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2024-09-14 15:27:40
作者: 蠍子蘭
第44章
從皇宮出來,王修騎著飛玄光,李奉恕在前面牽著。一開始王修是堅決不同意騎上去的,他躲還來不及。李奉恕道:「你得騎一騎,它才明白你的身份地位。」
王修上一般的馬都費勁,何況飛玄光。飛龍使廄量飛玄光的肩高過六尺,連上馬脖子馬頭跟個怪物似的。王修不上馬,飛玄光就低頭用大馬臉追著王修蹭,王修嚇得轉圈跑:「它有毛病吧它!」
李奉恕一撩前襟伸出手:「你踩著我的手上去,它的馬臉就蹭不著你了。」
王修勉勉強強幾乎是滾上馬鞍。飛玄光太高了,王修小臉煞白搖搖欲墜的。李奉恕撓撓馬脖子,牽著飛玄光就走。王修犯愁:「家裡有個黑鬼了,這又來個黑煞星……」
李奉恕慢悠悠牽著飛玄光穿過長街。
京城人民被自從出生就被皇權磨礪,基本上都有見怪不怪的氣度。這麼老大個怪馬上街,也就是多瞄兩眼。飛玄光剛成年,數次企圖逃出飛龍廄未果,突然獲得自由,興奮得肌肉顫動。王修心驚:「老李你可牽好它,踩翻了別人攤子咱家可沒錢賠……」
李奉恕平靜地走著。
王修第一次從高處看李奉恕肩頸的側面。刀劈斧鑿懸崖峭壁,天塌了也能扛得住。
「你……你真的舉過先帝哦……」
「不記得了。」
王修揣測老王妃當年為什麼一定要瞞住李奉恕力大無窮這件事。只有太祖太宗力能拔山,往下身體一代不如一代,還吃亂七八糟的丹藥。橫空冒出一個李奉恕,給有心的人一添油加醋不知道就成什麼了。太祖在世?太宗重生?李奉恕無依無靠親爹都不喜歡,第一個死的就是他。
王修很好奇先帝在的時候和李奉恕兄弟倆的光景。
李奉恕沉默地牽著飛玄光,慢慢走過京城熙熙攘攘的人群。
剛到魯王府門口,黑鬼蹭蹭迎出來。王修一看黑鬼心裡咯噔一下,再一看自己騎著飛玄光,心裡又咯噔一下。黑鬼挺好奇飛玄光,賤嗖嗖地舔吧它。飛玄光仰著馬脖子懶得理黑鬼,擡起長腿邁過門檻優雅進門。
王修按著心口,李奉恕瞟他一眼:「怎麼了。」
王修掙扎著下馬,李奉恕握著他的小腿把他架下來。王修捯氣兒:「你就不怕飛玄光又發瘋……」
李奉恕把韁繩扔給大奉承,很平淡地看飛玄光一眼:「那就不要了。」
王修一愣,李奉恕在宮裡滾了一身土,下人立刻準備洗浴。飛玄光又用大馬臉蹭王修,王修伸手一推:「起開!」
李奉恕去洗澡,正好皇極門送來案卷,王修去書房整理。他能模仿李奉恕的字,連口氣都一模一樣。也不是單是模仿——他根本就能知道老李會說什麼。今年官員京察……王修嘆氣,攝政王讓都察院把一池渾水都攪起來,逼得朝臣仿佛走地雞,肯定是想親自主持京察,給朝廷松松筋骨。可是現在這個形勢,攝政王必須放權回內閣,今年京察肯定還是何首輔主持。因為,攝政王認輸了。
王修越想越心酸,冷丁聽見李奉恕道:「別趴那麼低。傷眼睛。」
王修擡頭,看見李奉恕擎著燭台站在他面前。窗外的天不聲不響地黑下來,李奉恕站在黑影中,手裡有一團光。他洗澡剛出來,隨意披著大氅,浴衣領口是開的,隱約有胸肌的輪廓。頭髮扎個馬尾,一身沐浴後的水氣。李奉恕像晉朝以前的天神,那時候神佛都不胖,都是凌厲瘦削而俊美的。表情安詳,心無波瀾,手握生殺大權。——晉朝也是很久遠之前的事了。是夜晚燭火照不到的一團黑暗裡蠢蠢欲動的心思,看不清猜不透,陳舊又無可奈何。
「你洗完澡怎麼穿成這樣?不怕傷風?剛退燒幾天?」王修眉毛一豎,「領口開那麼大!」
李奉恕一隻手握著燭台,一隻手默默收了收領口。
王修讓李奉恕在書房呆著,他去臥房找衣服。李奉恕放下燭台,隨手撿起摺子看,又扔下。王修抱著一大堆衣服跑到書房來,做賊一樣開門關門,生怕帶進風:「都穿上。屋裡地龍燒得挺好,外面是真冷。」
李奉恕拿起王修案上的茶杯抿一口。他已經感覺不到嗓子裡的血腥味了,習慣了。但是嗓子的確沒好,吞咽就是用刀劃。王修還是抱著衣服,李奉恕慢條斯理脫了大氅和浴衣,搭在太師椅上,再一件一件裹上。王修清嗓子:「你快點。我舉著胳膊疼。」
李奉恕沒什麼表情。
王修瞥見案上攤開的摺子,低聲道:「京察……同意內閣奏請何首輔主持麼。」
李奉恕系上大氅:「嗯。」
王修心裡難過:「你……」
李奉恕搖頭:「我太急了。我知道。」
他坐進太師椅,微微仰頭看立在對面的王修:「想起一出是一出,東一榔頭西一棒槌。覺得掌握京營十二衛就所向披靡,其實差得遠。內閣這段時間沒找我麻煩,想必是冷眼旁觀,不知道笑了我多久。」
他這樣一講,王修反而急了:「內閣笑個屁!女真圍京都得靠你衝鋒陷陣定干坤,內閣吐出半個有用的字了?」
李奉恕笑了。他攤開大晏的地圖。比坤輿萬國全圖小多了,一張桌案卻仍然擺不下,氣勢磅礴地從四面垂下。李奉恕舉著燭台在地圖上逡巡。掌握了京營和十二衛,就掌握了京畿。那剩下的地方呢?西北的軍隊,東北的軍隊,江淮浙的軍隊呢?
