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2024-09-14 15:27:41 作者: 蠍子蘭

  第45章

  詔獄不見光,只有火把。火把的火顫動一下,端坐在牢房後面的男子嘟囔一句:「又下雪了。」

  能進詔獄的都是人臣,看守詔獄的自然也起碼是錦衣衛千戶。火光下的飛魚服華貴得猙獰,走路時繡春刀輕輕叩擊玉帶,發出悅耳的微音。

  「先生又聽對了。」鄭千戶回答。

  那男子笑一聲:「新的飛魚服,羅紗玉帶都是新的。外面沒變天吧。」

  鄭千戶沒回答。

  這些高官顯貴們的氣度已經被烙進骨血,進了不見天日的詔獄還是得端著架子。可是和錦衣衛這樣面對面不得見,居然也能處出友情。牢里這位爺被成廟關進來,沒說用刑,也沒說特別關照。指揮使怕他死了,叮囑其他人不許為難。這位爺在絕對寂靜里自言自語,隔著沒有窗的牆壁諦聽外面的天氣。

  

  從沒出過錯。

  鄭千戶覺得遺憾,這位爺就是進來那天好好打過照面,長相讓他有點驚為天人。看守詔獄的人,一表人才的達官顯貴實在是見多了,這位爺著實不同尋常。英俊且不說,兩個眼睛顏色還不一樣,琉璃珠子似的。

  詔獄牢房裡沒有光,就再也沒看清這位爺的長相。

  鄭千戶按著繡春刀站在走廊火把下,對著虛無的黑暗裡苦笑:「先生,不要問了,我什麼都不能說。」

  長久的沉默。

  男子低沉柔和的嗓音在黑暗中長長一嘆:「聖上……是不是不在了。」

  鄭千戶腿一軟,聖上好著呢您咒誰呢!忽又一驚,這位爺說的聖上,是成廟。成廟不在了。

  鄭千戶沉默。

  黑暗中再無聲音。

  下了朝,奶皇帝坐在龍椅里,沖李奉恕一伸手。李奉恕抱起他,溜著幾十號人繞著皇極殿轉圈。轉著轉著下了雪,李奉恕抱著小皇帝進入皇極殿,在正殿裡來回溜達,小皇帝在他懷裡睡得呼呼的。

  李奉恕突發奇想,把皇極殿的金磚全都撬了種蔥會怎麼樣。宮門口的磚也撬。小皇帝打著小呼嚕,攝政王心裡盤算撬皇極殿地磚。今天當值的不是富太監,一共三個提督太監,秉筆掌印隨堂,今天當值的是柳隨堂。柳隨堂長得笑模笑樣,比富秉筆要喜慶,好在一樣安靜。

  小皇帝在攝政王懷裡抽搐一下,攝政王停下腳步,小皇帝攥著他胸前的衣服小聲抽泣,哭聲越來越大。李奉恕捏他的臉:「陛下?」

  小皇帝眼珠子轉,醒不過來。

  柳隨堂有經驗:「聖人這時候都要叫醒陛下。」

  李奉恕蹙眉:「皇帝經常這樣?」

  柳隨堂眼圈一紅:「最近……聖人不睡覺陪著,宮中夜裡也點燈,可是陛下還是害怕。」

  李奉恕微微一眯眼,並沒有真叫醒皇帝。他換個抱皇帝的姿勢,湊近皇帝的耳朵,壓低嗓音,空氣被他的聲音擠壓,也開始震顫:「陛下,你是大晏的皇帝,是九州四海之主,沒什麼能害你。不用害怕,大晏朱旗所拂,九土披攘……」

  眼看小皇帝表情鬆開,不再皺著小眉頭。

  小皇帝夢見一隻巨虎殺過屍山血海沖向自己。巨虎一身鮮血淋漓,可是他不怕,他爬上巨虎的背,巨虎是來救他的。

  他微微睜開眼,看到攝政王朝服胸前的補子。

  一隻正在咆哮的神異巨虎……

  小皇帝嘟囔:「六叔……」

  李奉恕聽小皇帝叫他,卻一愣,原來皇帝是怕他?

  太祖祖訓,兄終弟及。太后和皇帝的確應該怕他。李奉恪把他從山東稀里糊塗弄回來,倒是不怕!

