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2024-09-14 15:31:42 作者: 蠍子蘭

  第212章

  王修一睜眼, 怔了一會兒, 才反應過來自己躺在臥房。

  李奉恕推開門,披著一身陽光微微一笑:「醒了。」

  王修伸手捏捏自己的鼻樑,驚道:「什麼時候了?」壞了怎麼睡著了,耽誤事!

  李奉恕端一杯溫水給他:「哪兒有什麼大事,你要好好休息。看看這幾天瘦得。」

  王修雙手搓搓臉, 深深地吸一口氣, 吐出來, 灌了水。他豎著耳朵聽研武堂方向, 沒什麼聲音。

  「人呢?」

  「干該幹的事兒去了。」李奉恕隨手團了個被子塞到王修背後, 讓他靠得更舒服。研武堂恢復運轉,最累的就是王修。他能閱讀所有奏章,在腦子裡分門別類,隨時隨地在攝政王需要的時候脫口而出。

  李奉恕嘆氣:「從鬧天花開始, 最折騰的就是你。」

  他摸摸王修的臉:「看瘦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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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修在李奉恕粗糙的右手心裡蹭蹭臉,又驚起:「皇莊呢?有消息來嗎?」

  李奉恕握住王修的手:「還沒有。無論什麼結果, 朱大夫他們都是一定要去做的。你只是幫他們省去了一些麻煩, 即便沒有你的幫助,也不能阻攔他們的決心。」

  王修垂下眼睛。

  到底是已經入冬, 外面太陽這麼大,也不見暖和。李奉恕摸摸王修微涼的鼻尖:「再睡會兒,你這幾天熬得太狠了。」

  王修著急:「可是……」

  李奉恕突然非常嚴肅地看王修:「我不是不知道現在到處忙,京中還有天花沒解決。我不是不在意眼下,我只是更想長久的未來。在這長長久久的未來中, 你必須在。明白我的意思麼。」

  王修一愣,李奉恕放下茶杯,坐在床頭,伸手攬著王修:「養精蓄銳吧王螞蚱,將來海闊天空任你蹦躂。」

  王修嘟囔:「我是螞蚱,你是什麼。」

  李奉恕笑:「咱倆一根繩上的。」

  王修呼吸越來越悠長,迷茫見聽到院中有幼兒的笑聲。應該是李小二溜黑鬼——不對,是黑鬼溜李小二。李小二啪嘰摔了黑鬼還能把他叼起來,李小二接近危險的地方,黑鬼把他拖遠一點。

  窗外不知道什麼香氣,冬天了難道還開花?王修昏昏沉沉地想。幽幽地浸潤在冷得清脆的空氣中,寧謐安和。仿佛那天晚上李奉恕一手抱著渾身泥的李小二,一手攬著自己,一腳邁進門檻:吃晚飯嘍。

  晚飯不算豐盛,但管夠。平平常常的一晚,第二天再是新的一天。沒有天花,沒有叛亂,李奉恕沒有在生死邊緣掙扎一晚,北京城沒有經過盛大的殺戮,皇三子那么小的孩子也平平安安地活著。

  那只是一場噩夢。噩夢醒來,一切都還好,所有人都還在。

  李奉恕歪頭看看王修,輕輕親吻他的眼角。

  李奉恕放平王修,蓋好被子,躡手躡腳走出臥房,關上門。李小二看到李奉恕很高興,樂顛顛地撲過來。李奉恕一手抄著他,心想,該起個名字了。你爹沒來得及,我起行不行?

  李小二傻樂傻樂的性格,不知道為什麼就能高興半天。黑鬼繞著他們倆打轉,大奉承出來準備好黑鬼的午飯。

  李奉恕一看大奉承,也瘦了。

  大奉承引著黑鬼去吃東西,李奉恕抱著李小二走到研武堂。他用額頭頂頂李小二的額頭:「就剩你們兄弟倆了。」

  李小二樂呵呵:「啊?」

  李奉恕笑一笑:「沒什麼。」

  夭折的孩子沒法進祖墳,沒有名字,連大隆福寺里的供奉都不能有。李奉恕儘量不去想皇三子會在哪裡,小小的孩子最後是怎麼走的。李奉恕沒去看宗人府送來的名字備選,他單手抱著李小二,右手鋪開宣紙,搦筆蘸墨,屏息凝思。

  一切瘟疫都怕火。疙瘩瘟怕火,天花怕火,祖宗已經說了,火能驅邪。

  李奉恕在宣紙上落筆,筆走龍蛇遒勁地寫下三個字:

  李啟炴。

  李小二小巴掌拍在「炴」字上,墨跡未乾,拍他自己一手墨,於是在旁邊又拍了個小小巴掌印。

  跟簽字畫押似的。

  如火烈烈,則莫我敢曷。

  李在德擔驚受怕地盯著老王爺看了好幾天,盯得老王爺莫名其妙,還說:「怎麼旭陽不來了?」

  李在德難過:「他……他有軍務。」

  老王爺嘟囔:「小鄔這兩天也沒來。城外京營駐紮的地方聽說挺危險的。」

  李在德低著頭進自己房間。他情緒一激動就控制不住眼淚,通常不是真的在哭。

  但是現在,他真想哭。

  鄔雙樨在城裡城外疲於奔命。紫禁城好像真的快要關不住天花了,城中多處胡同爆出天花。皇城戍衛司人手忙不過來,從京營中抽調人手。鄔雙樨自告奮勇,跟他交好的軍官一把拉住他:「不要命了你!都怕被挑中,你自己要去!」

