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2024-09-14 15:31:38 作者: 蠍子蘭

  第210章

  朱大夫長子到達京城, 在城門口驗證文書, 一輛大馬車駛入京城。

  朱大夫看到馬車,並沒有鬆一口氣,反而深深憂慮。痘苗不夠,朱大夫長子帶來的這一些在京城也肯定不夠。朱家人前幾代顛沛流離,後幾代雖然有固定住所, 憑自家人培育出來的痘苗也有限, 更何況痘苗並不能長久單獨保存, 只能不停地轉種。

  朱大夫一心想要推廣種痘之法, 實際上是沒抱什麼希望的, 當初先祖被趕出京城,他不過就是再被趕一次。皇帝和皇二子都種痘成功,攝政王熬了過來,並且命痘醫開始給皇族孩子種痘。朱大夫自己都有點難以置信。他們壓抑太久, 突然見了光,被光耀得流淚。

  安全的痘苗不夠, 再種痘就得直接用沒脫過毒的天花病人痘漿, 風險太大。朱大夫看著老家帶來苗箱,只能嘆息。

  怎麼辦。

  

  難道……現脫毒?

  朱大夫被自己嚇一跳, 怎麼脫,用誰脫?第一代出痘人肯定會有死亡,種失敗了的痘漿是不能用的,必須使用種痘成功活下來的人出的痘,再種, 再取痘漿。轉三四回才算脫毒,種出來的痘不出漿也不怎麼起熱。最要命的是,穿痘取漿非常痛,必定成疤,十分不仁。先祖被趕出京城最大的原因就是這個,去穿刺患病幼童,激怒了幼童父母。

  朱大夫原地打轉,他如何才能不負先祖心血與苦心。

  京畿皇莊的人托研武堂驛馬進城送信,吳大夫請朱大夫立刻去一趟,有東西必須給朱大夫看,也只有朱大夫才能看懂。

  胖嬸一拍旭陽的屁股,旭陽睜開眼,訕訕地坐起穿好衣服,撿起被吳大夫卸下來的盔甲,在所有士兵的目光中,尷尬地跟著吳大夫進偏院。

  其實也沒那麼要緊,因為在場所有士兵都懵了。

  旭陽的馬星雲打了個鼻響。

  吳大夫放下藥箱,認真診治旭陽。剛才在大門口看著,手背上比較嚴重,胸膛上零星地有一些。脖子上也有幾個,臉上沒有。吳大夫示意旭陽把衣服脫了,旭陽看一眼胖嬸,清清嗓子。

  胖嬸樂呵呵:「怕什麼!我的年紀怕是比你娘還大呢!我要看一看是不是牛痘。」

  旭陽乾咽一聲,抱著頭盔鎧甲往桌子上一放,板著臉解開裡衣。吳大夫仔細觀察旭陽身上手上的痘。不像是普通水痘,與天花亦有區別。脈象上看並無大恙,吳大夫覺得很奇怪,這到底是什麼?

  胖嬸有點奇怪:「這小伙子怎麼起這麼多?一般手上長一長就算了啊?」

  經過攝政王,吳大夫大約心裡有數,身體越強壯的人反應可能越劇烈,這一點朱大夫家的種痘經驗有印證。吳大夫試旭陽額頭,的確不燒,就是臉怎麼這麼燙,還發紅。胖嬸哈哈一笑:「小軍爺不好意思了唄,在大門口鬧那麼大陣仗,說書先生講的慷慨赴義一樣。」

  旭陽又乾咽一聲:「嬸兒別說了。」

  胖嬸一拍手:「行了,吃飽最重要,我先去把飯做了,你們先聊著。」

  說起做飯,胖嬸很憂慮自己在皇莊這幾天,家裡那個甘蔗渣吃什麼:「軍爺還去我們家了吧,家裡那個廢物不會擠奶,是不是軍爺自己擠的奶?我家那個沒用的還活著麼?」

  旭陽不自在:「手上也起泡了,挺……挺好的。」

  胖嬸放心,做飯去了。

  旭陽終於找到語言:「我今天確實在胖嬸家擠了一回奶,進城再出城點了一次卯,身上就開始癢,然後手背上就有水痘了。」

  吳大夫目送胖嬸出門去廚房,起身對旭陽一揖。旭陽嚇一跳趕緊避開:「吳大夫您這是做什麼?」

  吳大夫斟酌一下:「如果我所料不錯,軍爺你能救大晏。」

  旭陽一時之間竟然也不覺得癢了,嚇得一激靈:「我沒那麼大本事……」

  吳大夫鄭重道:「軍爺,我真的希望你能辦到。」

  研武堂驛馬能進出城送信,卻帶不了人。朱大夫只好去求王都事批條子,一般手裡有王都事的條子北京城除了皇宮大內哪兒都能去。

  朱大夫到了王府街,才看到魯王府門口王公大臣的馬車都堵住街口了。他覺得吳大夫應該是病人里發現了什麼問題才這麼急迫叫自己出去。朱大夫輕易不願意麻煩別人,這時候急得上火顧不上,只能頂著漲紅麵皮站在門口,跟門房道:「我是朱扶暉,想求見王都事一面……」

