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2024-09-14 15:32:41
作者: 蠍子蘭
第250章
高祐元年臘月二十六, 遼東冰災, 肅殺千里,不見活物。
一個村莊接一個村莊消失。一夜之間,天罰沒頂。
大雪持續月余,關寧軍為了救人徒手刨雪,無濟於事。挖出來的人都是裸露的, 皮膚青黑崩裂。祖松說:「凍死的人死前會覺得很熱。」
冰災愈演愈烈, 所有關寧軍全部退回城寨堅守, 關閉城門。
大批沒死的難民扶老攜幼在沒膝的深雪中前行, 湧向蓋州, 錦州,復州,金州沿海州府,沒有州府開城門。無論是晏軍駐地還是金兵駐地, 全都拒絕開門。
風雪加大,那麼多人在門口乞求開城門, 喉嚨里都有冰碴子。陽繼祖心如刀絞, 關寧軍的軍糧也見底了,放那麼多人進城寨就是同歸於盡。
城牆上的關寧軍有哭的:「你們走吧, 走吧!」
一個一個小小的黑點在城門外乞求,也有小黑點轉身往別的城池方向跋涉。還有一口氣,就掙扎著要活,這裡不行,就下一城。屍體在各州府外面倒成了一條線, 睜著眼睛看蒼天。
只有狂風大雪從天而降。
遼東死人越來越多,越來越多,無法計數。
復州總兵劉山雙手摳著城牆,看著雪野中蠕動的小黑點,全身發抖。
晏軍陽繼祖忍不住再次上書:「天不憐蒼生,求殿下憐憫!」
建州冰災,南下金兵也知道了,家鄉親人都不存,人便化成了野獸,為了生存全力一搏!北邊越來越無法待了,必須南下,全部建州人必須南下才活得下來!
開城門啊!
金兵傾盡兵力攻開平衛,晏軍頂著金兵,兩邊都豁出去。潔白的雪花漫天飄灑,落地便被踩成血泥。金兵一直以為晏軍是薩爾滸的晏軍,被打得到處潰逃,下跪求饒。那時候的晏軍就是落難的獅子,蜷縮著被鬣狗一口一口生魂活剝,自己看著自己成為一副骨架。
晏軍好像突然想起自己曾經平定九州,是四海之內最鋒利與瘋狂的國器。
金兵數次進開平衛都被殺了出去,活著撤退的人說他看到一個人。
黑甲長槍,騎著黑色巨馬,如獅如虎。
「說讓我去見他,那我就去見他!」黃台吉指揮金兵傾全力攻開平衛,不死不休。
臘月二十七,金兵多羅君王阿稚領一直軍隊過永平府直奔順天府,卻突遭伏擊,上千身著白色衣衫沒有鎧甲的人瞬間從土地里竄出,殺得阿稚愣住:「有伏兵!」
火色的鎧甲在風雪中燃燒,穿透所有人的視線,宗政鳶對著阿稚一笑。
恭候多時了。
「保住天津,誓死不退!」
天津衛西北部炮聲隆隆,山東兵與金兵刀兵相接。
阿稚怒吼:「他們早知道了!晏軍到底怎麼知道的!」
宗政鳶張狂大笑,他忍了那麼久,終於等到了!火甲將軍一抖槍纓,殺向前。
萊州火器營教官隊率領火器營炮火轟擊,為山東兵開路。炮擊火海中血肉翻卷,慘不忍睹。炮火攻擊之後,教官隊領隊弗拉維爾拎著火銃,大聲對火器營道:「教官隊今天最後給你們演示一次三輪射殺!」
所有葡萄牙教官填裝火銃,弗拉維爾一甩指揮刀:「開火!」
弗拉維爾的心是平靜的,出濟南之前,他去見了一次小鹿大夫。大晏這樣一個龐然巨物,長到看不清來處的歷史,多到數不清的人民,弗拉維爾只是天地之前一疏忽的塵埃,微不足道。他為自己的祖國奉獻了一切,已經沒有遺憾。弗拉維爾在大晏混了這麼久,沒有貼身東西,所以把自己的日記本交給了小鹿大夫。那裡面是他所經歷的世界,小鹿大夫肯定看不懂他的母語,看不懂,最好了。
愛意永恆存在,但小鹿大夫不需要知道。
「我知道你一定上戰場,我還知道你上戰場是為了什麼。如果我死了,你可以用我的屍體做任何事,沒人會反對,我家裡沒人了,而且我已經通知了雷歐。」
小鹿大夫抓住太后所賜的醫官服,淡藍色的,乾乾淨淨。
弗拉維爾恍惚想,在這天地間,小小的留戀,也是微不足道的,他……就放心了。
小鹿大夫眼睛發紅,弗拉維爾想了想,伸手擁抱他。
