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夢祭天
2024-09-14 15:51:18
作者: 柳院燈疏
二夢祭天
彼時公主才七歲。
國主以為她只是出於好奇, 想出去遊歷一番,遂答應了。
百官自然是不同意的,公主瓊枝玉葉, 千金之軀, 怎麼能微服入民間呢?況且生辰宴一年一度,他們可準備了大半年, 說不舉辦就不舉辦,實在浪費了他們一番苦心。
然而明華態度堅決,國王自然也依著她, 此事就這麼被敲定下來。
傳入民間時,百姓贊公主心系蒼生, 體諒民間疾苦。
只不過誰也沒有見到微服私訪的公主。大家的翹首以盼都落空了。
後來, 為了更好地祈雨, 明華入了祈雨寺。
有句古話說得好, 由奢入儉難。但是對於明華來說,清苦的生活其實並不算什麼。
她的適應能力很強, 既享受得起榮華富貴, 山珍海味,也能接受村酒野蔬, 過清貧如洗的生活。
事實證明國主和王后的顧慮是多餘的。
他們的小女兒不是嬌嫩的蝴蝶,巡遊山河也並非臨時起意。
她完美地按照百姓的期待成長, 長成了心懷蒼生, 兼愛世人的明華殿下。
在寺中苦修十二年, 寺中人皆贊其性至善,心至誠。
只有在每年除夕之時, 明華會被接回去。
她有七個哥哥,三個姐姐,t 情誼早已淡了。哥哥們成家立業,聊的是軍事戰爭,如何建功立業,保家衛國,聊的是朝堂風雲詭異,如何整頓腐敗肅清官場。姐姐們久居王都,聊哪家又出了新的胭脂,哪家的衣服布料如何如何好。
相比之下,明華如井底之蛙一般困在祈雨寺,實在和他們沒有共同話題。
不過,她有愛她的父母。
王后總是溫柔地握著她的手,嘆道:「明華又瘦了,怎麼不多吃點呢?」
不是明華挑食,實在是寺中人忌口,常年粗茶淡飯。
她是去虔誠禮佛,祈求雨水的,不是遊山玩水,貪圖享樂,自然不能搞特殊待遇。因此她只帶了一個婢女,照顧她的生活起居,吃穿用度也都是最簡單的。
明華從小受的是最好的教育,又是在百姓的尊敬和愛護里長到現在,她明白蒼生之重,明白自己的使命便是為蒼生祈雨。
她從來不覺得這是犧牲。
蒼生和一人,孰輕孰重,她向來分得清。
正如她多年前穿著布衣融入市井時,她聽見的是百姓對父王的讚不絕口,看見的是百姓歡樂欣喜的笑臉。
百姓安樂,上位者方能安心。
以至於後來旱災再臨,巫師算出唯有明華公主祭天才能消弭天災時,她也沒有任何怨言。
她的道從來便是這天下蒼生,便是這萬里河山。既受了萬民的供奉,自然需要回饋誠意,哪怕是付出生命。
沒有父母會不愛自己的孩子。國主在知道此事時,力排眾議,想要保下明華。
那些曾經為舉辦公主生辰宴勞心費神的官員們,此刻依舊勞心費神地勸說國主,不過一個公主而已,蒼生和一人相比,孰輕孰重誰都能掂量清楚。
明華是在這時回宮的。
她一襲布衣素釵,樸素得出奇。然而通身的氣質令人難以忽視,她在寺中吃齋禮佛多年,帶上了佛性和神性,神態寧靜,淡淡日暉灑在她多年不沐浴陽光的白皙面容上,像是鍍了一層金輝。
眾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得挪不開。
這個為國隱居山林十二年的公主,回來了。
這事依舊在明華的堅持下,就這麼敲定了。
祭天那日是新年的第一天,前夜舉行了盛大的祭天遊行。
那是除夕,是明華每年和父母團聚的日子,而如今她要為了千家萬戶的團圓,放棄自己盼了一年的團圓夜。
王后含著淚,將一支支金釵插入明華的鬢髮,直到烏雲間再也沒有縫隙,直到髮飾堆疊漫溢出來,她仍堅持著不肯停下動作。
明華笑著偏頭說太多了太多了。
「我還記得你小時候最喜歡這些亮堂堂金燦燦的飾品,那時候個子還這么小,」說著王后伸出手比劃了一下,「約莫到我大腿處,天天吵嚷著要侍女們給你編發給你弄華麗的造型,人不大一點兒,鬼主意卻很多。」
「我說,你這個造型太浮誇了,你搖著腦袋說就是要浮誇,要達到讓人眼前一亮的效果。」
明華拉過王后的手,有些冰涼,於是將臉貼上了她的手心替她暖著,就像幼年那般,安靜地伏在母后腿邊眨著明眸聽她念詩。
那首詩怎麼念的來著?
