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2024-09-14 15:31:49
作者: 蠍子蘭
第217章
曾芝龍很誠懇地承認, 十八芝共計十幾萬人, 十幾萬人靠他生存,他目光必須長遠一點。很久以前遠洋貿易就有衰退的跡象,荷蘭阿姆斯特丹是最大的晏貨集散地,無論是官方貿易還是走私,晏貨的流向都是這裡。歐洲近年也是天災人禍不斷, 自己吃不上飯的時候, 漂亮的瓷器絲綢這樣的奢侈品就成了囤積的廢物。
曾芝龍和西班牙與荷蘭最深的矛盾根源在於殖民地。曾芝龍敏銳地發現這些鬼佬貿易船隻雖然減少, 在南洋駐紮的地盤卻越來越大。遠洋船隻減少, 單靠劫掠是無法養活十幾萬海上軍隊的。
於是曾芝龍也想經營地盤, 並不是長崎那樣單純走私轉運口岸,而是澳門呂宋港一樣連帶屯田屯兵農業生產全部都有的,國中國。
南洋沿岸適合屯兵的地方就那麼幾個,放下十八芝就把荷蘭西班牙擠跑了。荷蘭西班牙是實打實的冤家, 為了提前剷除曾芝龍,他們結盟了。
陳春耘沉默地聽著, 海岸邊的炮火攜帶著海妖無盡的憤怒和野望狂轟濫炸。
「所以你擴展地盤的第一步, 就是頂著被誘殺的危險,進京給自己弄了個合法身份。」
陳春耘在這一點上, 對曾芝龍刮目相看。成功果然不是白來的,十八芝不是天上掉的,曾芝龍這一步棋走得運籌帷幄。
曾芝龍沒擔憂過進京會如何,頂多就是死,海盜每天都直面死亡, 他倒是不怕。他也沒想到進京能看到李奉恕,天威赫赫的攝政王。曾芝龍親自體會了一把帝國權力巔峰焚魂蝕骨的恐怖力量。
大有裨益。
夕陽完全西沉,火色侵蝕暮色,曾芝龍的臉上嗤光靄靄,濃墨重彩的光影筆觸全力讚頌他,戀慕他。曾芝龍一對眼睛裡,勃勃的火光正在跳躍。
「林峰當年被大晏和西班牙聯合剿殺,你也知道。我想最關鍵的原因不是林峰揍了西班牙然後西班牙跑去告狀,而是大晏當時的君王容不下有異心的力量。我不能犯他的錯誤,我想起碼應該把大晏拉到自己這邊來,事情比我想像的要好,李奉恕比我想像得更像個王者。」
陳春耘想起攝政王殿下叫他去詢問廣州市舶司船隻減少的問題。也許殿下也看明白了,殿下才是那個真正一手攥著過去與未來的人。
曾芝龍冷笑:「當然,姓李的瞎子其實也不怎麼相信我,沒關係,他信你。」
陳春耘忍無可忍:「曾將軍,不要在我面前這樣稱呼攝政王殿下!」
曾芝龍用眼睛看陳春耘,那一對琉璃無暇的眼睛裡映著火光,在暮色中閃閃生輝。
「他不瞎,那他是什麼。」
陳春耘額角爆青筋,閉上眼,再一睜開:「我什麼時候下船?」
曾芝龍一聳肩:「等清遠艦回報。」
余皇吃水太深,不能很接近呂宋港,上岸得換船。各個船隊都在清掃戰場,西班牙戰船在呂宋港的不多,吃了個悶虧。葡萄牙船隊四艘貨船停在港口沒人管,被炸了個七零八落。
「回去叫葡萄牙人寫個單子,我照價賠償。」
曾芝龍毫不在乎。
捧日都艦隊登岸,海盜們跟西班牙駐軍直接激戰。有仇報仇,十八芝折損多少,就得成倍地找補回來。五支艦隊,這筆帳得慢慢地算。
旗船余皇巍峨如岳,安靜地停著。陳春耘聽到火銃的聲音,遙遠的岸邊隱隱有叫喊。他的天性告訴他殺戮不對,但是他無能為力。曾芝龍告訴他,手裡握著刀劍的人才有資格優雅,他無法反駁。