  鄔雙樨笑一笑。

  他想辦法去看了看自己的父親。鄔湘在北京榮養,還那樣。鄔雙樨從頭包到腳遠遠地站著看自己的父親。他第一次里自己的父親那麼遠,頭盔面罩太厚了,父親嘴巴一張一合,他什麼都沒聽清。

  鄔雙樨吃力地跪下,給鄔湘磕了個頭。他不用人扶,自己踉蹌著爬起來,轉身走出別苑。

  能為父親做的,終究不多了。

  鄔雙樨領著人在城裡收天花病人。京營原來只負責清理叛亂的死亡屍體,鄔雙樨頭一次近距離接觸天花病人。真正的天花原來是這個樣子,鄔雙樨驚得全身冷汗。重症將死的天花病人只有一雙眼睛能動,迷茫地睜著等死。

  還活著。鄔雙樨看著他,他還活著。鄔雙樨招呼另一個士兵過來,拽著天花病人身下的床單把他移上單加。擡著天花病人,鄔雙樨努力去想李在德,想李在德溫柔迷茫的眼神和笑容。

  濃郁的膿血味道被清冽的風一刀劈開。

  從京營一起進來的士兵有吐的。

  他們不是沒有經歷過戰場,多慘烈的都見識過,剛剛還京城平叛。炸傷,砍傷,所有兵器火器能造成的傷亡他們都見識過了,卻仍然被天花給嚇得手腳冰涼。戰場上可以拼盡最後一口氣反抗,面對瘟疫,連反抗都做不到。

  嘔吐的士兵只有十幾歲,扶著牆鼻涕眼淚都下來了。他感覺身後有人拍他的背,有人摘了手套給他一個手帕。他回頭一看,是鄔將軍。

  鄔雙樨是京營這些抽調人手中級別最高的,真正的鷹揚將軍。雖然都覺得他瘋了,可是有個真正的將軍在,他們起碼感覺自己不是被丟進城來送死的。

  「聖人都在紫禁城裡守著。此時正是國難,你我有幸進來為國分憂,就不必再多想其他的。」

  皇城戍衛司的士兵擡著病人遠遠經過,他們已經徹底麻木了。

  「走。」

  天花病人擡走,門上貼封條,內里有疫,想活命的不要進。理論上要把能燒的都燒掉,但是北京胡同犄角旮旯里都掖著東西,冬天又乾燥,火勢一起來附近民居都保不住。

  鄔雙樨心裡計算一下,這裡的胡同跟傻狍子他們家不在同一片城區。目前傻狍子附近沒有出現天花。

  鄔雙樨舔舔嘴唇。

  臨別時,傻狍子輕輕親吻的觸感好像還存在。鄔雙樨總覺得傻狍子含著糖,呼吸都甜甜的。傻狍子特別認真地親他一下,離得太近,兩片遠遠的眼鏡片上都是呵氣。

  鄔雙樨一抿嘴唇,自顧自笑一聲,挺好的。

  鄔將軍堅毅勇猛,縱橫沙場無人可當,指揮作戰所向披靡,接近完美,就是莫名有點瘋。京營的人或多或少聽說過當年——算不上當年,也就去年——「丹陽將軍」風流天成的名號。金兵一來「丹陽將軍」徹底消失泯滅,再後來,鄔雙樨就成了臉上有疤的真正的鷹揚將軍。

  鷹揚將軍犯不著進城來收天花病人,他進來了。沉著冷靜地指揮士兵們跟他一起擡病人,把屍體裝車,一起送到京郊。病人以及病人家屬進皇莊,屍體到京郊燒埋。

  沒什麼人有異議。太后下的懿旨,皇三子都是這麼處理的。

  鄔將軍把病人和屍體送出城。屍體燒埋,病人進皇莊。鄔將軍這幾天每天都來送人,皇莊的戍衛都認識他。死的人越來越多,皇莊戍衛也慌了。鷹揚將軍道:「慌什麼,為國捐軀也是榮耀。」

  一身鎧甲的將軍屹立著,能撐住塌下來的天。

  鄔將軍再一次送病人和屍體出城,聽到一個消息。朱大夫和吳大夫,有可能找到了抗住天花的方法。鄔雙樨以為痘苗有限,給皇族用了平民是輪不上的,如果朱大夫和吳大夫找到了新的辦法,功德無量。

  太醫院的一個大夫和一個軍官已經試過,結論是真的有用。鄔雙樨瞭然:「還需要更多的人試。」

  本來想給皇莊戍衛士兵種上,都聽說這是牛身上的病,並不願意。鄔將軍摘了手套和口罩,反覆看看自己的手,原來竟然還有這種作用。鄔將軍平靜道:「如果能派上用場,非常樂意。」

  鄔雙樨和京營的士兵全都接受種痘。鄔雙樨低頭看朱大夫用沾著膿的小刀一割自己的胳膊,只覺得酣暢淋漓。因為這是他第一次不必想那麼多,他輕鬆地看自己胳膊上的口子,通體快意,心裡的蓬蓬的雜蕪被摧枯拉朽燒得一乾二淨。

  朱大夫很感激鄔雙樨:「多謝鄔將軍,將來牛痘惠及世人,將軍有一功。」

  鄔將軍真正地笑了:「那樣,再好不過。」

  鄔雙樨種完痘,重新穿上衣服鎧甲,無憂無慮吹著口哨牽著馬往京城走。他這輩子都在琢磨怎麼立功,朱大夫跟他說有功。鄔雙樨捂著臉大笑,然後揩揩笑出的眼淚。

  鄔將軍專心地想著李在德。只願牛痘真的有用,惠及世人。其餘的,什麼都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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