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2024-09-14 15:30:54 作者: 蠍子蘭

  第180章

  延安府完全隔絕與外界聯繫, 幾成孤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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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研武堂先後三批驛馬奔赴延安府, 全都沒有回信。

  攝政王一宿一宿沒法睡覺,就在研武堂打轉,等北方各軍鎮驛馬回報疫情。牆上的影子被攝政王拽得張皇亂晃,滿牆飛舞。攝政王一下站住,所有影子驚慌地神魂歸位一般頓時收成一個剪影, 濃墨重彩, 攝政王雕刻一般的側影。

  李奉恕一轉頭:「你怎麼還沒睡?」

  秋夜漸涼, 王修披著衣服坐在研武堂, 溫和笑笑:「我當值。」

  李奉恕凝望牆壁上延伸入夜影中的大晏地圖, 右玉正好被影子遮住,深深地,沉入深淵。

  延安府中疫情更加爆發,外圍家家有哭聲。好好的人突然高燒, 全身發滿猩紅疙瘩,還沒來得及擡去官衙, 便咽了氣。城門緊閉, 屍體想發喪也擡不出去,漫天的白色招魂幡,滿地的白色紙錢。

  白敬將城中一萬秦軍召集起來。招魂幡和紙錢卷進校場,滿地哀嚎。白敬對著各位軍官士兵一揖:「秦軍成軍以來, 首次戰役, 並不是對異族,而是對瘟疫。此役關係大晏未來, 你我同澤若能抗住疫情,便是守住大晏軍鎮,更是守住大晏國境。秦軍迎戰,從不退縮,無論異族叛軍還是瘟疫,要戰,便戰!」

  所有秦軍齊齊一喝:「戰!」

  夾藥口罩不夠,沒有口罩的士兵只好用布條簡單地掩住口鼻。秦軍曾經以高度服從和悍不畏死橫掃天下,劍之所指,所向披靡。

  對陣瘟疫,亦無所畏懼。

  秦軍在延安城中巡邏,日夜不歇。有死士隊專門收染疫病人,強行從家中擡出,活著的送入鋪天蓋地被白布遮住的空院子中,已經死亡的全部集中到下風向焚燒掩埋。這些死士全部戴白布包裹的面罩頭盔,厚手套,一身白布袍,形如惡鬼夜叉,遊蕩在大街小巷,一旦有患病者,不論男女老幼,全部捉走。

  一男子全身膿瘡,被死士隊擡出來,一女子披頭散髮狀若瘋癲追在後面厲叫:「白敬!你如此草菅人命,不怕將來下地獄!白敬!老天看著你,你下十八層地獄!」

  臨時收治疫病患者的官衙被稱作「白棺材」,全是白色布幔,進去少有能出來的。死在裡面,家人連最後一面都見不到,直接擡去焚燒。

  濃煙滾滾,直上青天。

  另一隊在延安府中撲殺一切鼠類,打死焚燒。天乾物燥,火勢四起,延安府好似提前進入赤焰地獄,晴空之下哀聲遍地。

  魏知府和錢同知核算城中有多少存糧和藥材,夠挺多久。存糧藥材,皆堪憂。死士隊的面罩日日更換,布制口罩全部焚燒,口罩大量消耗。錢同知憂慮:「朝廷賑濟還沒消息,先不說賑濟,白巡撫這樣枉顧人倫,被人彈劾戕害百姓一點不冤枉。那個吳大夫這樣殘虐毒辣的隔絕焚燒,真的有用嗎?」

  錢同知的兒子剛娶媳婦兒,大好人生才開始,錢同知是想把自己的兒子送出城的,只是白巡撫說一不二,城門一關,誰都出不去。大晏向來人倫最大,親人患病必須侍疾,父母患病子女還得吮吸膿液以示孝道,這樣患病就被擡走隔離聞所未聞。

  魏知府冷靜地一嘆。不管吳大夫這樣酷烈的手段管不管用,白巡撫,一開始就沒打算把瘟疫從延安府放出去。魏知府曾經被自己的揣測驚得冷汗淋漓,這幾日眼見著白巡撫鐵血手段,猜測證實,反而心下安定了。

  延安府把瘟疫扛下來,對得起大晏皇恩了。

  「拙荊十年前得瘟疫,不許我和女兒接近,一把火在炕上自焚而死。」魏知府從來沒談過自己的妻子到底是如何死的,連錢同知都只是模糊知道是得病去世。魏知府平靜道:「她怕連累我們父女。有她在前,若我得了病,也沒什麼好怕的,學她即可。瘟疫躲不躲的過去,看命。」

