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2024-09-14 15:30:48
作者: 蠍子蘭
第176章
軍器局卯足了勁兒試炸, 在京郊沒完沒了轟轟隆隆, 據說因為新造出來的振星雷,軍器局上下被攝政王殿下嘉獎。
北京人想得開,就當天天過年唄。
弗拉維爾坐在被震得格格微響的窗欞前給小鹿大夫寫信:
親愛的梅花鹿,你最近過得怎樣呀?入秋北京越來越乾燥,我聽說要多吃梨……
小鹿大夫為了那個標本費了周章。海邊本就比內陸潮濕, 標本雖然經過防腐處理, 還是需要安穩乾燥的環境。小鹿大夫弄來大量石灰裝在布袋裡擺在標本旁邊, 保持乾燥。
小鹿大夫手下的醫侍們經過戰場的洗禮, 更加鎮定。小鹿大夫認為時機到了, 於是告訴他們:「我給你們請了個教授解剖之術的先生。」
醫侍們疑惑地互相看看,誰?該不會是小鹿大夫真的弄來個番邦大夫?
小鹿大夫領著醫侍們穿過走廊,站在那個神秘的小倉庫門口。他們是看到小鹿大夫這幾天進進出出往裡塞東西,好像是一袋一袋石灰。小鹿大夫不讓讓他們接近, 他們也不敢多問。
今天居然就讓他們進小倉庫……合著解剖先生住倉庫里?
醫侍們恭敬等待。實在是太熱了,盛夏的大日頭烤著, 偏偏還潮濕, 要下雨不下雨,悶蒸一樣。醫侍們剛站住,就已經開始冒汗。
小鹿大夫打開倉庫門口的大鎖鏈,金屬鏈子清脆一響。小鹿大夫雙手一推門, 一陣乾燥陰森的涼風撲面而出, 還有濃濃的石灰味兒。
這應該不能住人……醫侍們心裡莫名惴惴,跟著小鹿大夫魚貫進入小倉庫, 小鹿大夫站在一個白色大帘子前面,吩咐最後的醫侍關上門,然後鄭重:「你們都看好了。」
小鹿大夫一拉帘子,一個醫侍直接坐下了。其他醫侍猛一見棕褐色開膛破肚張著大嘴的標本,嚇得擠作一團,倉庫里的箱子噼里啪啦被推下架子摔一地,站在門外熱出來的汗瞬間消失,一股寒氣從腳往上直衝腦門。
小鹿大夫喝道:「這是你們先生,怕什麼!都起來!」
小鹿大夫雖然人小小,氣勢夠足,這麼一喝把被嚇得魂飛魄散的醫侍們的精氣神給召回來,醫侍們互相偎依著瑟縮地站著。小鹿大夫先向標本長揖:「多謝先生為大晏醫學所做貢獻。」
醫侍們只好哆哆嗦嗦跟小鹿大夫一起對標本長揖:「多謝先生。」
小鹿大夫制定禮儀,今後凡是研究解剖之術,無論對象生前是如何身份,必要鞠躬,口稱先生。心懷敬畏研究死亡,才算得上對死者尊敬,才能對生者盡心救扶。
有大膽的醫侍可以直視標本,幫助小鹿大夫將標本置於鋪白布的長桌上。一旦摒棄恐懼,聚精會神鑽研,所有人開始驚訝於泰西製作標本的技術。
血管中灌上硃砂調的蠟,灌的技術高超,以至於紅色脈絡根根分明。內臟雖無,但肌肉骨骼血管走向纖毫畢現。尤其頭骨,可以完整打開。頭顱乃人體精魄所聚,漢代以後甚少有醫家敢具體研究顱腔,如今竟能一觀里外。
標本比屍體少了水潤,倒是更直觀。難怪說人乃五行之秀,天地之心。縱觀人體,骨骼肌肉的走勢,無不精巧而精確,牽一處,動全身。造化把所有靈巧的關竅全部賜給人,天然人體結構的鐘靈毓秀人工絕不能媲美。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樣的。
醫侍們恍然大悟,小鹿大夫嚴肅:「我曾經自問,人乃造化所鍾,卻為何人不知人。如今正是知人的大好時機,諸位要為了生者,心懷崇敬研究死者。我們醫家從不懼怕死亡,但我們做大夫的,一定要知道因何而亡。以往瘍醫全靠經驗,例如挑箭頭,箭頭卡在肋骨中傷者疼痛欲死,大夫還不能確定是否傷及內臟和血脈。如果瘍醫都精通解剖之術,傷者豈不是能減少許多痛苦?『人行陽德,人自報之;人行陰德,鬼神報之。』廢除醫學積弊,扶危救困緩解生者痛苦,此為陽德。尊敬死者,參悟造化,學習何而為人,此為陰德。為醫者當懷陽德陰德,自然一身正氣,俯仰無愧天地。」
醫侍們作揖:「師父說得對,徒弟謹記。」
小鹿大夫暗暗吐口氣,心想天兒真熱,他背後都透了。
雷歐有意識地幫助小鹿大夫打掩護,又不得不焦慮這麼個標本真是個隱患,被人揭發就慘了,這個在大晏好像違法。他依稀記著在大晏死者地位比生者高,褻瀆死者是大罪來著。
小鹿大夫又領著那一幫醫侍去見「先生」,雷歐急得打轉,心裡念叨弗拉維爾你可快回來吧,你弄這麼個大麻煩扔倉庫里,被人發現告官,大晏官員盤問起來,我可沒你的口才!