「分別那麼久,就可能又要分別。但我總覺得,這些沒關係,你總是離我很近,特別近。」
你在我心裡。
小鹿大夫不習慣擁抱,弗拉維爾輕輕放開他,戴上羽毛大檐帽。小鹿大夫第一次在萊州見到弗拉維爾,他就是這個打扮。白色的布紛紛揚揚,春風撩著弗拉維爾金色的頭髮纏著帽檐上的羽毛。又怪異,又好看。
弗拉維爾背起火銃,轉身離開。小鹿大夫突然伸手想握住弗拉維爾的手,弗拉維爾步伐太快,小鹿大夫抓了個空。
弗拉維爾不知道。
金兵妄圖穿過永平府南下奪山東,這一點攝政王料到了。孔有德想獻山東,就是給建州一個南下的退路。萬一進京不成,退而求其次,進山東。所以宗政鳶無論如何不能動,也不能去支援京畿,他要等,一直等,等到獵物自己出現,撞上陷阱。
出濟南城時,宗政鳶把小白回他的那封信板板整整塞進護心鏡,就熱熱地護在心口。將軍上陣,就有不歸的準備,宗政鳶從來不懼,也不悔,只是略略有憾。他為小白驕傲,又能讀書又能打。活捉高若峰,那是成就研武堂的第一個大勝,宗政鳶並不能確定自己肯定能做到。死的還行,活捉,辦不到。他和小白同為封疆大吏鎮守邊關,遲早要馬革裹屍,無論誰先誰後,都是遺憾。
小白也一定這樣想。宗政鳶摸一摸護心鏡,火色的盔甲萬中無一,上戰場就是大靶子,宗政鳶不在乎。他是個馬匪,馬匪自然就要有馬匪的下場。死之前不狷狂個夠本,那就虧了。
多羅豫郡王阿稚看到那火色的鎧甲披風,咬牙切齒:宗政鳶!你找死!
火藥轟擊真傷了大多數人的聽力,天地寂靜,沉默地注視著荒原雪野上雄獸們的廝殺。開平衛,永平府,血流蜿蜒,滲入土地。寒風的哀歌,誰都聽不到。
開平衛的關隘大門,終於開始一點一點崩塌。
馬又麟第一次踏進研武堂,收到的第一個命令:開平衛可能要守不住,白杆兵誓死守衛京師,直到援兵到來。
馬又麟熱血一下澎湃,攥緊黑血色的槍桿。他心裡有千言萬語,終於咬著後槽牙道:「是!」
研武堂王都事似乎並不害怕,十分平靜。王都事拍一拍馬又麟:「年輕人,害怕麼?不要怕,攝政王殿下就在前線。」
馬又麟昂然:「白杆兵的威名,就是殺建州奴殺出來的,臣從來無懼。」他拎槍擡腳就走,白杆兵全在城門口待命,即便全軍覆沒,也要用自己的屍體拖住金兵,等待援軍。
王修看著馬又麟離去的背影,微微一笑。他的確是沒什麼好怕的,上一次金兵圍城他就想明白了,無非是一閉眼,該走就走。
只希望老李能贏,否則可惜了這大晏的大好河山。
內閣與六部照常運轉,臨近除夕,並沒有一點要過年的氣象。風雨三百年,京城經歷得足夠。上次金兵圍城,後來天花肆虐,大家似乎很平靜。何首輔在武英殿上報陽繼祖的信:「遼東黎庶,已到了求死地步。」
皇帝陛下一驚:「雪災如此嚴重!」
何首輔長嘆:「是的,非常嚴重。凍死餓死,都是死。如果凍殘,來年恐怕連逃荒都逃不了。」
皇帝陛下想起六叔跪在太廟外面,擺給自己看的石頭和泥土。饑荒時百姓吃這個,還吃……還吃,小孩子。
易子而食。
皇帝陛下不寒而慄,他記得自己說人不能吃人,可是六叔那時說,很多像陛下一樣大的小孩子,都被吃掉啦。
坐在高高御座上的皇帝陛下瞬間淌淚:「如何救助?」
何首輔沉默,內閣沉默,六部所有官員都沉默。
救助?戰時如何救助?從哪兒來的糧?
武英殿外飛雪紛紛,皇帝陛下胖乎乎的小手攥拳,鬆開,又攥拳:「王都事,攝政王沒說什麼嗎?」
何首輔終於解釋:「陛下仁善,心懷萬民。只是這時候開平衛永平府正在激戰,海路陸路都無法運糧去遼東。況且關內今年年景亦很糟,福建大旱赤地千里……」
皇帝陛下一拍御案:「賑災糧卻不知去向!」
小皇帝的眼淚掉得更急。內外勾連的蠹蟲,賑災糧被貪墨,被燒,被炸,南大倉珍貴的賑災糧被踐踏得一點不剩。六叔血洗福建抄沒家產誅連京中,為什麼?因為沒東西賑災了!六叔擔了個殘暴寡恩的名頭!
