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2024-09-14 15:29:13
作者: 蠍子蘭
第108章
李龍橋之戰足夠慘烈。雖然在以後的史書中,也許只是寥寥數筆。
兩支軍隊隔著一條不知名的河用命拉鋸,雙方在激烈的暴雨中廝殺。高若峰和李鴻基率軍拼殺奪橋占滁州,白敬祖松鄔雙樨領兵守橋抵抗。天地之間只有暴雨嘈雜的沖刷,李龍橋下的河水完全紅透,一輪進攻之後河中便沉浮死屍殘肢,河水默默地把曾經活著的人沖向下游。
白敬已經做好死守滁州的準備。南京決不可陷,否則他即便自裁,也無法洗刷此等恥辱。閉眼之後,亦無法跟先帝交代。
關寧軍三千皆是精英,在遼東長久與女真人對峙,不像南京守軍從未經過戰事,因此以一當十,出籠的野獸在沉默的雨聲中瘋狂地追逐獵物。
戰場對陣,拼到最後,只有獸性。
白敬聽到祖松在風雨中大笑:「好好地殺!老子犒勞你們,滁州城裡要什麼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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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若峰分張獻忠去拖山東的宗政,打不下滁州,回攻廬州軍資難支。打了這麼多年仗的高若峰果斷髮出命令:撤軍,北上!
張獻忠立刻撤兵,宗政鳶幾乎同時收到研武堂的命令:固守山東,不准離境。
宗政鳶舔舔牙:「都快打出心有靈犀了,可惜。」他復又得意,伯雅就是高若峰命中注定的克星,生死廝殺,他必定要高賊的命。
滁州成外打掃戰場,李龍橋下紅色河水衝著屍體,像是血池地獄漏到人間,河水幾年內將無法飲用。暴雨初歇,換成綿綿細雨,一大塊濕熱的抹布鬱郁地塞著,血肉被漚得腐臭中竟然發酵出嚇人的甜味。白敬組織人手打掃戰場,通知河水下游州府清理河道,以防盛夏時節暴發大疫。
白敬一身白孝,眼縛黑紗,垂首站在血沼慘相中,清清靜靜一個影子。鄔雙樨騎著馬遠遠看著,他是不大信佛教的,只是隱約記得佛經故事裡,有種清潔蓮華,專門盛開在至污煉獄中,渡一切苦惡劫難。
祖松腰間掛著一圈人頭,對白敬笑:「白侍郎在想什麼?」
白敬淡淡看祖松一眼,又看他腰上人頭:「祖總兵,一耳即可。」
祖松笑聲爽朗:「人頭做不了假。」
白敬把目光移開,祖松又笑:「讀書人打個仗還要悲天憫人,不像我們大老粗,就為了勝利與活命,是不是,白侍郎?」
白敬瘦瘦弱弱,雖然不矮,可是祖松太高,一座肉山似的豎白敬面前,白敬氣勢絲毫不弱。他無視祖松的奚落,正色:「祖總兵,吾等接到朝廷命令之前,需要先進滁州休整,然後一鼓作氣追擊高若峰。進滁州城,麻煩祖總兵約束你那三千精英。」
祖松笑意未減:「不到三千了白侍郎。你的意思是,嫌棄我們關寧軍是一幫土匪,進城必須要搶?」
白敬繼續沉思,祖松盯著白敬看:「白侍郎,你可知道,三千鐵甲出關寧,朝廷一點軍糧都沒給批?沒有軍餉,沒有軍糧,不自己想辦法,連吃的都沒有。我手下的軍官,憑什麼拼殺?」
白敬伸手解下眼上縛著黑紗,左藍右青妖異的琉璃瞳映著祖宗的目光,神色冷厲:「祖總兵,關寧軍既然解了滁州之圍,南京駐軍必不相虧。南京駐軍有什麼,關寧軍全部一樣。絕對不能騷擾平民,祖總兵請約束軍紀,此事絕非兒戲。」