李奉恕異想天開,要出海,要整頓吏治,要跟各地算算帳。他什麼都不懂,現在四面八方都來「教」他,那他……就學到了。
王修順著他的目光看地圖,發現那是張家口。
「既然讓陸相晟去山西是妥協的結果,那就充分利用這次機會。」
李奉恕的手指敲著蔚州衛,木製的桌面蹦蹦響。王修蹙眉,李奉恕輕聲道:「我問過你,如果異族告訴晉商,賣掉大晏能換取更高的利潤,他們會怎麼做?」
王修愣愣回答:「賣掉大晏。」
李奉恕在昏暗的燭火下染上一絲神性的微笑:「大晏的武器,正從張家口往外賣。軍糧也是從這裡出去的。」
王修脊樑發寒:「啊……」
「讓陸相晟替我去看看。他……總是可信的吧。」
何首輔放衙回家,外甥趙盈銳恭敬立在門口:「舅父。」
何首輔看這個文靜方正的年輕人:「公推考的成績出來了?」
趙盈銳垂首:「出來了,我的卷子被貼出來當模範了。」
何首輔滿意點頭:「不錯。」趙盈銳上屆科舉考了二甲,老老實實等補缺,等了補缺就正經公推考,何首輔並沒有過多操心。趙盈銳稟報了成績,退出何首輔書房。何首輔捏鼻樑。今年京察考校官員,肯定還是自己主持。攝政王搞了那麼大的陣仗,又是提俸祿又是讓都察院刷卷,攪和的千步廊兩側六部值房打成一團,還得內閣去平息。今年京察更不能大意,建州圍京之變剛過,正是人心浮動之時。朝廷在穩定的時候,才叫朝廷,才有權利,何首輔比任何人都明白。寧一麟寫信來問海禁的事。他倒是不怕真的開海禁,就怕真開海禁了官府衙門裡沒有自己的地位,放京城裡那麼些個餓狼來搶食。眼下最好的辦法還是禁著,只有市舶司港口停著半死不活幾條鬼佬的船,走私才有活路。如果攝政王一意要開海禁,官船重現鄭公下西洋的壯舉,寧家必須摻一腳。
攝政王。
這三個字讓何首輔五味雜陳。李奉恕一點也不像成廟,不像景廟,更不像宣廟,何首輔莫名覺得攝政王仿佛是個久別的故人,帶著一身血腥,自陳舊的歲月而來。不止是他,所有的朝臣都在李奉恕身上感受到陌生熟悉的戰慄,就好像……在遙遠傳說中,需要帶著鶴頂紅上朝的太祖年間。
何首輔毛骨悚然。
山東總督楊源秘密報呈何首輔,他終於打聽到李奉恕的一點異常。李奉恕曾經失控過,瘋瘋癲癲滿嘴胡話,兗州魯王府差點被他拆了。那天晚上……
正好是成廟彌留之際。
何首輔的懼意在血脈里擴大。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子不語怪力亂神,他也確乎是不信則無。可是這個世界上有冥冥之意,他覺得幽冥中的眼睛在看著人世間。當時他跪在成廟床前,成廟昏昏沉沉,他湊上前去聽,成廟在他耳邊喃喃道:
「日月,日月……」
風把燭火一撩,何首輔以為自己聽到了一個預言。
日月,沒矣。
「舅父?」
何首輔一驚,發覺自己竟然在書房睡著了。他可能剛剛做了個噩夢,可是什麼都記不起來。
趙盈銳來請何首輔去吃晚飯,何首輔嘆氣:「就去。」
他打起精神,接著看女婿寧一麟的信。寧一麟還未動身上京,先寫信問何首輔對策,能不能多帶一個人一同進京。此人應該有用。何首輔看到那個名字。
海防游擊,曾芝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