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2024-09-14 15:27:28 作者: 蠍子蘭

  第37章

  小皇帝往後一倒,太后嬌小,勉強要抱起皇帝。粵王突然從影子裡探出來,伸手接過小皇帝,穩穩抱在懷裡。富太監在享殿外率領內侍手持盥洗禮器候著,這時候嚇一跳想往裡跑,粵王一伸手,在虛空中一推:「都站住。」

  「魯王免除賦稅,這是體察民情。焉知皇帝陛下不會憐憫百姓?大可呈報朝廷,恭請君恩,何必做得如此剛愎?」

  魯王緩緩站起,粵王的臉下意識地跟著他往上揚,魯王太高了,站在享殿門外,背靠鐵硬陰沉的蒼天,享殿內忽而更加幽晦。粵王倏地感覺自己在幽深的水裡起起伏伏,口鼻不能呼吸。他眼見著魯王一腳踏進享殿高高的門檻,他用盡全身的力量命令自己不要後退,不要面露怯色。

  「魯王,你放肆。」

  李奉恕背光,臉上只有一對眼睛是亮的,裡面跳著享殿永久不息祭祀的燭火。滾燙的火焰到底燙得李奉念往後退一步。他現在抱著小皇帝,面目平靜:「魯王,退出享殿。」

  李奉恕又往前走一步。太后一動,翟冠上的珠翠驚慌失措地顫抖,李奉恕嘆氣:「太后要不要先去歇息?」

  太后握緊雙拳,全身顫抖,瞪著李奉恕,眼睛蓄淚。她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劈手從粵王懷裡奪下小皇帝,搖搖晃晃抱著,絕對不鬆手。

  魯王和粵王平靜地對視,夾著碎雪的寒風從魯王身後衝進享殿,連映成火海的燭火齊齊亂抖,兩個王臉上的影子都被一把扯開,戰慄地往外掙脫。

  「魯王口口聲聲說太祖祖訓。太祖當年封二十四王,皇族一心,鎮守四方,統御天下。太祖祖訓言明,皇族務要和睦團結,精誠守國。魯王攝政以來,大約是忘了太祖說的這幾句話了。京城內抄家抄田,京城外收歸課稅釐清田產。西北秦王肅王寧王三王后裔世代鎮守邊關,即便無功於國,也無愧於國。魯王不顧念親情,亦當顧念開國以來李家宗室盡心竭力維護正統,日夜不曾懈怠!」

  

  享殿外皇族全部跪倒,大呼:「粵王殿下!」

  雪粒點點化在臣子們的臉上。殿外一片站著,一片跪著,高低起伏太明顯。後面的官員想讓內閣拿個主意,咱們到底跪不跪啊?內閣還是不說話。能混進內閣的都是人精里的尖兒,明白這是要站隊了。皇族跟魯王翻臉,傾向粵王。縱使粵王不能攝政,今後也是要議政了。

  魯王?粵王?

  何首輔在想曾經太祖時西北三王的赫赫輝煌。秦王,肅王,寧王,上馬征戰,下馬治民,然而也就輝煌了一代。兩百多年下來,三王后裔成為西北無比沉重的負擔。甘肅年景好的時一年稅收不過三四萬兩,供養肅王一大幫後裔卻要耗費七八萬兩!

  魯王沒回答粵王,徑直走向靈位。李家的祖宗們威嚴地立在一層一層階上,那麼高,仿佛一座山。魯王恭恭敬敬在列祖列宗靈位前跪下,努力擡頭看最上面的幾乎看不清字的靈位。太祖時能追溯的最高的高祖叫李六七,往下是李三一,李四九……李氏皇族的高祖們就是前朝時卑微的佃農。

  「魯王也是狠,竟然直接出動京營抓捕宗室。被抓的皇族連宗人府都不讓去,直接進有司。血脈親情尚可斷絕,魯王不怕落個無徒也無魚的下場麼。」

  李奉恕跪在祖宗靈位前,語氣淡淡:「宗人令。」

  宗人令應道:「在。」

  「剛才數落我的罪狀那麼久,宗室要什麼結果?」

  宗人令看一眼粵王,又看一眼太后。太后快昏過去了,抱著小皇帝搖搖晃晃。粵王沒有要去接的意思,太后也不給。

  「要你回……回……回鳳翔思過……」

  魯王笑起來,聲音在喉嚨里滾。鳳翔高牆,活活關死過多少不聽話的王。他面有笑意,轉臉看向太后:「嫂子,你到底為什麼怕我。」

  王修用手指鉗鼻樑。老李不讓京營和十二衛動,太廟裡傳出任何消息他們都不能動。王修心焦,老李是不想背個謀反的罵名。可是如果出了萬一……窗欞突然被風吹開,雪粒劈頭蓋臉沖向他,他跑去關窗,案上的書被風吹得亂七八糟。他在翻律令,越翻越覺得李奉恕凶多吉少。毛筆滾到太祖祖訓上被風劃出個痕,王修緊緊領子拿起一看,心驀地沉入深淵。

