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2024-09-14 15:27:54 作者: 蠍子蘭

  第54章

  

  王修手受傷,頂替他的是中書科新任筆記。年輕人,才學不錯,長得清秀斯文,就是一舉一動都死板板的。攝政王跟王修嫌棄他:「做什麼都一臉心如死灰。」

  王修頭痛:「那叫肅穆端方……」

  李奉恕記不住人名,王修料想他壓根不知道這個筆記是誰:「這位是何首輔的外甥,趙盈銳。」

  李奉恕連著幾天不上朝,在院子裡伺弄地,預備天氣轉暖種上東西。天子腳下的親王府都是做小伏低的規格,魯王府本身又更簡陋,還荒得不成樣子。李奉恕從山東回來領著王府奉承司所有人斷斷續續收拾一個月,花園還有三分之二沒法看。這樣開荒的事,攝政王愛親自動手,是個樂趣,因此也不求宗人府。昨天特地在書房西窗下專門辟了一片土周圍壘上磚,打算栽一株桃花。王修很稀奇:「你什麼時候對花卉有興趣的?在山東時你可把花園裡的花都扔了。」

  李奉恕看他一眼:「桃花好看。」

  王修兩隻手都傷著,理直氣壯犯懶,披著李奉恕的毛皮斗篷坐在院子裡看他幹活兒。斗篷對他來說太大了,四下一裹陷在裡面,只露個尖尖的下巴。他手邊有書,不方便翻,也不想指使下人,就把書擺在眼前。難得有好春光,李奉恕帶回來的那片桃花瓣兒夾在書本里。

  王修說回趙盈銳:「這位有真材實料,不要因為何首輔就不待見他。趙盈銳並不算多才智出眾,勝在為人穩重,在國子監各科成績都穩定,永遠是「甲」。還是一班的齋長,督促同窗諸生功課,坐臥行動,樣樣井井有條進退有度。」

  讀書的事,李奉恕聽王修抱怨過。大晏科舉並非想考就考,必須有縣鄉各級學中的保舉。要想得到保舉,在學中每年考校必須甲等,學正才會寫保薦信。要考校的科目非常多,大晏律令,御製大誥,四書五經,作文,習字,以及禮射數。林林總總十數科,全部考合格了才能參加科舉。以數算一例,「誠心不讓人活」,田地面積,買賣盈餘,甚至一隻箱子隨意砍幾刀然後計算截面大小。王修說當年他在學中最怕的就是數算,每月一次各科考校不合格要挨打,為了數算挨過好幾次。那時說起來,王修仍心有餘悸,做夢都夢見數算先生打他板子。

  這位趙盈銳,一次都沒挨過。

  倒不是先生偏心,考試等級不到一視同仁都得被修理,全國哪裡的學府都一樣。那可見趙盈銳確實有兩把刷子。李奉恕原來嫌他喪氣,既然被王修一頓夸,又覺得也行,心如死灰……就死著吧。

  閒聊趙盈銳,何首輔就上門了。

  李奉恕還是蹲著伺候地:「讓他到這兒來。」

  王修站起急急往書房走。李奉恕仰臉看他:「幹什麼去?」

  王修不解釋,讓下人給開了書房門跑進去,站在槅扇後面。後腳何首輔昂首闊步怒氣沖沖走進二門:「殿下應該先跟臣,跟內閣商量一下。」

  攝政王一直很好奇讀書人到底想的是什麼。

  名?利?

  德宣內外,聲溢廟堂的名? 鐘鳴鼎食,堆金積玉的利?還是——朝笏滿床,四世三公的權?

  大晏的首輔們,和皇帝的鬥爭貫穿三百年。皇帝想要加商稅,高首輔祖父是放貸的,親爹是官商,於是高首輔差點跟皇帝撞柱死諫,寫《上罷商稅揭》。皇帝想要收礦稅,李首輔家是開礦的,從河北開到遼東,所以李首輔聲淚俱下指責皇帝窮奢極欲加派小民,上《請停礦稅疏》。李奉恕毫不懷疑如果那幫山西商人捧出來一個首輔,新首輔會主張晉商往外族販賣火器軍糧合法。

  他第一眼見到何首輔,便覺得這是人臣的模範:惜字如金,陰陽怪氣,官威澎湃,不戳不動彈。可是這位也是幫過李奉恕的,在太廟裡真情燦然地喊李奉恕「攝政王」,不知道出於什麼目的。也許君臣的典範是想看兩厭,又誰也離不了誰?

  何首輔從魯王府大門衝進二門,顧不得自持貴重,這又求的是什麼?