天威都,登封都,振威都的艦隊陸續靠岸,更多的福建海防軍登岸,從西班牙駐呂宋總督官邸中把「呂宋總督」給抄出來,海都頭繞著禿頭的總督看了半天,問了他一個問題:
「你有梅毒嗎?」
福建海防軍自帶的舌人翻譯過去,呂宋總督酒傷肝色傷腎的肉紅色臉騰地更紅,惡狠狠地瞪著這個粗野的矮胖子。
海都頭一呲大金牙:「我們大帥討厭髒病。」
呂宋總督氣得要踹海都頭,制住他的人把他壓在鑲著無數象牙和寶石的辦公桌上。海都頭在總督官邸轉一轉,吹了個口哨,真夠奢華的,快趕上老大的船長室了。
外面喊殺聲徹底停止,海都頭一拍手:「去鳴號通知清遠艦隊的人,回去報信,呂宋港清除乾淨了,呂宋總督沒殺,問老大……大帥殺嗎?」
岸邊傳來悠揚的號音,委婉清亮,是海妖最美妙的吟唱。
曾芝龍對陳春耘微微一彎腰:「該您登場了。好好展示大晏最純正的儒雅風度,我為您驕傲。」
陳春耘擡手整理衣冠,吸一口氣,吐出來,擡頭挺胸,信步往船下走。
曾芝龍認為,把地方揍得跪在地上,對方才能認真聽清你講的話。陳春耘心裡很有成算,如今大晏想邁動龐大的身軀在海面上插一腳,其實已經晚了。在南洋沿途攻城略寨也不是不行,然而大晏終究最講以和為貴,事莫大於人命,肆無忌憚的屠殺上干天和,下傷國祚。更重要的是,根據曾芝龍的估算,跟荷蘭和西班牙正面硬抗全面開戰得不償失,大晏又沒真的給福建海防軍軍餉。
腥風血雨的最後,還是要共同發財。
曾芝龍一腳把人踹翻在地,陳春耘溫和友善地低頭去談判。
在呂宋被像羊一樣圈著的閩商早就互相用閩南語通了信。討海郎命賤,在家鄉登船的那一刻,家裡就當是死了。真的死在海面上,屍體立刻就會被丟下船餵魚,真正的屍骨無存,孤魂野鬼。但是前赴後繼的海商依舊在海面上掙扎,因為要生存,要活著。
最先登上呂宋港的是晏人,最先開始做生意的也是晏人。西班牙軍隊到來,屠殺晏人就像屠殺兔子,反正殺之不絕。晏商擅長做生意,囤積金銀財務,西班牙人也確實覺得隔段時間殺晏人就像掏兔子洞,鬼知道為什麼晏人那麼會做生意,一掏晏人的兔子洞就能掏出好東西。
然而西班牙人掏了金銀貨物,他們自己又不繼續貿易,還得繼續靠晏人發財。不過沒關係,只要給大晏的海房官員一點好處,向北京上報南洋無事,西班牙僱傭的華人買辦們還會去福建去號召商人們跑遠洋討海。
養肥再殺,晏人就是最溫順的牲畜。
閩商自己也都習慣了,反正沒人管,賭一把,萬一發財了呢。他們在呂宋被驅趕到露天營地,不准隨意走動,不准交談。只有必要的時候才放他們出來做生意。
閩商自己推舉了一個會長,花白鬍子肌肉虬結的老水手,叫林木水。水手很少有命活到這麼大年紀的,大家覺得林木水很旺,希望他能旺一旺大家的財運。林木水除了偶爾吹噓自己祖上就是三寶太監身邊的水手以外,幾乎沒有話。有一天,林木水突然告訴大家:葡萄牙船被西班牙劫了。
泰西國家碎如餅渣,晏人總是分不清誰和誰,總覺得他們都是一回事。林木水搖頭:「不是一回事,兩國開戰呢。」
葡萄牙海軍排成一隊舉著手被西班牙軍隊用火銃押著,默默路過圈禁晏商的露天營地。兩邊互相看看,只能眨巴眼睛。