富太監用手帕輕輕給皇帝陛下擦臉:「陛下,攝政王會有辦法的。去問問他吧?」
皇帝陛下抽泣:「開平衛不知道戰事如何,六叔也不知道好不好!」
武英殿又沉默。這位攝政王殿下剛愎擅殺,他們如此地懼怕他,可這時候,保護他們的也是他。
攝政王和周烈和金兵決一死戰。既然等不到他們分兵去宣府,那麼做個了結。開平衛內外的血肉幾乎成為泥沼,人命微賤。開平衛外面石頭堡被炮火轟得崩塌,關隘城門搖搖欲墜。
攝政王戴上面甲,拎著長槍。飛玄光喘著粗氣,已經沒有白霧。攝政王拍拍它:「再堅持一下。馬上就好。」
飛玄光晃蕩一下,打個鼻響,立刻站好,長長嘶鳴。
金兵沖關,晏軍蜂擁向前,死不後退。
三萬晏軍頂十萬金兵,雙方死傷疲累都到了極限,便賭一把國運吧。該是誰的天下?
多羅豫郡王阿稚奉命下山東,突然遇上名不見經傳的宗政鳶。他聽孔有德說過,宗政鳶驕橫且目中無人。阿稚並沒有放在心上,直到自己被伏擊,阿稚惡狠狠地嘖一聲,黃台吉想必是知道山東都是精銳,才放自己來對宗政鳶!兄長阿獾的已經沒兵了,阿稚還有兵,難道是想藉機一併鏟了他們兄弟,像清洗正藍旗一樣,清洗收編他們的正白旗和鑲白旗?
阿稚絕不會後退,誓與山東兵拼殺至死,當然也絕對不受黃台吉算計!既然如此,阿稚定要南下,占了山東依山傍水脫離建州自立,用登萊船隻接兄長過來,到時候再說!
阿稚怒吼:「殺了宗政鳶,踏平山東!」
輕兵營在伏擊戰中損失慘重。輕兵吃的就是斷頭飯,利劍出鞘便再不回還,宗政鳶含淚咆哮:「守住天津衛!勇往直前者,重賞!」
天津衛西北方向,屍壘如山。
一簇火焰燃燒狂奔向前,全無懼怕箭簇火器。交鋒中天地消失,阿稚的副將拉著他:「郡王,再不撤退鑲白旗損失太大了!」
阿稚殺急了眼:「那也要殺了宗政鳶,殺了他!為兄弟報仇!」
宗政鳶越殺越近,阿稚一指火色的身影:「用火器,用火器!」
副將拉不住阿稚,阿稚不會撤退,只能大叫:「宗政鳶進入射程了,快點!炸死他!」
阿稚一定要宗政鳶死,鑲白旗的戰亡從來沒有這麼慘!宗政鳶那血色火焰摧枯拉朽燒至近前,阿稚突然仰面一倒,摔下馬。副將滾下馬:「豫郡王!」
阿稚被火器炸得滿臉血污。
那副將一擡頭,似乎在瞬間看到遠處一對藍色的,像是初春純淨天空的眼睛。
「快撤,快撤!」
鑲白旗撤向永平府,宗政鳶立馬血泥沼澤中,仰看蒼天。
開平衛最後一搏,攝政王和周烈在絕境中頂著金兵,長槍淌血。開平衛守不住,攝政王和周烈就力戰至死,再無遺憾。周烈看一眼攝政王,戴著面甲,森冷沉靜。
金兵最後的衝鋒被晏軍用血肉之軀生生堵在關外。京營視死如歸,前赴後繼。攝政王沖向前揮槍掃刈。帝國需要一把鋒利的長槍,震懾四方。攝政王自己化為兇器,屠戮不休。
金兵進攻突然弱了,且戰且退,一面斷後一面往西跑——金兵分兵了!
周烈的馬匹左右一晃,倒地再無聲息。周烈被摔在地上,粗重捯氣。
攝政王下馬,全身滴血。飛玄光全身顫動,還是能站著。攝政王向周烈伸手,濃重的血腥撲面而來。
周烈握住那隻手,勉強站起,一瘸一拐去撫摸累死的戰馬。
橫屍遍地。無論晏人金人,死了,也就都一樣了。
「換防,調白杆兵去追。」
研武堂來人送信,京城中問遼東軍衛怎麼辦。遼東軍民,全都接近餓死。
攝政王站著,黑甲看不到血跡,只有血腥繚繞。他摘下面甲,看王修清俊的字跡,十分平靜:「救。開南大倉。」
驛官回問:「何首輔問陛下,南大倉所剩不多,明年再遇饑荒要如何?」
寒風吹拂,戰場上空,很快有禿鷲默然盤旋。
宗政鳶返回天津港,滿目冬日荒涼。忽而清遠艦衝進天津港,遠遠鳴號。天津港鼓聲大振:有船進港!
巨大的炮艦在夜色中一邊燃放煙花一邊緩緩駛進港灣,光焰絢麗,繁花盛開。甲板上敲鑼打鼓一片歡騰,盛大恢弘的曲目正唱到高潮,船頭立著驕傲的人影放聲大笑:「今天除夕,新年好啊,馬匪!」
宗政鳶仰頭看那人影,也大笑:「新年好啊,海盜。」
曾芝龍摘下帽子,優雅一行禮:「共襄盛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