華殿下被貶謫到了人間。

  只是因為她的神格猶在,除了法力盡失之外, 其實和凡人還是有很大區別的。比如她不會死亡,而這一點就勝過千千萬萬人了。

  明華醒來時, 置身一片花海中, 花香馥郁濃稠, 就像置身在她還為人時那座公主殿內, 公主千金之軀,金枝玉葉, 殿內的薰香自然是最好的。

  花瓣鋪了滿地, 身下的泥土像床榻一樣柔軟芳香,明華沒有睜眸, 她有些眷念,亦有些恍惚, 之前在天界百年來的生活就好似大夢一場, 此間才是唯一真實, 唯一可以觸摸的。

  而真正喚醒她的是一隻停留在鼻尖的蝴蝶,觸感有些奇怪, 酥酥麻麻的,輕輕落在鼻尖, 好似她是一朵正被採擷的初開的山茶花。

  

  她坐起來想要看一看這眷顧自己的蝴蝶,卻發現它早已在自己起身的那一瞬,翩然起飛,逐漸遠離了。

  明華笑著將手指搭上自己的鼻翼,那一處似乎還有蝶翅上的磷粉,也許被貶到人間,不算是什麼壞事。

  懷著愉悅的心情,明華起身離開。

  明華憑著記憶,以凡人的身份去了不歸川,站到了不渡佛橋頭上。

  不渡佛這名字,是魔界中人取的,意思是既然神佛渡不了他們,那便眾生平等,一視同仁,不如皆入地獄。

  這名字,明華做不了評價,興許有幾分道理吧。

  橋下不歸川的水不知何時變成了一汪澄澈的水,是她從前沒有仔細觀察嗎?還是在什麼時候悄然發生了這樣的變化呢?

  魔淵就隱在這川水下面,距離地面三千丈,不見天日,也許偶有星光眷顧。

  不知槐序在裡面過得怎麼樣了?當初她將槐序打入魔淵,多少是存了點私心在的,一來魔淵是被禁封之地,遠離六界,將槐序重新封印回去,也算是瞞著天道將孽海劫除去;二來,槐序在魔淵中也是有些勢力在的,去那裡療傷許效果更好。

  早知兜兜轉轉還是回到了魔淵,不如一開始就不帶他出來。見過紛繁美麗的光明人間的人又怎麼能重新忍受黑暗呢?但若按照這個邏輯,明華那日就不該下凡,明華就不該存在,這世間的因果從來牽連至深,掰扯不清。

  明華將破雲劍用作拐杖,拄著它慢慢地沿著河流往下走,她要去四季如春的南方,去她曾經的王都。

  在徒步走了五天後,她終於來到了王都,人來人往,人潮如織,和兩百年前似乎沒什麼區別,景象那般熟悉,讓她恍惚,以至於懷疑自己回到了七歲那年唯一一次出皇宮,穿著布衣融入塵世,和父王像一對尋常人家的父女手牽手走在市井人潮中。

  也不知自己還能不能進得去皇陵不知父皇還愛不愛喝葡萄酒,到時祭拜時還是帶上幾壇吧……

  正這樣想著,身後傳來一聲謹小慎微又充滿愛憐的呼喚,明華聽見那人喚:「公主!」

  她沒有多想,幾乎是下意識地回頭看,出聲的那人卻是看都沒看她一眼。

  無他,皆因那人喚的並非明華公主,而是這個朝代的一位因調皮貪玩出宮的小公主。

  明華有些尷尬,見沒人注意到自己,壓下心頭的異樣,繼續默默向前走。

  在和身旁人的交談中,她這才知道人間早已換了幾輪天——北國沒了,南國也沒了,唯一留下的是新的一統的王朝,而此時是景明元年。

  朝堂百代如流水,而她是被留在舊朝的遺民。與她同處一個時代的人都死了,唯有她帶著舊時的記憶來到了一個沒有父母、沒有朋友、沒有臣民的嶄新的時代。

  明華有些悵然,她在初入天界時,便被告誡不要和凡塵中人有太多牽扯,因此她從不曾回過南國看一眼生她養她的土地,想不到百餘年過去,早已日月輪轉,天翻地覆。

  她的國亡了,至於和她一脈相承的同宗族人,早已散落四處,不知去向。

  如今可真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這條街道,如今看上去熟悉又陌生,分明布局也沒有太大變化,鄉音卻盡改。物是人非,無人會向她投來一道目光。目光興許是有的,只不過只為膚淺皮相,再沒有人能認得出來她曾是為國祭天的明華公主。