祖松被白敬的眼睛震得略略一揚眉毛。他好奇:「我若非要呢?」
白敬刷啦抽出一把玄金雁翎刀,冷厲的烏色玄鐵豁開風雨,迎面是不容置疑的赫赫雄威與殺機,祖松被戰場廝殺錘鍊的本能讓他向後一仰,躲開刀風。
斯文瘦弱的白侍郎手持雁翎刀,面色冷肅:「攝政王殿下准許吾代持太宗皇帝玄金雁翎刀,何人何事,皆可先裁斷,後上奏。」
鳳陽的官員,已經試過了。
鄔雙樨牽著馬過來,馬匹身上掛著一串頭顱,好好的白馬被雨水血水洇成胭脂紅。他咳嗽一聲:「祖總兵,咱們關寧軍該計人頭功了。」
祖松冷笑一揮手:「堆那邊,一五一十計數,給這幫關內養膘的廢物看看,什麼才叫軍人。」
白敬並不愛逞口舌之快,只是默默地對著戰場,致哀。
高若峰此次南下並未伐得南京,好在燒了鳳陽,在各路豪傑中聲威大振,一路往北撤退,竟然陸陸續續數十撥人投靠,總兵數超過二十萬。
張獻忠從山東撤兵,一路追上。李鴻基卻實在忍不住對張獻忠的不滿:一個鼠目寸光的土匪!非要劫掠鳳陽,劫掠就算了還非要全部燒光,數萬房屋付之一炬,哪怕留鳳陽作為據點,南京都還有希望。幸而有高若峰聲望,不愁徐徐圖之。高若峰心裡只能嘆息,自己還在,能鎮住李鴻基和張獻忠。哪天自己戰死,李鴻基勢必跟張獻忠拆家散夥,分道揚鑣,各自難成氣候。
研武堂算是迎來一個不壞的消息,南京守住。白敬上書攝政王,高若峰現在聲威大熾,若他的運並計劃全盤勝利,捉拿高若峰,則可痛擊反賊,震懾宵小,大晏可有三至四年平靜。周烈站在碩大的與地圖前,仰頭看。高若峰離開西北是迫不得已,也是最差的一招棋。白敬計劃追殺高若峰,將高若峰往山西趕,陸相晟的天雄軍可以拉出來溜溜。只是天雄軍受訓尚短,這時候……
「就要看周卿的了。」李奉恕坐在研武堂中,面色平靜。周烈一抱拳:「臣必不負陛下所託。」
周烈匆匆離開研武堂,李奉恕坐著沉思。朝臣認為他在賭國運,其實不是。他沒有什麼可賭的了。如果可以,他也很好奇大晏的國運究竟如何。李奉恕一擡手,碰到了茶杯,他手忙腳亂地摸索著找杯子,杯子一路滾到桌邊,往下一摔,清脆一響。無名火拱得他大喊:「王修!王修!王修!」
一人輕輕推開門,兩三下撿起瓷杯碎片,以防李奉恕踩到滑倒。李奉恕蹙眉:「曾芝龍?」
曾芝龍笑吟吟:「是臣。今日本該臣來日講,周將軍和殿下討論軍政,臣不便進來。」
李奉恕氣得拍桌子:「王修呢!」
曾芝龍驚奇:「殿下這就不講理了,王都事今日當值。」
李奉恕一肚子邪火,太陽穴青筋都起來了。大奉承連忙進來:「殿下。」
窗外的蟬被太陽烤得聲嘶力竭的,李奉恕異常焦慮:「多放冰塊進來。——回來,倒碗冷水來!」
大奉承縮著脖子立刻去辦。研武堂不讓下人進 ,曾芝龍伸手搖起巨大的輪扇,七個扇葉攪動冰盆冷氣,李奉恕心頭那口火多少下去了一點。
「臣今天想跟殿下講點其他國家的閒事兒,殿下聽著散散心。殿下大約知道,咱們秦漢時期,泰西也有個『大秦』,亦是地幅遼闊的大帝國。咱們古書上記載『大秦』語焉不詳,臣只覺得竟然能有用國家和咱們重名,實在有趣,所以跟那些番佬打交道時多打聽他們那個『大秦』。雞同鴨講數次下來,才發現人家本名不叫這個,人家叫『羅馬』。大約是當時被咱們的秦和羅馬一東一西夾著的小國,覺得我秦漢強盛繁華,所以用大秦來代指羅馬。那個時候,一東一西,遙遙稱雄,多有意思。」