  李奉恕鋤雜草:「跟內閣商量,內閣就同意了?」

  何首輔斬釘截鐵:「不同意。」

  李奉恕拄著鋤頭:「開互市是不是對的。」

  何首輔居然沒否認,只是沉默。

  「何卿知道右玉麼。」

  「臣……知道了。」

  李奉恕似笑非笑:「金兵圍城,這次幸而有右玉死扛近七個月把韃靼大軍堵在殺虎口外。這是大晏得天之眷,得先皇們庇佑。若無右玉呢?女真韃靼一東一西兵臨城下,何首輔讀過《瓮中人語》沒。」

  去你娘的機鋒。李奉恕拎著鋤頭擡腳走出菜畦,直接對著何首輔走過去:「孤沒事兒就愛數《瓮中人語》里有幾個『虜』字,何卿數過沒?」

  何首輔的身板單薄,向後退一步。《瓮中人語》,記錄靖康時二帝「北狩」,一個字一個字。

  「殿下這是自比趙構?」

  攝政王太高了,比何首輔高了一個頭一個肩。李奉恕也挺吃驚,以前沒發現職重朝端素有決斷的何首輔……這麼矮啊?

  何首輔站直了,仰頭看李奉恕,決意再不後退一步:「臣明白了,殿下不在乎身後名,那臣就講點實際的。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文治武功,胡虜蠻夷敬畏天子朝,不敢亂生事端。之後也不是沒想過繼續以夷制夷。遼東楊經略曾經提出過『款西虜制東夷』,韃靼對戰女真,戰事有利就賜賞銀,邊境民間的『互市』睜一眼閉一眼就過去了。結果是韃靼與女真暗通款曲,小兒嬉鬧一般打一打,朝廷就要賜銀,景廟一朝對韃靼賜銀超過兩百萬兩!殿下說安撫韃靼,可朝廷再沒有兩百萬兩了!」

  「賜銀不管用,就不賜。韃靼不聽話,就換個聽話的。」

  何首輔深深吸一口氣:「韃靼不聽話,換誰,換土默特部?殿下,臣要忠言逆耳了。世宗時庚戌之變,土默特也南下圍過京城。殿下,不止女真人,蒙古土默特部也在京畿燒殺搶掠過。何須去《瓮中人語》里數『虜』字!」

  王修站在書房槅門後面,抽一口涼氣,幾乎喝彩,何首輔終於把這個大膿包給挑開了。九十年前,幾乎一模一樣的慘況。土默特部殺到京城下面要求開貢市,朝廷到最後其實也沒答應。

  「殿下,九十年前世宗決不答應,九十年後您倒是要開互市。大晏是終於跟蒙古低頭了?」

  李奉恕沉默。

  舅甥長得像。何首輔就是老了三十歲的趙盈銳,他應該年輕過,讀書人的弦歌意氣還沒被人事傾軋磨掉。何首輔千錘百鍊的麵皮與神情終於鬆動,他面露哀戚,怒視李奉恕。這裡不是太廟,不是朝堂,不是建極殿內閣值房,就是魯王府的院子,飄渺著新翻泥土的氣息,總算有春光回暖的意思……

  何首輔豁出去了。

  「殿下跟臣提右玉。殿下如果優撫韃靼,右玉倖存之人情何以堪?」

  「何卿錯了。開互市也不是朝廷低頭,更不是大晏天子低頭。」

  何首輔一愣,什麼意思?

  李奉恕擡手,指自己:「是我,李奉恕,攝政王,千古佞臣一意孤行。」

  何首輔張開嘴,說不出話。

  「臉不臉的,不提了。何卿只說,現在這個境況,拉攏蒙古諸部到底是不是正確的。」

  何首輔更加動容:「殿下……」

  「右玉……孤要的是,不會再有第二個右玉。」

  安穩是相對的。土默特最盛時,邊境能算得上「安穩」,還鬧過庚戌之變。

  何首輔閉眼長嘆。

  「即使庚戌之變,皇室朝廷也沒動過南遷的心思。太宗皇帝遷都北京說了,天子守國門。天子尚小,孤替他守。」

  何首輔艱難道:「殿下,內閣不會答應的。不論是和韃靼開貢市還是和女真開貢市,內閣決不答應。但是……陛下會同意的。」

  李奉恕笑一聲:「何卿如何知道。」

  何首輔長長一揖:「殿下決心轉乾坤定社稷,臣明白了,臣不多說了。只盼殿下深思熟慮,臣預祝殿下得償所願。」

  何首輔告辭。王修推開書房的門,看李奉恕。王修的面容總是很平靜,目光深而專注。李奉恕笑一聲:「你也不擔心。」

  王修輕輕一笑:「建州圍京時你殺出城去我便想好了,文官難道不能殉國?這一座皇城,最該殉國的就是文官。真到那境地,眼睛一閉,該走就走。所以我一直對你說,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別害怕,我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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