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2024-09-14 15:27:37 作者: 蠍子蘭

  第42章

  自太廟以後,小皇帝一直懨懨的。倒是還上朝,小小一坨縮在龍椅里。李奉恕的寶座坐東面西,正好對著小皇帝,就看他的小臉青白青白的,眼神不聚,迷茫散亂,李奉恕都擔心他倒過去。熬到下朝,小皇帝沖攝政王伸手,攝政王把他撈起來,抱著走出皇極門。小皇帝要回太后那裡,李奉恕不進後三宮,到了干清宮就要把小皇帝給富太監抱著,小皇帝在他懷裡驚醒,兩隻大眼睛下面兩塊黑,要哭不哭的。李奉恕抱著小皇帝走這一段路,小皇帝竟然睡著了。

  李奉恕抱著小皇帝轉身,富太監嚇一跳:「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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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奉恕沒搭理他,擡腿往前走,抱著小皇帝繞著干清宮轉圈兒。皇帝身後跟著伺候的人舉傘執壺拿帕子的拖拖拉拉幾十號人一大串兒不遠不近綴在攝政王身後跟著溜達,富太監揣著拂塵跟得倒緊:「殿下受累。」

  小胖子在李奉恕懷裡呼吸均勻,臉色忽地雲開了,小表情兒無憂無慮。李奉恕抱著他走,心被悶鈍地捶著。太廟過去他顧不上了,幾乎把小皇帝忽略。這小胖子是江山社稷,實實在在蜷在他懷裡。李奉恕低頭看他,想從他肥圓的小臉上找到成廟的影子——找不到。李家男人長得都是一個套路,年輕的時候面部稜角冷硬,大鼻子大眼,老了發胖,五官把臉上多出來的肉擠得橫著走,更兇惡。李奉恕肯定不記得李奉恪小時候的樣子,只記得少年李奉恪手裡拿著戒尺沉著臉聽自己期期艾艾背書,背不過就打。景廟就愛自己動手打人,成廟作為長子跟景廟一個毛病。李奉恕還能聽見李奉恪那一聲「老六——」,特別驚悚。

  小皇帝在李奉恕懷裡蠕動一下。風還是冷硬,小胖子大概冷了。李奉恕示意富太監把他的斗篷給小皇帝裹上。小皇帝睡得倒是幸福,連累那麼多人繞著干清宮轉圈。

  富太監更辛苦,李奉恕腿長,快走兩步富太監就得小跑,何況他上了年紀,還胖。李奉恕壓低嗓音:「皇帝怎麼了?」

  富太監乾笑:「太醫看過了,就是有點累。」

  「他在太廟為什麼會昏?」

  富太監一頓,感覺攝政王的眼神跟刀子似的剔他的骨頭,只好硬著頭皮直說:「太醫問診沒說出個所以然,壽陽大長公主說是祖先福澤太厚,皇帝年幼扛不住。」

  太醫沒看出有什麼病症倒還好。歸根結底,小皇帝還是嚇的。小小的孩子三五時就給驚一次……

  李奉恕道:「用蘿蔔蒸水。上次給皇帝喝了沒。」

  富太監跑得呼哧帶喘:「喝是喝了……殿下,奴魯鈍,這是個偏方吧?」

  富太監特地跑太醫院問過,太醫都不知道蘿蔔蒸水還有安神的作用,宮人也沒聽說過。不過想來也沒害處,皇帝喝了,發發汗睡一覺倒是真鎮靜不少。

  李奉恕神情隱隱帶上笑意:「嗯。」

  那天兗州魯王府的人都嚇慘了,只有王修敢踩著他撬開嘴沒命地灌。動盪的記憶不清晰,全都是王修張皇卻堅定地揪著他的領子一聲一聲地喊,李奉恕!李奉恕!

  李奉恕倒在地上,對上王修的眼睛,幽深,寧靜。

  後來李奉恕問他灌的什麼。

  「蘿蔔蒸出來的水,理氣通屁。」

  皇帝睡沉了,李奉恕把他放在肩輿上:「讓皇帝再睡會。去吧。」

  富太監伺候著皇帝往後三宮走,實在忍不住,悄悄轉頭看。攝政王那麼站著,塔一樣看過來,頂天立地。

  小皇帝裹著李奉恕的斗篷團在肩輿上,嘟囔一句:「六叔……」

  李奉恕看皇帝走遠了,自己返回皇極門。皇極門叫「門」,也是九楹三門有殿有廡三出五橋的。平日上朝,官員宗室從午門東西兩側進入,穿過五座金水橋,進入皇極門。品級不夠者,只能立在台階下面的廣場上。肅穆莊嚴,風雨無阻。日復一日,三百年。君王臣子們互相磨礪了心性,達成默契。

  李奉恪信步走著,忽然覺得腳面一軟。

  ……貓?

  一隻巴掌大圓滾滾的虎斑貓咪,小小一點點的爪爪按在李奉恕的靴子尖上。李奉恕揚眉,這么小的貓,怎麼跑到皇極門來的?