  門房這輩子的技能就是看眉眼高低,這滿街王公大臣都不一定比得過這個姓朱的大夫,立刻進門通報。王修親自迎出來,握著朱大夫的手,請朱大夫進門。朱大夫覺得那些奢豪馬車車窗裡面射出的眼神都把自己紮成篩子了。他跟著王都事往裡走,囁嚅一句,王都事沒聽清,微笑著問:「什麼?」

  朱大夫放鬆喉嚨:「我,我要出城一趟,吳大夫在皇莊的病人身上發現了什麼,說只有我才看得懂,很著急……」

  王都事笑道:「我當是什麼,請朱大夫在花廳稍等,這就來。」

  王府下人悄無聲息地出現,禮貌周到地把朱大夫引去花廳。研武堂內正在聽政,攝政王沉穩的聲音略略傳出來。朱大夫第一次進魯王府時,魯王府垂頭喪氣,他著急看病人,一時之間都忘了這裡是親王府邸。今天一進門,倏地被輝煌的氣魄砸明白,這裡是攝政王府邸,目前是帝國的權力中心。

  不過王都事更瘦了。朱大夫神思飛逸,王都是親自批了條子親自送來:「朱大夫,城外不太平,儘量小心。」

  朱大夫終於說出:「王都事別太費心神,休養精神很重要。」

  王修看朱大夫略帶怯的眼神,暗嘆一聲。朱大夫其實並不清楚那天魯王府差點就覆滅,只是醫者父母心地守著攝政王,是個患難的朋友了。今天朱大夫一進王府,也出現這種敬畏的眼神。王修熱忱地握著朱大夫的手:「多謝朱大夫。」

  朱大夫拿到條子,王都事批准他可以跟著下午巡邏換防的軍隊一起出城。朱大夫坐著簡單的小驢車跟在一隊高頭駿馬的馬屁股後面,小毛驢很不服氣刨刨地。為首的軍官很客氣,而且驚人英俊,就是可惜臉上有疤:「朱大夫,我就是鄔雙樨,王都事的人通知我了,您跟我一起出城。」

  朱大夫愣愣點頭。

  鄔雙樨舔舔乾裂的嘴唇,他今天一口水沒喝。一早他看到旭陽身上出痘,領著人飛馬衝進城。就在闖進李在德家的胡同口之前,鄔雙樨改了主意。他自己一個人下馬,十分平靜地進入胡同,敲老王爺的門。老王爺迎出來開門,看見鄔雙樨很高興:「小鄔啊?旭陽剛走,你進來,我正好做好了乾糧。」

  鄔雙樨平靜溫和地笑笑:「不了,我就是進城巡邏,路過家門口就來看看您有沒有什麼需要的。旭陽來過了?他用過什麼沒有?」

  老王爺奇怪鄔雙樨為什麼這麼問:「沒呢,今天旭陽好像特別趕時間,坐都沒坐。你進來坐坐吧?」

  鄔雙樨笑道:「我就問問。最近不太平,老叔你也得注意,時時刻刻警醒自己身體,比如癢不癢,起沒起疹子,發沒發熱。您現在都還好吧?」

  老王爺嚴肅:「可得注意,我跟李在德都注意,你也要注意。」

  鄔雙樨很不經意地觀察老王爺的臉,脖子,雙手,完全沒事。他笑一笑:「我這就走了,軍令在身。」

  老王爺趕緊:「那你快忙,別耽誤正事。」

  鄔雙樨上馬離開胡同,飛快跑去千步廊找到工部虞衡司值房,直接推門找到李在德。李在德正戴著眼鏡做打樣,看見鄔雙樨很高興:「你今天進城?」

  鄔雙樨一臉嚴肅:「旭陽出花了。」

  李在德腿一軟,一屁股坐回椅子,十分無措:「啊?那怎麼辦?」

  「旭陽自己去京畿皇莊了,我和他都是軍人,我們都知道危急時刻應該做什麼。只是今天發現他出花之前,他去過你家送牛奶。你別急,我剛從你家出來,老叔沒事。我沒敢嚇唬老叔,只說讓他注意。好在旭陽在你家沒碰什麼東西。你今天回家之後也要注意老叔,看看他有沒有起疹什麼的。」