  錢同知驚恐地看著魏知府。魏知府跟那個白修羅混得久了,臉上畏畏縮縮的神氣幾乎不見,眉宇間充斥著凜冽殺機。

  死士隊在街上整齊的腳步聲,成為延安府所有人的夢魘。白敬就是從地府出來的修羅,放出地府一萬惡鬼來人間索命。

  家裡有病人的人家為了不被捉去,闔家閉門不出,病人死了也不發喪。幾天之後,全家身亡,膿水橫流。

  死士隊撞開木門,默默看著已經生蛆的大小屍體。

  整座茅屋全部焚燒。

  病人死在舊官衙中,家人見不到屍首,只能披麻戴孝跪在官衙外面痛哭。整個舊官衙是個巨大的白色棺材,進去直通地府,再也無法回到人間。白棺材外面有秦兵把守,可惜刀槍擋不住哭聲。悽厲痛苦的聲音能穿透雲霄,有人大喊:「天啊!你睜眼看看我們啊!」

  吳大夫包得嚴嚴實實,在「白棺材」中診治病人。一旦染上熱疫,便要分而診治,視症候而定。白布隔離,不過是因為白布易得,撲天蓋地的白布,倒真的像招魂幡。吳大夫下定決心,一生研究瘟疫,只是追著瘟疫跑,總有一次正面對峙,實踐他所有的經驗總結。十年之前他未救得延安府,那麼此時此地,正逢其時。

  白巡撫已經豁出去千夫所指,背千古罵名。吳有性區區一個鈴醫,又有何懼!

  針線場除了包藥,沒日沒夜縫口罩。人手不夠,本來肯放女子出來幹活的人家就少,一鬧疫情,更不讓出門。

  魏姑娘縫得手指滲血,仍然一刻不能停。口罩夾層中加胡椒薄荷艾草,吳大夫說疫病有天授,有人傳,基本都是於呼吸間進入肺腑。擋住口鼻,則減輕呼吸染疫之憂。必須先供給秦軍,兩萬秦軍都配上口罩,再縫其他人的。

  城中在死人。魏姑娘冷靜地縫口罩,她最先做的一個口罩就給她爹了。她知道疙瘩瘟是什麼樣子的,人一下就沒了。針線場裡的人越來越少,有些女子直接被家人拖走,魏姑娘無法阻攔。