  今天早朝王修當值,要等攝政王送皇帝陛下回來繼續處理公務。左右等不來,王修又不能離開皇極門,只好站在殿內往外看,正好是李奉恕低頭看地面。王修小跑出來,才發現李奉恕彎腰是在觀察一隻奶貓。太小了,特別是坐在李奉恕面前,更加伶仃。王修心驚肉跳:「老李你可別踩它……」

  李奉恕不解:「我踩它做什麼。」他彎腰伸手抄起貓崽,貓崽還真沒有他手掌大。李奉恕一路攥著貓崽進入皇極門廡殿,照例看摺子。王修一臉愣愣地跟在後面:「老李?」

  李奉恕順手把貓崽擱在桌案上,拿著筆等王修。王修倆眼睛扎在那隻貓崽身上拔不下來,書案上擺清供他是見過,頭一回見有活物。李奉恕等半天只好明示王修:「研墨。」

  虎斑貓毫無畏懼地團在一堆國家大事上,打個小哈欠。

  「它……」

  李奉恕看摺子:「貓兒房跑出來的吧。一會兒叫內侍抱回去。」

  王修更怔:「貓兒房?」

  李奉恕潤筆:「養貓的地方。」

  王修恍然想起李家皇帝好像都很喜歡貓,有些專門抓老鼠的貓還有官職俸祿。

  小奶貓舔爪爪,一點不介意李奉恕拿它當鎮紙用。李奉恕習以為常:「先帝愛貓成痴,不光貓,鴿子,馬。墨稠了。」

  王修連忙停下來,表情有點複雜。李奉恕對貓崽和藹:「差點都忘了,要不是今天碰上這麼只『攔路虎』。不知道貓兒房那幾隻小廝丫頭怎麼樣了。」

  王修眨眨眼。

  小奶貓嬌滴滴喵一聲。

  李奉恕看他那個表情,樂一聲:「太祖年輕的時候,遇到一隻大貓在糧庫外面撕咬碩鼠。太祖盛讚貓守糧除害,殺盡天下碩鼠,宮裡就養貓了。」

  太祖那個脾氣……

  也有可能。

  李奉恕點點貓崽的鼻尖,你算不算是個預兆,也能幫我殺盡天下碩鼠……

  王修艱難把視線從貓崽身上挪開:「陸相晟在宮外候著。」

  李奉恕道:「宣。區區一個知府敢募萬人進京勤王,我也想看看這是個什麼人。」

  陸相晟進入午門,一路穿過金水橋,蹬上三出台階,王修差點喊出來:

  這也是文官!

  陸相晟站在李奉恕面前,李奉恕心裡控制不住贊一聲好。

  三十上下,皮膚白皙,神情鋒利如琢,斯文卻不瘦弱,挺拔的脊樑撐起他過人的驍悍氣勢。陸相晟少年時便膂力過人,氣性剛烈,有人開他玩笑,叫他「大將軍」。

  他一路科考上來,不到三十就取中進,現在真的領兵打仗了。

  攝政王打量著陸相晟。他有一對殺人的眼睛和一雙殺人的手,他身上繚繞著攝政王親切的血腥味。

  王修眼尖,看見陸相晟官服下面套著雪白孝衣,微微露出一個白邊。他看一眼李奉恕,李奉恕顯然也發現了。陸相晟十分坦然:「陛下,殿下,恕臣服喪。家父剛剛去世,臣未及趕回家中奔喪,只能遙遙披麻戴孝,叩首燒紙。」

  李奉恕道:「難得你有心。只是現在國家用人之際,實難讓卿丁憂,只有奪情。」

  陸相晟道:「為國分憂,人臣本分。家父生前教導臣,精忠報國,矢志不渝,臣不敢忘。」

  李奉恕手裡拿著摺子:「卿所上疏,孤都看了,『選用奇兵』這一條,倒是和孤認識的一個人想法頗一致。他不在京,否則我們可以聊一聊。卿曾以一己之力招募萬人進京勤王,周將軍盛讚卿用兵有方膽氣過人,可堪重任,所以舉薦卿去山西督辦賑災糧。卿可願去?」

  陸相晟瞭然:「殿下的意思臣明白了。賑災刻不容緩,臣領命。」

  李奉恕道:「卿要多少隨行?」

  陸相晟平靜:「臣一人,大名府有幾名隨從,無需再多。」

  李奉恕略略驚訝:「總得要有護衛,孤親自從十二衛里選幾人。」

  陸相晟道:「多謝殿下體恤。」

  王修看陸相晟的側臉看得眼睛發直。文武兼備是讀書人的夢想,王修也有。這個夢想被實現了,王修覺得陸相晟就是夢想中的自己。李奉恕清清嗓子,貓崽喵一聲,王修才回神,陸相晟早退下了。