雷歐除了著急倉庫里的標本,也著急葡萄牙船隊。弗拉維爾自己一人進京,一時寫信說讓雷歐稍安勿躁一時寫信回來說他見到了攝政王身邊的最高秘書官,這事有門兒。雷歐這心跟著弗拉維爾的信七上八下的,恨不得衝去北京拽著弗拉維爾的領子尖叫:你到底有準沒準啊啊啊!
但是雷歐也清楚弗拉維爾的不容易,他們在大晏畢竟是外人。弗拉維爾自詡了解大晏,其實也是兩眼一抹黑,大晏朝堂風起雲湧起來哪個國家都不夠看。大晏的攝政王據弗拉維爾形容「高大健壯,非常年輕英俊而有氣勢,比哈布斯堡的那一幫畸形更像一國君主」。在雷歐看來,中華的君主們多少有點……有點自視太高,雖然他們有資本驕傲。無論大晏多幅員遼闊,放在大海大洋的世界裡,還是小的。中華的君主們永遠也看不到海面,看不到海外。雷歐認為這是目光短淺的一種,可是反過來一想,中華人也的確不用像他們一樣大規模出海討生活。說來說去都是逼的。
澳門那邊寫信來催,問到底這麼樣了,澳門總督對雷歐的措辭口氣越來越嚴厲,季風眼看要過去。雷歐夾在兩頭受氣,把弗拉維爾的心和博尼法西奧的信拍在一起:「你們咬,你們互相咬!我什麼都不知道!」
想著今年季風是不是得錯過,雷歐夜不能寐。雷歐嘴裡潰瘍兩撥之後北京的弗拉維爾終於來了一封信:曾芝龍成為將軍,要代表大晏朝廷下南洋。
雷歐拿著信看半天,百感交集五味雜陳。
曾芝龍啊,海妖啊,十八芝啊,追著葡萄牙揍啊,還他媽搶過葡萄牙啊。
現在代表大晏官方去南洋調停撈葡萄牙船隊啊。
一想到曾芝龍的戰績,雷歐又興奮起來,可以可以,很可以,曾芝龍這個海戰能力,撈葡萄牙船隊肯定沒問題。
接下來,曾芝龍陷福建了。
大晏的政治鬥爭雷歐永遠也看不明!怎麼曾芝龍就差點死福建了?弗拉維爾寫信回來安撫雷歐,還有心情跟小鹿大夫聊北京的小吃。小鹿大夫除了醫術別的啥也不明白,雷歐想跟他聊聊朝堂局勢,小鹿大夫一問三不知。
小鹿大夫有自己要忙的。
他雄心壯志,要編一本《造化圖說》,就說人體。泰西譯稿一部分交給大師伯,山西右玉的大師伯回信,受益匪淺。病芽論與他的病氣論何其相近。入秋之後瘟疫可能不好控制,他們要做好準備。
陝西和山西附近一直有疫區,十室十空。殘忍地說,如果一片疫區短時間內清空出來,疫情反而好控制,癘氣就被箍在那裡。如果有人帶著病氣病芽逃荒,瘟疫就隨著人群擴散。小鹿大夫發現的泰西仵作面罩非常有用,大師伯已經用布料製作,中間夾香料,吩咐小鹿大夫平時也戴著。
小鹿大夫心中沉重,果然大師伯和他想的一樣,今年戰亂太多,饑荒流民也多,夏季僥倖並未爆發大規模瘟疫,明年春天卻不知道有沒有好運。根據一貫規律,都是大戰之後,醞釀一冬,春暖花開雪一化,十里無一人。
小鹿大夫試著跟雷歐聊泰西如何處理瘟疫。雷歐想起家鄉,口中唏噓:「不瞞您說,我們那裡瘟疫也是個大問題,此起彼伏,好一陣壞一陣,所有時間都算上,竟然也有幾百年了。要不然我和弗拉維爾祖上能以斂屍為業麼……」
小鹿大夫安慰雷歐:「年景都不好,所以更要團結互助。多謝你們帶來的仵作頭盔,我們也當有回報。」
雷歐好奇:「所以小鹿大夫你在研究什麼?」
小鹿大夫擔憂:「明年春季不容樂觀。戰事過多,屍體處理不及時,我大師伯非常擔心。」
雷歐頭痛地蹲下。在老家擔心瘟疫,跑大晏來還要害怕瘟疫。這個世界到底怎麼回事,怎麼全都被瘟疫追著咬?
還是有好消息的。曾芝龍沒死在福建,又下南洋了。
弗拉維爾從北京寫信回來:我這幾天都不敢開窗。一開窗就是血腥味。
然而,也到了秋天。
小鹿大夫憂慮的時間迫在眉睫。
小鹿大夫接連給北京上書,不知道北京收到沒有。他攥緊拳,醫生也是將軍,他做好準備與瘟疫斗一斗。
他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