  終於有一天,針線場裡只有魏姑娘一個人。

  她一邊縫一邊慶幸,冬衣幸虧已經做完了。針線場外面的陽光朧朧地照進來,如果沒有瘟疫,這只是個溫暖而平和的午後。魏姑娘臉上帶著口罩,她聽見自己沉悶的呼吸聲。

  面前的光影一暗,魏姑娘眯著眼擡起頭,門口站著一個人。鄒鍾轅站在那裡,問魏姑娘:「你怎麼還在。」

  魏姑娘低頭繼續縫:「縫口罩,能縫多少縫多少。」

  她縫了半天,感覺不對,又擡頭看鄒鍾轅:「你怎麼了?」

  鄒鍾轅沉默一會兒,反正口罩擋著臉,沒關係:「我們營里……有同袍走了。」

  魏姑娘低頭縫兩針,眼淚滴落。

  鄒鍾轅忽而笑了。

  「城中百姓皆稱我們惡鬼,染疫死了也是活該。多謝姑娘眼淚,死而無憾了。」

  惡鬼也是怕染疫的,惡鬼死了,屍體也是要被焚燒的。

  魏姑娘手中的針線活並沒有停,更加努力地縫。

  鄒鍾轅對魏姑娘一揖,轉身離開。

  大災大疫之前,什么小心思都被碾得灰飛煙滅。他就是來見見她,即便是最後一眼,當真……無憾了。

  城中糧草見底,藥材不夠,秦軍中收屍體的死士隊已經換了五六撥人。魏知府深夜推開白巡撫書房的門,白巡撫羸弱瘦削的身影煢煢孑立,竟不是百姓唾罵的凶神惡煞的修羅。

  「城中還能堅持幾日?」

  魏知府輕聲道:「不到旬日。」

  白巡撫眼縛黑紗,在燈光中微微垂著臉。魏知府略略一瞥,白巡撫正在寫奏疏。瘟疫比戰事更兇險,延安府城破之日,白敬殉城之時。上愧對皇恩,下愧對百姓,白敬雖死無顏。

  夜色中,忽然傳來笛聲。淒清的笛聲在夜色中陣陣迴蕩,哀慟決絕,漣漪不歇。

  魏知府心裡一動,輕聲道:「不知和當年張巡守睢陽聽到的笛聲是否一樣。」

  白巡撫認真地聽著。

  不辨風塵色,安知天地心……旦夕更樓上,遙聞橫笛聲……

  困守孤城,拼盡所有,誓不低頭。

  笛聲哀哀盤旋,魏知府在昏慘的燈火下看到白巡撫黑紗下淌出的眼淚。

  魏知府長長一揖:「『將軍有齒嚼欲碎,將軍有眥血成淚。生為將星死為厲,儘是山川不平氣。』當年李首輔作詩讚揚司馬聖王張巡,白巡撫,如今亦是一樣,天與一城為國蔽——天與大晏延安府,為國鎮守。」

  白巡撫鄭重對魏知府還禮:「你我二人同心,金不利。」

  朝廷賑濟始終不到,白巡撫魏知府心裡有數,朝廷糧食捉襟見肘。賑濟福建已經是開了南大倉,賑濟延安的糧,從哪兒調?

  魏知府渾渾噩噩十七年,見到白巡撫才清醒。也許此時此地……正當其時。

  「為國守一城,臣等,本分。」

  口糧收緊,草藥收緊,先供「白棺材」中的大夫們和病人們。路口軍官分發藥汁從未間斷,薛清泉卻感覺到彈盡糧絕。

  他有預感自己會死在異鄉,死於對陣異族的戰場,只是沒想到居然可能會死於瘟疫。薛清泉大笑,笑出眼淚:「遭瘟死的,聽著一點都不配名留青史!」

  白巡撫親自巡街,一個老太太衝出來揪住他的衣襟,蒼老的手就那麼抓住白敬的衣服:「白敬,你不怕遭報應,你不怕不得好死無人收屍!」

  她一家都被擡走了。丈夫,兒子,兒媳,只剩她。延安府已至絕境,她也已至絕境。老太太抓著傳說中惡鬼修羅的衣服,瘋了一樣地晃:「白敬!你不怕死無全屍!」

  瘦高的白巡撫被矮小的老太太拉得彎下腰,一伸手制止秦兵圍上來。老太太一把抓下他的面罩,連帶扯下了黑紗。猙獰惡鬼的面具下,左藍右碧天神慈悲的眼睛泫然淚下。

  「為國守城,為國征戰,白敬從未考慮過身後之事。」

  吳大夫摁著一個病人灌藥。已經有郎中染疫死去,醫者不自醫,也許下一個就是吳大夫。「白棺材」飛飛揚揚的白布外面家屬想要闖進來,被秦軍堅定地攔截。家屬尖叫著咒罵吳大夫不得好死天打雷劈,其他郎中嚇得手抖,吳大夫恍若未聞。

  「死之前,讓我見到瘟疫潰敗,則死而無憾。」吳大夫喃喃自語。

  他耗費一生精力研究被正統醫學不容的學說,被口誅筆伐罵了這麼多年,就讓真正的大疫來檢驗吧——

  到底,他是不是對的?

  朝聞道,夕死可矣!

  魏知府和錢同知焦頭爛額,糧倉見底,草藥已無。魏知府走到針線場,魏姑娘一個人坐在那裡,手指滲血,沒有東西可縫。魏知府輕聲叫她:「丫丫。」

  魏姑娘看到老父親,越抽泣越劇烈,終於忍不住,放聲痛哭。

  魏知府伸出手,認真地摟住她。他們父女相依為命,卻難得如此親昵。魏知府拍拍魏姑娘的背:「不要怕。不過就是去找你娘。」

  「咱們一家人,終究是要團聚的。這麼一想,沒什麼可怕的。」

  延安府已到末路。「白棺材」外面家屬的咒罵已經停止,糧草盡絕,沒有力氣。吳大夫眼看著一個病人要轉好,藥材卻沒了。吳大夫自言自語,天意,大晏敗於瘟疫,難道真是天意。

  天要絕延安府,天要絕大晏?

  吳大夫突然聽見外面有人聲嘶力竭地喊:「來啦!朝廷賑濟來啦!」

  吳大夫衝出「白棺材」,突然看見漫天飛來的包裹。

  白巡撫登上城門,延安府外面架起攻城投石車,紅底金字的晏字旗隨風飄揚。投石車上放著綑紮結實的藥材糧食,軍官一舉旗,投石車後面的士兵一起舉旗,投石車一放,糧食草藥飛進延安府。

  白敬躲在城牆後面,手裡攥著紅色同心結,輕微顫動。

  上不負天子。

  下不負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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