  柳隨堂觀察攝政王抱著皇帝臉色陰晴不定,心裡顫抖。他還真不知道皇帝做惡夢都是夢見攝政王啊。夢見攝政王殺他?殺了他之後奪位?柳隨堂越想越害怕,跟著冒冷汗。

  王修曾經問李奉恕,為什麼不乾脆親自教養皇帝。

  攝政王抱著皇帝站在皇極殿正殿下,觀察這座帝國最輝煌龐大的,象徵著鼎盛皇權的宮殿。他抱著帝國年幼的主宰,對著九龍金漆寶座,看了很久。

  柳隨堂咬著牙,堅決不露出一絲戰慄的聲音。皇極殿外狂風飛雪,殿內赫赫權力叱吒浩蕩。這聲音盤旋數百年,從大晏誕生的那一刻起,杳杳地用無上的威嚴誘惑著,血液與生命,對權力頂禮膜拜的祭品,在九龍寶座下汨汨流淌。

  攝政王鋼鑄鐵打的身形森森而立。柳隨堂幾乎要昏過去,他站在一頭凶獸身邊。

  「殿下……」

  攝政王抱著皇帝轉身,走出皇極殿。柳隨堂追上去,攝政王沒看他:「皇帝總是窩在宮裡不精神,到孤那兒看看。你知會後宮一聲。就說壽陽大長公主會把皇帝送回來。」

  柳隨堂眼前一黑,他不敢反駁攝政王,更不敢就這麼應下了,太后知道了要殺人的。

  李奉恕不管他死活,把皇帝四邊裹緊了,直接坐馬車回魯王府。

  王修今天不當值,落衙早,先到家,對著家裡的一狗一馬犯愁。街面上又開始傳了,攝政王得了一匹龍馬。上回老李一槍砸下黑鬼來,說黑鬼是龍子。僥倖未被飛玄光這匹瘋馬摔死,飛玄光又成龍馬了。真不愧是老李,狗要超大的狗,馬也要超大的馬,還都是黑的。老李自己也是超大的人,平時一身兒耐髒的黑,這下仨真像兄弟了。反正龍性本淫也不是不可能……

  王修正瞎想呢,門口有馬車聲,他迎出去:「回來這麼早?我正想要不要去皇極門……這啥?」

  李奉恕跳下馬車把皇帝的臉從斗篷里扒拉出來亮給王修看:「皇帝。」

  王修差點昏倒:「你就這麼抱回來了?」

  李奉恕奇怪地看他一眼,不是他說要親自教養皇帝麼。

  王修壓低嗓子怒罵:「也不能直接抱回家啊!人家娘不抽你!」

  李奉恕最近天天抱著皇帝繞著皇極殿溜達,拉拉雜雜幾十號人跟著,快成皇宮一景,太后要抽他早抽他了。李奉恕也覺得奇怪,皇帝在他懷裡睡得格外沉,上車下車這麼折騰,愣是沒醒。

  皇帝在李奉恕懷裡蹭臉。黑鬼沒見過小孩子,特別好奇蹭過來。王修怕黑鬼嚇壞皇帝,把它往邊上牽:「老李你快把陛下抱進臥房,這大冷天的你也不怕他著涼!」

  大奉承迎出來,一看李奉恕把皇帝抱回來了,腳一軟,許久不見操練的魯王府一陣忙亂。李奉恕倒挺不以為意,一隻小兔崽子而已。

  王修用湯婆子燙被窩,仔仔細細燙半天。李奉恕抱著小胖子在屋裡溜達:「差不多行了。晚上我睡哪兒。」

  王修心急火燎:「宮裡怎麼沒人跟著出來?你睡哪兒不行,皇帝還在咱們家過夜?」

  「我不讓宮裡的人出來。我睡你那裡吧。」

  王修燙好被窩,李奉恕把皇帝放在床上,王修小心翼翼地把皇帝的外衣和鞋子都脫了,掖好被子。大概都是攝政王的氣息,讓小皇帝很舒適,團在被子下面繼續呼呼大睡。

  剛把小皇帝安頓好,富太監心急火燎地就來了。大概不想太明顯,只領了幾個人:「聖人要接皇帝回去……」

  李奉恕一偏臉:「睡著呢。」

  富太監進李奉恕的臥房,第一眼看見皇帝搭在被子上的小手。他眼睛一熱,多久沒看見皇帝睡這麼安穩了?小臉紅撲撲的。富太監小心翼翼地把皇帝小手塞進被子,實在捨不得叫醒他,只好打發人回宮:「回稟聖人,就說老奴在這裡伺候陛下醒來,萬無一失。」

