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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心難償(八)

2024-09-14 15:51:14 作者: 柳院燈疏

  痴心難償(八)

  

  雪盡的步子很明顯地緩了下來。

  在高可接天際的萬丈階梯上, 螢火蟲紛飛在兩人身側,嫁衣灼灼如火,銀衣湛湛勝雪, 衣袂糾纏在一起, 隨著星河垂落,在風中肆意飛舞。靈光流轉, 波光流動,像是一場盛大絢麗的斑斕美夢。

  可嫁衣不是為他而穿,他也不全然為她而來。

  雪盡語氣平靜, 「你這樣說,阿夕反而會不捨得離去。」

  煙歸像是賭氣似的, 故意大聲地說:「阿夕, 大笨蛋, 大笨蛋!我才不喜歡你呢, 我不喜歡嘴笨的人,不喜歡沉默寡言的人, 不喜歡總是遲到的人, 不喜歡隨便就被打死的人!你是個懦夫,是個廢物, 是個騙子!你快些走吧,再也不要回來了!我, 柳煙歸, 一點也不想再見到你!我再t也不要見到你!我永遠也不要再見到你!」

  她說得又快又急, 話語被狂風悉數吞沒。因太過激動,臉上因缺氧而浮現一抹悽慘的紅, 嘴唇煞白,微微顫抖著。

  手腕的傷又開始流血, 順著手臂倒流入了衣袖,灼熱滾燙很快冷卻下來,自然地融入血紅色嫁衣。而腳踝懸在雪盡右臂之下,也在一滴滴地往下滲血。不過身側空氣太冷,像是正在飄雪的暮雪村,任何液體現於天日之下都會在頃刻間被凝固成霜。