  這裡她只來過二十九次。第一次是七歲那年,剩下二十八次則是祭天遊行上繞城的二十八周。

  明華嘆了口氣,又繞著皇城走了二十八周,像是完成一場偉大的祭祀一般,明明已經累得腰腿酸痛三步一停了,還是堅持著走了二十八周。

  走完之後,並沒有改變什麼,只是讓她的心頭暢快了許多。

  皇宮是再也進不去了,她只能當了束髮的白玉冠,將換來的銀兩拿去買了個城西盡頭的帶院子的宅邸,又拿剩下的錢添置了一些必需的用具。

  如此布置完畢,明華終於舒了口氣。這裡將成為她接下來幾十年,甚至幾百年的家了。

  白日裡,明華就出門擺個攤子替人代勞寫書信,或是賣些字畫,也能掙得一些微末打發生計。約莫到了暮色四合時,她就收攤打道回府,安安靜靜地在院落內修煉。

  生活雖然過得清貧而拮据,但焦慮的都是芝麻大點的瑣事,每天睜眼閉眼也不必面對刀光血影。

  也許這樣隱於市井的生活有些許枯燥,可這難得的寧靜也讓明華的心寧靜了下來。

  她原以為自己會一直這樣平平安安下去,在人間度過安穩的一年又一年,最後或許再次飛升,或許繼續維持這樣的安寧也未嘗不可。

  可變故還是發生了。

  這年仲夏,護城河上游下了罕見的大暴雨,下游的城池被波及,一路遭殃,連帶著王都都即將陷入困境。天災來勢洶洶,毫無預兆,幾乎是在一夜間,便洶湧而至。

  在夜深人靜的夜裡,家家戶戶燈火皆熄,睡得安詳,無人知曉滅頂之災正沿著河道而下,即將來臨。

  唯有明華照例失眠了,她百無聊賴枯坐在河邊。

  正怔怔出神,她便察覺到了河道的異樣。

  原本清澈平靜的河水正暗流涌動,那顏色也呈現一種極不自然的渾濁昏黃。與此而來的是一陣轟隆隆的聲音,從上游傳來。

  此時距離明華被貶下界已經過了一百多年,她日夜苦修,總算恢復了四成法力。要插手嗎?會不會導致比上次更嚴重的後果?……

  在她還沒思索出結果時,那洪流便以勢不可擋的姿勢滾滾而來,巨浪夾雜激昂的雷鳴,大水滔滔,向人間直灌。天災面前,生靈是如此易碎。

  在兩人高的澎湃浪潮之中,隱隱約約有一個小孩,面色慘白,正被那洪水肆意玩弄。

  明華怒罵了一聲「混蛋」,而後顧不得思索後果,飛身而去將那小孩從死神的手中救了下來。

  小孩驚魂未定,在明華的幫助下嗆出了腹腔內的水,只不過面色仍然蒼白無比,渾身被凍得打顫。

  明華安撫地拍了拍他的頭,轉身向那洪潮飛去。

  靈光飛舞在空中,激起一浪一浪的波濤,勢要將那囂張的洪水打得擡不起頭。而洪水也毫不示弱,仗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水流,不知疲倦地發動一次又一次猛攻。

  大抵是動靜太大,有百姓被驚醒推門查看,便看見在虛空之上,一道清瘦的白色身影正在抵抗渾濁的滾滾浪潮,走近了一看,原來正是西門賣字畫的姑娘。

  他識得她,她總是一襲白衣,眉眼含笑,看上去美麗又慈悲,那時他有意想為兒子說媳婦,便多留心了一番,打聽了這姑娘的來歷。

  這姑娘低眉頷首,禮貌而又溫和地拒絕了,只道:「叫我柳煙歸就好。」

  至於其他的,她再沒吐露半個字。

  原來竟是神仙嗎?那男子想著,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地,「神仙顯靈啊!神仙來救我們了!」