不過葡萄牙海軍士兵比晏商矜貴,能住進有房頂的城寨。
按理說過了季風季節,西班牙人該放了晏商出來做貿易,今年就是沒動靜。大家有點膽戰心驚,是不是自己正撞上西班牙人要掏洞,醞釀著要來一次清洗。林木水低聲道:「西班牙軍隊裡暴發梅毒了。自顧不暇。」
閩商們很好奇:「會長消息怎麼這麼靈通?」
林木水左右看看,巡邏士兵稀稀拉拉的,管不上他們:「呂宋港有十八芝,我兄弟在裡面。」
閩商們看林木水的神情更敬畏,十八芝,曾芝龍,海妖,跟西班牙人比,不知道哪個更可怕。
初來乍到的小孩兒低聲道:「福建今年大旱,海妖救災比官府都快。」
所有人沉默。
不知道誰苦笑:「反正……也沒人管咱們。」
林木水恢復沉默。一日又一日,所有閩商被關得絕望時,林木水低聲道:「大家互相傳,聽到炮聲,一起行動,大家躲好。」
其他人沒聽懂:「葡萄牙軍隊來報仇啦?」
林木水板著臉,神情變換,似悲似喜:「不是,是大晏的軍隊。」
所有衣衫襤褸面黃肌肉的閩商都愣住了,年輕小孩叼著草莖很興奮:「真的嗎?來救我們的嗎?」
滿面風霜的中年人們沒有高興的,只有疑惑:「大晏軍隊為什麼要來?十八芝的人告訴你的?」
林木水一頓:「其實就是十八芝。」
年輕小孩繼續高興:「海妖來救我們!」
另一個中年人呵斥他:「小聲點!巡邏哨兵過來打你!又是海妖又是大晏軍隊,怎麼可能!還救你!誰管過我們死活!」
林木水一字一頓說出最後一句:「十八芝,現在是大晏軍隊,就要來了。」
接著,漫天炮火轟炸。
看守閩商的哨兵們都跑了,溫順的晏人爆發出從未有過的求生欲望,林木水帶著他們狂奔出露天營地。他們還是什麼都不懂,「大晏」兩個字從來沒在南洋上有什麼含義,他們沒有受過這兩個字的庇佑。出來討海碰運氣,已經做好了準備隨隨便便輕易死掉。
反正命不值錢。
可是真當炮火來臨,所有人都瞬間鬥志昂揚,跟著林木水逃命。瘋狂的激戰持續很久,炮彈四射,砸進棕櫚樹林,火焰蔓延。
西班牙士兵沖向港口迎戰,閩商們全力奔跑,哪怕真的是兔子,也要頑強活下去。海面戰船兇悍潛行的群狼一樣緩緩迫近,炮火掀起的煙霧水霧渲染夕陽,戰慄而悠揚的號音切斷海風。所有人心裡驚慌,那真的是海妖在吟唱!
年輕小孩突然驚叫:「你們看!」
巨大威武的戰船上飄揚著火色金線繡的巨大旗幟。一艘,兩艘,海面上出現的船隻越來越多,每一艘,全都掛著晏字旗。連成一片的火紅旌旗漫捲焚天,燦然金字在如血殘陽中光華耀耀——
晏。
晏字旗昭昭飄揚,海妖吟唱般的號音不絕繚繞。
閩商們愣愣地看著耀武揚威卻頭一次出現的晏字旗。南洋航船多,亂七八糟有很多的旗,他們從來沒見過的大晏旗,他們也不指望能看得見。突然出現的猶如烈火的從故鄉而來的旗,灼痛眼睛。
麻木又聽天由命的人們這一次真的相信,晏字旗,來救他們了。
陳春耘剛要下船,余皇突然輕微一顫,甲板上有人高喊:「有炮襲!」
陳春耘轉身跑向余皇另一側,曾芝龍雙手攥著船舷,面色鐵青。陳春耘目瞪口呆地發現,一艘十八芝樣式的戰船,正對著余皇開炮。
陳春耘不敢看曾芝龍的臉色。
海妖真的被激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