  因此她並不擔心自己會因失血過多而亡。

  煙歸咬牙,垂下眼問雪盡:「現在阿夕走了嗎?」

  「走了。」

  「真的不回來了?」

  「嗯。」

  「真的不回來了?」

  「嗯。」

  「他不該來的。」煙歸嘆了口氣。

  阿夕不該來救她的,他不來就會好好活在她的記憶里,活在她的夢裡。至少,不會是戳破幻夢之後目睹現實的千瘡百孔。

  煙歸揣著恐懼坐在槐序為她編織的金絲籠里時,無數次撫過那隻指環,想過求助雪盡,可是雪盡說過,沒有人會護她。

  她最終沒有催動指環,阿夕還是來了。可阿夕死了。她寧願他沒有來。

  「他不來,難道任由你嫁給那個魔頭嗎?」

  煙歸這才想起那個說要和她在一起千千萬萬年的男子,他叫槐序,望向她的眼中有柔情萬種,有痴戀繾綣。而不是一雙冷冰冰毫無情緒的眼。

  她也沉了聲音,像雪盡那般吐出冰冷刺骨的話,「阿夕不會任由我嫁給槐序,那雪盡呢,雪盡大人,你又是為什麼來」

  「我們的交易還要繼續。」

  煙歸她早知自己在他眼裡只是交易,早知一切都逃不開一個利益交換。仍然把刺刀遞給了雪盡,任由他冷著臉無情地將刀刃插入她的心房,像是要親手斬斷自己的痴心。

  原來阿夕的存在只是這場交易的附屬。

  然而她的心緒還是被攪得一團亂麻,比想像中還要痛,痛得她喘不過氣來,不知是被雪盡的冷漠刺痛,還是被槐序留下來的魔氣侵入體內,亂了心智,亂了心神。

  煙歸之前心中滿是悲傷,如今被一股無名怒火填滿,燒得她渾身都疼,似乎渾身都在流血,一直要流盡也不肯罷休。

  她咬緊牙關,卻咬破了嘴唇,一字一頓地說:「你殺了我的丈夫。」

  雪盡垂眸看她,她的臉色蒼白得幾乎不能看,卻滿是淚水,一雙眸子噙滿怒意,正倔強地瞪著他,像是失怙的幼獸,弱小無助卻假作堅強。

  他軟了聲音,溫聲道:「他是魔。」

  「是嗎?那又怎樣?我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我不在乎。」

  「他說,他六百年前就和我相愛了,如今只是完成當年沒有做完的事。他說他會永遠愛我,永遠陪著我。」

  「他傷害了你。」雪盡的銀光又落下幾道,溫柔地覆在了煙歸的傷處去緩解她的疼痛。

  「你若不來,他也不會傷害我。」

  煙歸沒有說錯,槐序那般喜愛她,無論如何也不捨得傷她。不會像雪盡這般傷她至深。

  她痛恨這些圍繞在身邊的銀光,伸出手將它們揮開,然而千萬點銀光灑落,怎麼也揮不散,像她對阿夕的思念,對雪盡的憤恨,怎麼也散不盡。

  可是她不要接受這虛假的好意,明知徒勞無功還是鍥而不捨地揮舞著雙手,不要接受雪盡的任何好意,不要和雪盡有一絲一毫的聯繫,她即便是痛死了也和他沒有半點關係。

  雪盡沉默地看著她,嘆了口氣,伸出一隻袖子抹去了她的淚,「別哭了。」

  「你在可憐我嗎?雪盡大人。」煙歸心頭被哀傷覆滿,卻不能肆無忌憚地發泄,只能逞些口舌之快,「你也覺得我很可憐嗎?可是我需要的不是你的憐憫!我不要你可憐我!」

  我要你愛我!我要你說愛我!可雪盡永遠不會愛她,沒有人會愛她的。

  她是被拋棄的人,是一葉廢棄孤舟。

  周身血液似乎都被他的冰冷凝固了,四肢沉重,頭痛欲裂,失去阿夕的痛苦,被欺騙被玩弄於鼓掌之中的憤怒,做命運之奴的無奈屈辱,潮水般湧來,將她淹沒,她漸漸失了理智,幾乎嘶吼出聲,「你不肯來愛我,又不許別人愛我,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雪盡,這個遊戲是不是很好玩!你造出一個假的人來接近我,你只需要勾勾手指便能騙得我死心塌地,你看著我像一個跳樑小丑一般對你示好,對你傾吐愛意時,你在想什麼」

  「是在想,你從此要好好愛我,還是在心底嘲笑我愚蠢,自大,下賤,不知廉恥嗎!」

  「我沒有。」他惜字如金。

  她痛恨他的冷漠。

  沒有什麼,沒有嘲笑還是沒有愛過……

  煙歸頭痛得好似有千萬根針扎入,連正常思考都變得十分艱難。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脖子後面確實還埋著一根銀針,而槐序殘留的魔氣正源源不斷地從那銀針處侵入。

  他要把她變成同類,變成如他那般兇殘無道的魔。

  然而煙歸不會告訴雪盡,不會讓雪盡替她取出來。正如她不會告訴他,槐序是怎麼捉住她的腳,花了一夜時間將滾燙燭淚滴在她纖細雪白的腳踝上,烙了一朵鮮紅的屬於他的槐花。不會告訴他,槐序如何緊緊攬著她的腰擁著她入睡,吐著炙熱的氣息在她耳邊,半是威脅半是恐嚇地說,要將她永遠鎖在身邊,要和她永遠糾纏在一塊。不會告訴他,槐序是如何在每個日夜將大手覆在她的脖頸上,一面吮吸著瑟瑟發抖的她的鮮血,一面傾吐綿綿無盡的愛意……

  而這些委屈和無助,本該說予在意她的阿夕聽。

  阿夕死了,連騙人的阿夕也死了。

  煙歸心頭像壓了一塊巨石一般,她喘不過氣來,她也哭不出聲來,她要窒息在這綿密無絕期的痛苦之中,她要溺死在這沒有過去不知前路的晦暗人間裡。

  渾身都不受控制地顫抖,她蜷在他懷裡,他毫不在意。

  煙歸見過很多死牢里的人,他們不是天生惡人,他們和她一樣,是被拋棄的人,因為沒有人在意,沒有人對他們有期待,所以可以放縱心中的惡,可以任由自己被欲望淹沒,一直沉淪,直到嘗到苦果。