  此後陸陸續續地有百姓被吵醒,出門探看發生了什麼事。接下來的一幕可想而知。街頭跪滿了虔誠的百姓,畢恭畢敬,感恩戴德。

  明華並不是他們口中的神,她一己之力並不能敵得過這兇猛的洪水,她此刻無比希望有神靈現世,來拯救她。

  她拯救了他們,可是誰來拯救她呢?她是被貶的神,是被散過神力的神,是回不去的神t,她庇佑不了他們。

  喉嚨發澀,明華感覺自己的靈力不足以支撐這攔截的陣法,縱使很不想承認,可是她真的快堅持不住了。

  她回過頭沖百姓們大喊:「你們快走,快離開這裡!我快堅持不住了!」

  百姓們聞言俱是大駭,那震驚的眼神如針刺般扎進明華瘦弱的背脊,他們在問:

  你不是神嗎?你怎麼會救不了我們呢?你一定是在開玩笑吧?

  明華沒有在開玩笑,她的靈力在一點點流逝,有鮮血從指縫流出,漸漸蔓延,浸透衣衫。

  「快走啊!」她幾乎是嘶吼著發出這一聲。

  那些百姓半信半疑地起身,並不立即離去,反而回家磨磨蹭蹭地收拾了一番,才不情不願地上路。

  明華竭力同那洪水作鬥爭,額角青筋畢露,雙眼布滿了因靈力使用過度而出現的血絲,雙腿顫抖著,顫抖著,即將堅持不住向天災屈服,跪倒在地。

  她偏不屈服!她偏不認輸!她偏要扭轉干坤,逆天而行!沒有人能叫她屈服,沒有人!

  百姓們都已走遠,朝著城外趕去,朝著安全的地方趕去,唯有那個小孩站在街頭,目光炯炯地盯著她,「姐姐,我們走了你怎麼辦?」

  明華想說沒關係,她是神,不會死的。

  可是她張了張嘴,卻發現發不出一點聲音。下一秒眼前一道白光閃過,靈力呈潰散之勢。

  不!不!不能是現在!他們還沒有離開!不能是現在!……她在心底無聲地吶喊,無聲地落淚。

  可世上很多事,往往事與願違,或許功敗垂成,或許一開始就是錯的,沒有掙扎的必要。

  明華眼前一黑,再也堅持不住,嘔出一口鮮血,像是在繁空中炸開一朵鮮紅煙花,美麗而短暫,壯烈而決絕,只是一瞬,她從虛空落下跌入那渾濁的吃人蝕骨的河流中。

  而決堤的河水去勢洶洶,朝那還沒走遠的人們席捲而去,幾乎是一瞬間,所有生靈被吞沒。

  明華從水裡爬起來的時候,水已經退了,街頭巷尾全是人們的冰冷屍體,整座城,儼然是一座死城。

  她不敢相信地抹去臉上水珠,徹底看清了眼前的一幕幕。

  如果她再強一點,再堅持一會兒,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這樣的悲劇了呢?

  淚水慢慢地溢滿眼眶,顆顆墜落在無數屍首之上。

  耳邊隱有斷斷續續的哭聲傳來,悽厲而悲慘,那是亡魂在哭,千萬人的亡魂!