李奉恕垂著眼睛聽著。
「這個帝國……現在的國號是什麼?」
曾芝龍一愣,才反應過來李奉恕問的是什麼意思,於是歡快道:「滅亡一千多年了,徹底四分五裂,沒有了。」
李奉恕皺眉,不能理解徹底沒有是什麼意思。忽而反應過來,以前看坤輿萬國全圖上泰西那碎碎的地圖。
「臣講句實話,殿下不要生氣。羅馬當年輝煌,不輸秦漢。只可惜,被蠻族入侵,全國皆滅。」
李奉恕接著聽。
「臣不是做學問的料,也就打聽些粗俗下酒料,殿下不要怪罪,權當聽泰西的春秋列國傳了。羅馬朝末年,國內皇嗣爭權奪嫡,軍權分散,周邊又圍著一堆歸降的異族部落。原本羅馬朝鼎盛輝煌,這些部落當然順從。只是羅馬朝稍一衰落,這些部落便蠢蠢欲動。其中一個蠻族部落突然戰勝了羅馬軍隊,殲滅三分之二還要多,其他部落一看如此容易,全部造反。最終一支外來的遊牧蠻族徹底打進羅馬王城,羅馬朝覆滅。改朝換代倒也不稀奇,臣只是發現一個小小的問題,羅馬朝末年,氣溫驟降,北方蠻夷全部南遷,直直往羅馬壓下來。」
李奉恕沉默半晌,道:「你好大膽。」
「讀史知興衰,臣覺得,泰西歷史也當可用。煌煌帝國五百年基業,竟然被蠻夷入侵,徹底摧垮,臣唏噓。」
李奉恕手肘撐著桌面,捏著鼻樑,聲音疲憊:「曾卿中午在府內用飯吧。」
曾芝龍微笑:「好啊。臣接著往下講?講一講那支摧垮羅馬朝的蠻族,在羅馬朝尚未滅時,就已經稱劃地稱王……」
王修落衙歸來,站在書房門口,聽曾芝龍講著泰西的傳奇歷史,聽得入了迷。
李奉恕道:「站門口做什麼,進來。」
王修推開門,笑道:「曾游擊講得正上興致,我不便打擾。」
曾芝龍在李奉恕身邊搖輪扇:「我也只是偶爾打聽一些異域故事賣弄,反正不管對不對,你們都不知道。」
王修嘆道:「羅馬朝的皇帝讓兩個皇嗣分治帝國就不對,國本豈容分裂?而且末年面對叛亂異族,朝廷內部不亂,異族小部落,如何能殺嬴帝國軍隊。」
「這都是後話了。」李奉恕道,「讀史有一點不好,容易令人盲目自大,覺得看穿一切。」
送走曾芝龍,王修接手搖輪扇,遞上禮部送來的京城佛事法會條陳:「今年還要辦嗎?」
李奉恕手指點桌面:「佛道都辦,辦得大一點,安穩民心。」
每年夏天都辦,從無間斷。皇帝信不信不知道,反正百姓信。
王修有點不解:「怎麼陛下尊諱後面跟著個『俱毗羅』,還有梵文?」
李奉恕長長一嘆:「皇子都取個梵文稱呼掛在寺廟。」
「原來如此,俱毗羅好像是北方之王的意思?你怎麼從來沒說過你的是什麼?」
「我又不信。」李奉恕表情淡淡,「軍糧的事情怎麼樣了?」
「何首輔率領內閣六部使出渾身解數搬軍糧,還有福建必須賑災,也是為難。」
「緊著白敬來。」
「知道。」
晚上睡覺前王修到底是把李奉恕掛在寺廟的梵名給問出來了。他一直惦記這事,李奉恕無可奈何:「摩那斯。」
王修咋舌。
摩那斯——又叫長身龍王,巨力龍王,慈心龍王,八大護法龍王之一。
李奉恕沉沉睡去,王修嘆息著看他。跟老李講沒用,老李是真不信。可王修信。王修甚至想趁著法會趕緊為了李奉恕的眼睛都去拜一拜。李奉恕也許真的是護法龍王。
護住大晏吧,攝政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