「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萬歲更相疊,聖賢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
人生忽如寄,就應及時行樂,她要攀最高的山,品最醇的酒,穿最華麗的衣服,將每一天都過得熠熠閃光。
王后摸索著明華嬌嫩的臉龐,嘆了口氣,「我當時問,為什麼要讓人眼前一亮啊?你還記得你怎麼答的嗎?」
明華咧開一個笑,「當然記得啦!明華那時候可聰明了,我說要把每一天都當最後一天來活,如果我第二天就死了,那我一定會十分遺憾前一天沒有好好捯飭自己。」
「然後父王這個愛聽牆角的,就氣鼓鼓地跳出來,」明華學著父王,瞪著大眼,將眉頭擰做一團,鬍子氣的一起一伏,「明華!你簡直頑劣至極!你簡直是胡鬧!哪有自己咒自己的道理,你,今天晚上,給我面壁思過,抄寫道德經三千遍!不抄完不許睡覺!」
她說著笑倒在王后腿邊,「那個時候四哥和六哥,還有婉姐姐,都幫著我抄書,應付父王呢!」
王后慈愛地撫著明華的發,看著她,「那你七歲那年又為什麼突然轉性了,討的生辰禮物怎麼是河山游?」
明華狡黠地眨了眨眼,跳過了這個話題,「還不許我轉性了嗎?母后您也真是的,我窮奢極侈您也說,我謹行儉用您也說。您這叫,對我有偏見。」
「好了好了,不說了。只要明華開心就好,怎麼樣都是好的。」
她倒寧願明華永遠是無憂無慮的小姑娘,每日只考慮如何將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就像她那三個姐姐一樣,活的自在舒坦。
王后似乎蒼老了好幾歲,眼角遍布的皺紋昭示著光陰留下來的痕跡,明華有些心疼地撫摸那些皺紋,像童年時要母后少操些心。
「明華,你若不願,母后和父王也是可以保下你的。」王后看著她,嘆了口氣。
話雖如此,可其中艱難險阻,又豈是三言兩語能夠道盡的
明華不願將父王置於千夫所指的地位,她是明華,這個名字天生就沉甸甸,將責任壓在了她的肩頭。
正如她當年被送入祈雨寺,其實沒有人問過她的意見,那此次的祭天,歸根結底也沒有詢問她的必要。父王最終一定會屈服的。他不是她一個人的父親,他也是天下萬民的父親。
她是被命運推著走的人,天命安排著她一步步往前走,向來抗拒不得。這是她的命。
而天下萬民的命則是要再次迎接這旱災。
若明華順應她的天命而為,是否也能算是替蒼生向宿命道一聲不服。順她一人之命,逆千萬人之苦難而行。
「兒臣是願意的。為國祭天,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
其實她也有過懷疑,天災真能以一人之力消弭嗎?可是沒有別的辦法了。
這是大旱的第二年。旱災愈演愈烈,朝著一個難以估摸的趨勢發展下去。
二十二年前的那一場大旱也是如這般來的氣勢洶洶,毫無徵兆。
而這場劫難的消解,她是唯一的轉機。
明華沒有經歷過,因為她降生後,萬物回春了。
這些都是她在史書上讀到的。
國有明華,百世無虞。是父王對她的讚嘆。
熔了百家祈平安保安樂的長命鎖,是千千萬萬家百姓對她的期待。
明華在舉國的讚譽中長大,她如何不知,如何能置身事外……
她唯一的意義,便是為蒼生獻身。這是她的幸,亦是她的不幸。
最好的結局便是如此。
除夕那夜,全城燈火通明,縱使旱災嚴重,百姓也拿出十足的誠意來迎接這聲勢浩大的祭天遊行。
他們相信,明華便是照耀他們的神靈,是皎皎明燭,是華光萬里,所過之處春風化雨。
遊行儀式在明華殿下出場時達到空前盛況。
明華端著得體的笑容,如一尊慈悲為懷的佛像,立在盛放的聖潔純白蓮花上,面前是八匹稀世罕見的銀角鹿,正拉著琉璃彩車往前飛馳。