  「陸知府呢?」

  李奉恕不吭聲,低頭寫。貓崽看不懂人的尷尬,用腳丫撓下巴。王修咳嗽兩聲:「啊。那什麼,老李你茶涼沒?」

  李奉恕不看他。

  王修撓撓鼻子。

  富太監安頓好皇帝回頭奔來皇極門,王修同情他,也不容易跑得快要翻白眼了。一看桌案上一隻小貓,嚇一跳:「貓兒房的?怎麼跑這裡來了?」

  貓崽睡著了,肚子起起伏伏。富太監小心翼翼:「奴這就把它抱回貓兒房?」

  李奉恕沒擡頭,富太監揣著貓崽出皇極門,吩咐小內侍報回貓兒房。李奉恕忽然道:「成廟的馬怎麼樣了。」

  富太監趕緊回答:「飛龍使都精心養著。有一匹不太聽話,光打架,隔開了。」

  李奉恕道:「哪一匹?」

  「先帝取名飛玄光。」

  富太近引著攝政王去馬廄。成廟好馬好貓,在的時候都精心養著。成廟一走,貓還好說,馬沒人敢騎,血統名貴的皇家駿馬全部都被關在馬廄里,關久了就打。有一匹黑馬尤其兇悍,踢死過一匹御馬,只能單獨關著,誰也不知道怎麼處理它。

  王修頭一次見到如此多稀世名馬,腳步發虛。這些高傲的皇家御馬冷淡瞥一眼王修,全是不屑。李奉恕看到幾匹馬,很親昵地摸摸馬脖子:「回京這麼久,一直沒顧上。」

  王修突然聽到次咔一響,好像什麼木頭斷裂的聲音。李奉恕沒聽到,跟一匹白馬老友敘舊。王修突然覺得很不安。馬廄平時人不多,除了養馬添草料的,守衛就幾個人。李奉恕往馬廄裡面走,王修原地打個轉。是不是錯覺?他聽到噴出的鼻息,他覺得自己被什麼猛獸盯上了。王修抖著嗓子喊:「殿下……」

  李奉恕繃著臉,就是不看他,越來越往裡走,突然巨響一聲,對面空著的馬廄瞬間塌了一半,有個什麼人驚叫:「飛玄光跑出來了!」

  王修一轉身,一匹肌肉虬結異常高大兇猛如異獸的黑馬瞬間向自己衝過來。

  王修傻了。

  這匹不能叫馬的怪物噴著粗糲的鼻息直直撞向王修,王修感覺到那潮熱的濕氣的一瞬間被人拽著領子甩了出去,王修在地上滾了兩下才停止,趴在地上摔蒙了。富太監大叫:「殿下啊啊啊啊啊!」

  王修爬起,傻乎乎瞪著黑馬發瘋了一樣撞向李奉恕,李奉恕伸手拽住它的鬃毛貼著它身側制住它。黑馬又蹦又跳,踢斷馬廄樹根木柱,精緻的棚頂稀里嘩啦往下塌,碎瓦橫飛塵土滾滾。其它御馬一看飛玄光,立刻掙扎著嘶鳴,極度驚恐地想要逃跑。李奉恕就那麼揪著黑馬的馬鬃,貼著黑馬身側,跟著黑馬打轉,幾乎把它掄起來。黑馬暴躁地想要踢死李奉恕,怎麼都踢不著,肌肉震動,烏金油亮的皮毛在太陽光下燃燒一樣明暗閃爍。黑馬瘋狂嘶鳴,李奉恕青筋暴起怒喝一聲一腳踢在馬廄前的拴馬石上借力翻身上馬,飛玄光咆哮著往牆上撞,要撞死李奉恕。富太監差點被坍塌的馬廄砸中,拼了老命爬起來大罵:「都是死人,救駕!用火銃往馬上打!」

  衛兵滿臉冷汗:「瞄不准,有可能射中殿下!」

  飛玄光瘋了,它感覺到自己背上是一個更強悍的怪物,它被桎梏得進退不得。李奉恕拽住馬鬃夾住馬腹,無論飛玄光如何拼死蹦跳衝撞,李奉恕死死鉗制住它。富太監一頭一臉塵土,尖叫:「快去稟告皇城戍衛司,快去!你們都是死人?快去幫殿下!」

  李奉恕咬牙:「別過來!」

  富太監跺腳:「飛龍廄里有如此瘋馬,為什麼不早點解決!」

  王修跪在地上張著嘴,看李奉恕和一匹瘋馬廝殺,眼淚在臉上衝出兩條道。

  飛龍使覺得自己死路一條,氣息奄奄:「因為,因為成廟說要留著飛玄光,送給,送給……」

  飛玄光安靜了。它沒有力氣了,它背上力舉千鈞的怪物讓它臣服,攝政王騎在它的背上,低頭看王修。一身狼狽,神情平靜如磅礴之海。

  「……魯王殿下。」

  王修哆嗦著站起來:「老李……」

  攝政王嘆氣。

  他對他伸出手。

  「想騎一騎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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