  李在德眼淚都冒出來了,鄔雙樨摘了手套脫了口罩外袍,一把摟住李在德:「別怕,我說了,你任何時候都不用害怕,我……們,豁出一切保護你。」

  鄔雙樨親吻李在德的頭髮:「不怕,啊。」

  鄔雙樨返回城外之前接到命令,和痘醫朱大夫一起出城。他心裡一動,微笑著跟朱大夫搭話:「已經起天花症了的,種痘還管用嗎?」

  朱大夫嚴肅:「那就不行了,已經出疹出痘了的,趕緊隔離,什麼法子都沒用。」

  鄔雙樨笑容一滯,馬上又笑:「接觸過出疹病人的人,一定也會得嗎?」

  「那倒不一定,不是一定會得。」

  鄔雙樨急切:「成年人種痘危險嗎?」

  朱大夫呼一口氣:「肯定危險,最危險就是攝政王殿下那樣。不過是因為攝政王殿下太強壯了。身體一般的,像吳大夫,沒什麼事。」

  鄔雙樨放下心。那這麼說,傻狍子種痘問題不大。就是旭陽……麻煩了。很快就要輪到傻狍子,傻狍子只要安全種痘,鄔雙樨就徹底無後顧之憂。

  鄔雙樨護送朱大夫到京畿皇莊才告辭。朱大夫謝過鄔將軍,老遠在皇莊門口看到了吳大夫。吳大夫急得打轉,終於把朱大夫給盼來,拽著朱大夫看旭陽和胖嬸。朱大夫跟胖嬸一聊,半天沒說話。

  吳大夫理解朱大夫的感覺。

  朱大夫緩一緩:「我想看看那頭奶牛。」

  胖嬸把飯做完,用圍裙擦擦手:「行啊,我也該回去了。我領你們去看。」

  旭陽現在最好別見風,吳大夫讓他在別院休息室呆著。吳大夫和胖嬸坐上朱大夫的小驢車,離開皇莊。

  胖嬸一回頭,皇莊看守的士兵站在門外,遠遠送她。胖嬸用圍裙揩揩眼睛:「這幫幹活不利索的小兔崽子。」

  朱大夫總算見到了那頭奶牛。他第一次跪在奶牛身邊,仔細觀察奶牛的乳房,很久之後,朱大夫石破天驚一句話:「這牛是得天花了。」

  吳大夫一驚:「不是水痘?」

  朱大夫平靜看吳大夫:「你說過,老鼠身上的病氣會過給人,謂之傳染。我這幾天思量著,我們朱家用的種痘之法的確就是傳染。天花這種病,只要得一次永遠不會染。我們種痘就是用低毒性的痘去染健康人,讓健康人不必病得那麼兇險也能不再染天花。」

  吳大夫恍然大悟:「所以你們一直用自己養痘苗,就是為了篩出比較安全的『活痘』?」他轉念一想,「那旭陽旗總身上的……竟然真的就是天花?」

  朱大夫滿臉焦慮:「這只是往好的一面想,就是牛代替了人給痘苗『脫毒』,導致人出幾顆水痘就不必再染天花。往壞的一面想,萬一其實出水痘根本防不住天花呢?萬一……這是牛身上的瘟疫,引到人身上,成為另一種疙瘩瘟呢?」

  吳大夫沉默一下,忽而笑了:「當有兩種可能的時候,我們不是一直都有一種做法的麼。」

  朱大夫睜大眼睛。

  用自己試,理所當然。醫藥始祖神農,不就是自己嘗百草。

  「先觀察旭陽旗總。接下來,請求我師弟從皇宮中出來。總能找到正確的辦法。」

  吳大夫一錘定音。

  吳大夫寫信給王都事,陳述前因後果,請求能不能讓鹿太醫從皇宮中出來,看看他是否染天花,如果沒有染天花,能不能送他出城。

  王修看著信,半天說不出話。這些大夫,都是瘋子,簡直不顧一切。王修一捂額頭,把吳大夫的信送進宮中。

  鹿太醫同意,而且鹿太醫並沒有染天花,可以立即出城。要出城就得快,趁著那個軍爺身上的水痘還沒退。

  王修連夜安排人送鹿太醫出城。鹿太醫出宮之後立刻脫了所有衣服燒掉,重新換衣服戴面罩坐車出城。

  用人試病,聽著……簡直悖逆人倫。王修捂著臉坐在桌前,心裡祈禱自己不是在助紂為虐。

  李奉恕站在他身後,溫柔地按摩他的肩膀:「最近是不是太累了,又瘦了。硌手。」

  王修嘟囔:「我千萬別造孽……」

  李奉恕用鼻息沉沉一笑:「跟你沒關係,鹿太醫是一定要出城的,吳大夫朱大夫是一定要試的。因為,這是醫者們的戰役。」他彎下腰,摟著王修,「我們除了敬佩,什麼都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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