  魯王府在準備晚膳。魯王一向吃得簡單,用料實在即可,不需要花頭。說實在的,刁鑽的做飯工藝魯王他也吃不出來,因此魯王府菜是菜香,肉是肉香,大米熬粥的香味在浸染的夜色里慢慢氤氳。富太監領著幾個內侍不吃不喝在臥房裡盯著皇帝,皇帝砸吧小嘴醒來。餓了。

  王修袖手走進臥房,笑眯眯:「晚膳準備好了。吃過再走?」

  富太監著急回宮,皇帝陛下自己坐起來,非常迷茫地擁著被子:「六叔呢?」

  王修還是笑眯眯:「陛下,魯王在書房。」

  皇帝吧唧跳下地:「我要去書房。」

  富太監連忙給皇帝穿衣服:「陛下當心著涼!」

  皇帝陛下要去書房找攝政王,富太監立刻跟著。王修往前一站:「內官別忙,要不要一起用晚膳?」

  富太監顧不上了,緊著要去追顛顛跑的小皇帝。王修伸手抓住富太監的胳膊,臉上還是笑的:「內官,在這魯王府里,您有什麼不放心的?」

  富太監怔怔,王修逼近:「嗯?」

  富太監終於想起自己是內官總領,臉色終於要變,王修低聲道:「內官不想想,也許皇帝陛下在魯王府,才是最安全的呢。」

  魯王府格局簡單乏味,小皇帝自己找到書房。他推開門,看到六叔正站在一幅巨大無比的地圖前面。李奉恕手裡舉著燭台,轉身看見皇帝,微微一笑:「陛下醒了。」

  皇帝很久沒睡得這麼踏實,兩隻眼睛晶晶亮:「六叔在看什麼?」

  李奉恕舉高燭台,照亮占了一整面牆的地圖:「坤輿萬國全圖。」

  小皇帝仰著頭墊著腳竭盡全力看,太大的圖,可他又太小。

  攝政王放下燭台,在皇帝面前半跪下:「上來。」

  攝政王舉著皇帝把他架到自己肩上。皇帝騎著攝政王的肩,攝政王擎起燭台,燭火在皇帝面前瞬間照亮了整個世界——所有的國家。

  「好大。」小皇帝說。

  「很大。」攝政王回答。

  小皇帝的眼睛裡跳躍著火光,攝政王的燭台在他的眼睛裡驅散黑暗,披荊斬棘。

  「天以日月為綱,地以四海為紀。九土星分,萬國錯跱。崤函有帝皇之宅,河洛為王者之里……」

  小皇帝輕輕跟著攝政王背誦,聲音稚氣又洪亮。李奉恕微笑:「背得好。」

  小皇帝很努力地認真觀察地圖。他已經騎在攝政王肩上,他足夠高度平視這副宏偉的描繪世界的圖畫。

  「宮中也有海圖。我回去就叫人找出來。」小皇帝很興奮,「咦,泰西諸國名字有趣,居然有叫葡萄牙的!六叔你見過那裡的人嗎?」

  「見過,在登州有葡萄牙教官隊。」

  小皇帝很高興:「他們長什麼樣?」

  「不似中原人。」

  小皇帝很認真地想:「京城也有很多異國人,只是我沒有見過。世界這麼大,所以六叔你才要出海嗎?出海以後呢?對這些國家怎麼辦?」

  攝政王一隻手攥著皇帝小胖腿:「太宗說過啦。」

  小皇帝疑惑:「太宗說什麼了?哦!我知道我知道!」

  攝政王微笑:「說什麼?」

  「朕奉命為天子,天之所覆,地之所載,皆朕赤子!」

  小皇帝一隻小手按在坤輿萬國全圖上。

  富太監悄無聲息地伺候在門口。他隔著槅扇,聽到低沉的男聲,和童稚的幼兒聲音慢悠悠地對話。小皇帝騎在攝政王肩上,攝政王托著小皇帝。

  他們面前,是四海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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