她頭上一頂白玉煥彩冠在月光照耀下散發著聖潔的光芒,滿頭的珠釵絲毫不顯累贅,仿佛本該如此,世間最華美的飾品都該獻給明華,讓美更美,讓光華更盛。
那一襲緋色牡丹鏤金鑲銀墜珠宮裙前墜著長命鎖,銀鎖本是最普通的銀打造而成,卻因為佩在她的胸前,而變得璀璨不凡。
披肩的流霞彩帶,隨風搖曳,逶迤一地。
她一手執明燈,一手撒繁花,纏繞在纖細白皙手腕上的銀白系帶隨著鮮花落入空中,一併肆意飛揚,如梨花欲燃,如即將逝去的曇花最後的掙扎。
百姓們站在街頭巷尾,注視著明華。有人歡呼,有人高歌,有人痛哭,他們無一不為明華而動容。
他們期待著明日曙光的到來,期待著新年的第一場雨。
琉璃彩車繞著南國王都遊行了二十八周,算是祈了二十八年的雨。若不是新年鐘聲響起,漫天煙花轟然炸開點亮夜空,將這一年草草收了尾,也許這個遊行將會一直持續下去。
遊行儀式結束,琉璃彩車被那八匹累得口吐白沫的銀角鹿拉到了皇宮後門處,明華終於鬆了口氣。
走後門實非她願,只是因為那些百姓太過熱情,此刻一定是手捧鮮花守在皇宮門口,要感恩戴t德地跪倒在她面前。
那個場面,實在是太,太浮誇了,太讓人眼前一亮了。
明華坐在車內,扶著沉甸甸的頭,揉了揉酸痛的脖子,而後開始慢慢地卸珠釵。
車外傳來一聲驚呼。
明華推開車簾向外望去,原來是幾個小乞丐在爭搶那些百姓投給她的糕點,糕點散落一地,一雙雙黑乎乎的手在地上扒來扒去。
侍衛提著劍毫不留情地將他們驅散,那些乞丐本就瘦弱,經人高馬大的侍衛們這麼一推,都摔得七零八落的。
「住手!」明華扶著車檐,欲往下走。
那侍衛長極有眼色地上前,伸出堅實的臂膀讓殿下搭著借力下來。
灰頭土臉的小乞丐們見了明華,大抵都識得她是誰,不敢衝撞千金之軀,霎時趴伏在地上,安靜了下來。
明華微笑著示意侍女們將車上百姓投遞的食物分發下去。
小鬼們個個餓極了,如餓虎撲食般撲了上來,將食物一掃而盡。
唯有一個約莫十一二歲的身形單薄的少年,頭也沒擡,瑟縮在角落裡。
明華歪著頭打量了他一會兒,而後提著一個食盒向他走去。
「公主……」侍衛長出聲制止。
明華搖了搖頭,示意他放心,隨即眉眼帶笑地走了過去,蹲在了他的身邊。
那小孩渾身都髒兮兮的,衣著破爛,裸露在外的肌膚被凍得紅腫發紫。
明華有些不忍心,取了自己的月白披風搭在了小孩肩頭,未曾想那披風連著手臂上的銀白系帶。
在月光下,兩條系帶將世間最不可能有聯繫的人聯結到了一起。
明華哭笑不得,在小孩的注視下將那系帶慢慢解開,這時披風才完完全全地屬於了他。
她將手邊的食盒推到了小孩腳邊,柔聲問道:「你不餓嗎?」
小孩的目光一直從明華蹲下來開始就沒有離開過她,他本想說不餓的,卻鬼使神差地重重點了點頭。
明華莞爾,那雙雪白柔軟的手搭上食盒,揭開了蓋子,裡面芳香撲鼻的糕點和菜餚顯現出來。
小孩吞了吞口水,猶豫著不敢伸手。
明華拈起一塊雲片糕,遞到了他的嘴邊,小孩就著她的手,慢慢將那塊糕點吃了下去。
吃完這塊,小孩的眼神仍灼灼地盯著她。
「你方才怎麼不上來領食物」
小孩彆扭地垂下了頭,不安地捏著短了半截的衣袖,小聲道:「我不想吃東西,活著沒意思。」
明華微眯著眼回想了一下,方才起爭執的乞丐中確實沒有這個小孩。
她挪了挪步子靠近小孩,將手搭在他的背上安撫地拍著,輕聲詢問:「為什麼呀」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不應該出現在這個年紀的頹廢,「這世上沒有在乎我的人,我找不到活下去的意義,總歸我死了也沒有人會在意的。」
「你怎麼知道沒有人在意呢?」
小孩疑惑地眨了眨眼。
明華注意到他的眸子是漆黑明亮的,閃著細碎的光芒。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一手,撫上他的眼睫,慢悠悠開口:「其實在這世間,很多人都在努力地活下去,只是命運不給他們機會罷了。那你怎麼就知道你的苦難不是命運給你的考驗呢,你要逆天而行,你要向天證明,你一個人,也能活的很好,活的明光爍亮。」