  他好像明白太后到底在鬧什麼了。

  太祖言,皇帝無子嗣,兄終,弟及。

  攝政王李奉恕跪在靈位前,轉頭對著太后笑。

  「你怕我什麼?」

  太后抱不動皇帝,就要倒下去。富太監跪在門檻外:「聖人!陛下!」

  李奉恕和李奉念一齊看過來,他們有一對一模一樣的眼睛。享殿外陰風呼號,享殿內燭火顫動,他們臉上影子像是掙扎著脫出的鬼魅。太后尖叫:「富鑒之進來!」

  富鑒之立刻躬身進入享殿,小跑到太后跟前,接過皇帝,扶著太后:「聖人,奴婢扶您去歇息?」

  壽陽大長公主站在殿外,出聲道:「臣宣廟十一女壽陽領大長公主求入享殿祭拜!」

  魯王背對她跪著:「進來吧。」

  壽陽大長公主捧著金圭走進享殿。她被享殿內的靈位與燭火震撼得恍惚一下,粵王對她垂首:「姑姑。」

  如今享殿內活人里輩分最高的,是壽陽公主了。她一言不發,跪在李奉恕身後叩首行禮,起身半攙半架著太后往外走。太后不走,壽陽公主嘆氣:「快走吧。」

  魯王叩拜李氏高祖,太祖,成廟。成廟力排眾議准許皇族自謀生路,可惜到底未完成。

  門外宗族中有人想到太祖,悲從中來,哽咽號泣,漸漸哭成一片,口中叫著太祖顯靈,睜開眼看看現在的日子:「魯王擅權撓政,寡恩德薄,內藏奸邪,臣等有異議!臣等不服!」

  粵王長長一嘆:「魯王。你何必非要把自己搞到這個境地。」

  魯王表情紋絲不動:「以前聽成廟講,太祖時有個官員為了拍馬屁,愣是把我們李家的祖宗上溯到一個文學大家,太祖置之不理。我李家祖先便是農人,太祖他老人家是不想讓我們忘本。本是農人之後,農又為天下之本,時常記住農人之苦,敬之愛之,方能守住國本。太祖拳拳慈愛之心,不讓皇族子孫再受勞苦,一概榮養。如今國有難,我李氏子孫當勠力同心,和衷共濟,共渡難關,方可報答太祖苦心。若為一己私利損害國祚,國祚有損,焉有李家?」

  粵王似笑非笑:「以前以為魯王訥於口舌,竟然看錯了。此番言辭精彩。我知道你城外有京營,城內有皇城戍衛司及十二衛。」粵王彎下腰,盯著魯王看,語氣很輕,聲音卻穿透享殿,殿外文武官員聽得一清二楚:「魯王,兄弟開了眼,你竟然能直接調京營進京城。調兵這麼大的事,兵部不知道,樞密院也不知道。你手裡攥著兵務,想幹什麼?」

  魯王閉上眼睛。

  粵王不看站在外面的官員,也不看跪在外面的宗室,他盯著魯王,笑得猙獰:「魯王,當著列祖列宗,你說句話。是不是該還政陛下,還兵朝廷。」

  兵部楊文弱動動嘴唇,到底沒說話。

  魯王不看粵王,粵王在他耳邊輕聲叫:「六哥。」

  這讓李奉恕恍惚間想起小時候。那時候還有人叫他老六,他真的聽見一聲老六,年輕的太子這樣喊他,就是要教訓他的意思。李奉恕看到最末一階近前的李奉恪的靈位,成廟的靈位。

  魯王起身,微微低頭看粵王。他太高,氣息壓迫下來,咄咄逼人。粵王挺著決不讓步,在這太廟之中,就在此時,李奉恕敢讓十二衛和京營動一動!

  「孤被先帝從山東召回京城,自然是總領朝綱,代行軍政,此為先帝所託,李奉恕絕不辜負。」

  魯王深沉的嗓音在享殿裡迴蕩,列祖列宗英靈在上,應當聽見了。文武官員皇室宗族在殿外,應當也聽到了。烈風卷著碎雪衝進享殿,臣子不可抑制地瑟縮,享殿內卻如烈火燃燒,焚魂蝕骨皇家威儀在一片已死的君主面前磅礴不朽。

  「孤,乃攝政王。」

  粵王面部微微一顫,咬著牙冷笑:「你攝政,女真人圍京,你毫無辦法。女真人走了,你自己用經營圍京也有模有樣!」

  何首輔終於出聲:「粵王殿下慎言。」

  他一撩前襟跪下,身後的文武官跟著下跪,左右兩邊跪成一片:「社稷正值多事之秋,東北女真人虎視眈眈,河南亂賊起兵叛國,陝西甘肅大旱顆粒無收,內患不絕,國不堪重此時當臣民與君同心,共渡難關,萬不可再生內訌!」

  粵王正眼看何畹這隻狐貍。

  何首輔管李奉恕叫——攝政王。

  李氏宗族裡一人跪著大叫:「李奉恕!」

  李奉恕並沒看他,徑直往外走。可以攔攝政王,但沒人敢上前。粵王平靜看著凶獸似的背影穿過風雪,穿過戟門,徹底消失。

  「各位臣工,各位宗親,請起吧。」

  李奉恕騎馬踏碎寒風,一身披雪,回到魯王府。

  王修真在大門口眺望,遠遠看見李奉恕黑色的獵獵披風,立刻衝進雪幕:「你沒事兒吧?」

  李奉恕騎在馬上居高臨下。王修的臉凍得發白,整個人薄而脆。李奉恕問他:「怎麼不穿我的皮裘了。」

  王修火急火燎檢查李奉恕,哪裡都好,就是兩條腿上有膝蓋形的灰塵跡子。李奉恕把韁繩扔給大奉承,往裡走,王修跟在後面叨叨:「我以前沒看過太祖祖訓……」。回到內屋,李奉恕伸開雙手,站著不動。王修認命,幫李奉恕解披風:「太后那樣鬧……」

  李奉恕笑一聲:「也是個辦法。皇帝那個兔崽子有事反正我跑不了。」

  王修著急:「那粵王呢?」

  「她大概盼著我們斗個兩敗俱傷吧。」

  王修動作頓住:「其實你真的什麼都知道是不是?」

  老李什麼都明白,不屑罷了。

  李奉恕看王修臉上有雪粒化過的水跡,伸出一根手指,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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