  明華等待著亡魂的審判,甚至期待著被他們撕碎,可是沒有,什麼都沒有。空氣中只有洪潮退去的泥濘氣味,只有被泡的發白的屍身發出的腐臭氣味,只有無窮無盡,無休無止的哭泣……

  明華接受不能,捂上耳朵,瘋了一般往城外跑,到處都是屍體,處處都是哭聲,有男人的,女人的,孩童的……他們在哭,他們在哭……

  「別哭了,別哭了,求求你們別哭了……」

  明華渾身都顫抖著,終於見到了一座破敗的廟,她飛也似的躥了進去,以為終於可以解脫,可是哭聲並沒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仿佛是附在她耳邊哭泣。

  一隻困在廟中多年的孤鬼,聽見了這邊的動靜,好奇地探出了一隻頭。

  只見一個瘦小的人正瑟縮在神像之下,雪白衣裙上沾滿了泥污和血污,鬢髮散亂,濕漉漉地貼在臉上,臉色因失血過多而呈現一種駭人的慘白,比她這隻孤鬼的臉色還要慘白。

  孤鬼隱約覺得這人有些眼熟,便上前撥開了明華的發,她有些驚訝,試探性地問:「是明華公主嗎」

  居然還會有人記得自己嗎?明華也很驚訝,她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朝著那聲音尋去。

  孤鬼在確認之後,簡直要仰天大笑,想不到昔日尊貴的明華公主也落到了這樣的境地。

  她沒忍住出言譏諷:「明華公主,想不到你也有今日啊!天上的神仙不好當嗎?你怎麼也變成可憐蟲了」

  明華咬著牙,沒有回答。

  孤鬼看著她這副模樣,又聽見那些鬼魂的嗚嗚哭泣,隱約猜出些來龍去脈,心中冷意更甚,「可笑!可笑!明華,你真是南國的一個笑話!」

  「你方才做了什麼,你居然想要救他們,你知道他們是什麼人嗎?就是這群人滅了你的國啊!實在荒唐至極,你不救自己的國民,你不救我們,你反而要去救無關的人!」

  原來這鬼是南國人……明華擡起眼想要看看她,眼前卻是一片虛無,什麼也沒有。

  「在我們苦苦求救時,希望你現身來拯救你的國都時,你在什麼地方,哦,你是神仙,你在天上過你的逍遙日子呢?怎麼會想起我們呢?你怎麼會做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呢?我們的生死又與你何干呢?」

  明華張了張嘴,想要辯解神明不能插手凡人之事,可是,可是如此的話,方才她是在做什麼呢?明華完全沒有辦法辯解。

  「你不肯下來看我們一眼沒關係,可是你這個無情無義的人,你居然連生養你的父母都不在乎了,你知道你的父王和母后,我們的國主和王后,是怎麼死的嗎?哈哈哈哈哈哈哈……」

  孤鬼見明華的臉上終於不再是心虛,而是被痛苦裹挾,她話語中譏誚更甚:「你想知道嗎?」

  「死的可比剛才那群可憐蛋悽慘得多呢。外邦人用刺刀刺入他們的胸膛,血流了滿地,然後他們的屍首被懸在城門上足足三日,曾經那麼尊貴的人啊,最終屍身腐化在鬧市街頭,人人來了都要唾罵一句。公主,你的父王母后屍骨無存,被萬民唾棄,被蚊蟲啃噬,你心痛嗎,你心痛嗎?」

  明華顫聲問:「真的嗎?」

  她並不懷疑這孤鬼話語的真實性,她只是懷著一絲僥倖,希望這孤鬼在騙她,讓她情緒崩潰,神智盡失,而後孤鬼好借屍還魂,或是將她撕成碎片啃噬血肉。

  「怎麼會是假的呢?公主若是不信可以去看看皇陵還在不在。哦,公主這麼聰明,也能想到南國都沒了,哪裡還會有什麼皇陵呢?」

  「我不相信!你在騙我,你是騙我的……」

  孤鬼絲毫不理會明華這無力的辯駁,她才不相信明華會痛,也不在乎明華的感受,她只想要將這麼多年的怨氣都發泄在明華身上,「明華公主,我就問問,你那個時候在做什麼呢?那個時候怎麼不善心大發想要救一下你搖搖欲墜的國呢?如今又裝什麼好人,反而去救仇人,你看看他們會感激你嗎?他們會恨你,會恨你的!你這個廢物!你誰也救不了的!」

  「不過說真的,你要是真救下他們,那可真是一個大笑話了。他們死了最好,最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家都一起死吧!我可太高興了,這麼多人都死了,公主你也跟著我們一起下地獄吧!一起下地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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