「我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玩一個遊戲了。很有意思的,你也可以試試。那就是從每日睜眼的一瞬間就告訴自己,我只剩下今日可圖了,那這一天我要做什麼呢?去吃想吃的東西,去穿美麗的衣服,去見想見的人,去做所有沒來得及做但很想做的事情。」
「會有人在意的,只要你不放棄自己,沒有人能放棄得了你,退一萬步來說,即便沒有人在意你,可是春花在意,夏蟬在意,秋葉在意,冬雪在意,世間那麼多美麗紛繁的事物都等著你去欣賞,去撫摸,去親吻。」
「如果所有人都放棄了你,你也不要放棄你自己,好嗎?你是為自己而活,不是為了旁人。」
小孩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明華知道在塵世間像這樣孤苦無依的孩童還有很多很多,他們如塵埃般隱於世間,也許會凍死在某一個冬日清晨,也許會餓死在無人問津的街頭巷尾。
「日子再難熬也有熬出頭的一天,只要活著,活著就會有希望,明日之路就會是光明燦爛的。」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明華走了。留了一壇葡萄酒,糕點乾澀噎人,需要配美酒方能顯現出其軟糯香甜。
她沒有回自己的宮殿,只在卸去沉重金釵後,一手提著裙裾,一手提著明燈,慢慢地繞著宮牆走。
今年沒有落雪。
朱牆顯得十分寂寥。
南國雖四季如春,但並不意味著沒有四季輪轉,春花冬雪。它只是,沒有那麼寒冷罷了。
按理說,一年至少會落一次雪,寓意瑞雪兆豐年,今年沒有落雪,可見這真是不詳之年了。
明華不喜歡雪,也不愛玩雪。
她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做一個重複的夢,夢裡是一座高高的樓台,她穿著一身烈火紅衣,在萬人注視下飲下了那盞鴆酒。
禪師說,這叫寒酥斷腸散,口感如雪花一般冰冷綿密,入口即化,而後在肺腑中凝結成冰,將所有鮮紅的血液凝固,將所有鮮活,所有絢爛,所有璀璨,凍結。
明華慢慢地躺倒在地,看見了大雪紛飛,雪飄萬里,漫天席地的雪如鵝毛般落下,覆到了她的身上,像是落花一般將她包裹。
可是雪沒有馥郁芳香,它只是冷,帶著毀滅生機的寒意,凍得她四肢百骸失去知覺,可她還能聽見,聽見百姓的歡呼,聽見土地復甦,聽見萬物回春。
然而她的生命慢慢流逝了,如不歸川的水,緩慢向東流,隨著百川入海,沒有退路,沒有未來。
明華這一生,就這麼匆忙走完,所有的絢麗榮光,仿佛只是為了完成最後這場雪地里的自我獻祭。
最明媚的紅花融入了最純白的大地,她聽見了晴空之上,雲霄之巔,降下的一道天問。
「但為蒼生,覆一人爾,可曾有悔」
明華忍著疼痛,最後看了一眼她獻身的蒼生。
凡身所經之處,是稚子笑語,是慈悲笑顏,是無數農戶的豐收之年,是千家萬戶的團圓喜樂。
瑞雪豐年,歲歲平安。
她唇角蒼白,勾起一抹得償所願的笑,「無悔。明華無悔。」
天際遽然划過一道燦然金光,轟隆隆雷聲在耳邊炸開,而後是黑雲翻墨,白雨跳珠。
風雨如晦,風雨如磐。
載雪而來的明華祈了一輩子的雨,終於求得上天垂憐。
靈澤三十七年,明華薨於祈雨台,其時瑞雪紛飛,夾雜晦暝風雨,偶有天光瀉落,灑下斑駁迷離光影,將人間最晦暗,最光明融成一幅美麗舒展的瀲灩春雨圖。
三月後,虹銷雨霽,又是一年好時節,又是一年好光景可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