  但,她明明一直有在努力生活,有謹言慎行約束自己,哪怕沒有人看著她,沒有人對她有任何的期許,她也沒有做過一件惡事。可是為什麼,苦果這般多,無窮無盡,無休無止……

  如果沒有人在意,她變成什麼樣子有什麼所謂呢?她即便是死了也沒有人會為她流一滴淚,她天生便是多餘的,為世所不容的,該淒涼地死去的。

  那就死吧,總歸也沒有人在乎。她早該死了。

  雪盡察覺到她周身氣焰的變化,忙垂下頭灑下銀光壓制外溢的魔氣。

  他這才注意到煙歸後脖處埋著一根銀針,魔氣正不斷從那裡溢出,似乎已經積攢了很久。

  伸出一手覆上,他將靈力慢慢敲進肌膚想要將銀針逼出。

  煙歸的瞳孔驀地變大,面容痛苦地扭曲,身子劇顫,發出低低的吟叫。

  眼中滿是黑霧,裡面映出了雪盡的雪白容顏。

  他正皺著眉,滿是擔憂地看著自己。

  他是誰他是誰他在幹什麼,為什麼這樣看著自己……

  身子裡有兩股力量在翻來覆去地攪動,一股像烈火一般灼熱將要熔化她,另一股如冰川水流過,所過之處盡數成霜,兩相碰撞,像要把她撕裂,撕成再也拼湊不起來的碎片,被任意丟進海洋里,隨波逐流,墜入深淵。

  雪盡的氣息近在咫尺,他探下身子,想要撈起她。

  是想要救她嗎?居然還有人會救她嗎?

  煙歸勉力睜開眼,茫然地望著雪盡,聞到了他身上的香味,好香好香,像是紅色宮檐下墜著的一角雪,雪後晴霽,在天光下慢慢化掉,一點一滴地落在茫茫天地里的一株紅梅上,梅香清幽冷冽沿著虛空而上,侵入了那岑岑白雪。

  她的唇也侵入了雪盡,是失了神智的抵死糾纏,是愛而不得的苦苦求索,亦是溺死之人的最後救贖。

  雪盡順從地閉上了眼,手中動作未停,迫切想要將那銀針逼出,煙歸體內氣血翻湧,糾纏地更深。

  雙手攀上雪盡脖子,帶著要和他共死的決然,與其說這是一個吻,不如說是一場失去人性的t撕咬。從唇畔到脖子,再從脖子到唇畔,血水淋漓,順著她的唇流下,她饕足地舔了舔,舔盡這甘甜芳香,如瓊漿玉液,緩解她渾身的疼痛和心頭的——什麼呢?

  她迷濛地眨著眼,忘了,什麼都忘了。

  只知道眼前這人香得很,是她的解藥,是她的明燈,是她的甘霖。

  復痴纏上去,狠狠咬在雪盡已是鮮血橫流的脖子上,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狠,似乎用了全身的力氣,想要將他的脖子咬斷,斷在自己的唇下。

  雪盡悶哼一聲,似是脫力,往後跌去。

  環著他脖子的手在倒地的剎那鬆開,護住了他的腦杓,重重砸在冰冷的階梯上。

  階梯取材自流火淵中淬火三萬年的白靈壁石,肌理縝密,石質堅硬,敲擊會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此時亦不例外,在穹隆之下,清響響徹天際,驚碎了人間天河。

  煙歸被手掌傳來的劇痛震醒,總算清醒幾分,她的手被壓住,只能勉強撐著起來一點。

  兩人的臉靠得很近,近到可以模糊容顏。煙歸還是看清了,雪盡木然地盯著她,臉色發白,唇色發白,鮮血順著唇角汩汩而流,流入脖頸間的一片泥濘。

  煙歸徹底清醒了,呆坐在雪盡身上,目光呆滯,又陷入了另一種惝恍迷離中。

  她是誰她在幹什麼?她有什麼資格將怒火發泄在雪盡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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