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2024-09-14 15:27:24
作者: 蠍子蘭
第35章
一個「殺」字雷霆地劈下來,周烈一攥劍柄:「殿下……」
何止有太后的曹家,李氏皇族牽扯進去的尤其不少。皇親國戚也是人,是人就分聰明的和笨的。笨的遵從太祖遺訓不經商不涉政,老老實實挨餓。聰明的就不同。皇族不能親自出面,寄名,掛身份,什麼辦法沒有。
李奉恕看一眼周烈,聲音平緩:「你是想問孤,知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麼。」
周烈垂首。
知道。李奉恕看著名冊,他知道。他正在絕親緣壞人倫,太祖如此人物都沒有對自己親族下手。李奉恕用手指從名冊上端往下滑,一個一個李字往下捺。周烈心如擂鼓,吞咽一聲,終於再沒說話,轉身要走。王修推開書房門,他實在忍不住:「老李,你下定決心了?」
攝政王笑一聲:「君無戲言。」
李奉恕嗓子爛得厲害,聲音根本出不來,王修也不看周烈,只瞪著李奉恕。君無戲言?不,一句戲詞。大晏皇帝上午發聖旨下午追回來的多了。上午一派文臣死諫,下午另一派文臣死諫。周烈和王修沉默,李奉恕繼續用手指一個一個李字地捺。周烈朗聲道:「臣明白了,臣這就去。」
這一聲嚇王修一跳,他想伸手抓周烈,周烈一閃身走人。攝政王如果真的「君無戲言」,那臣子必不負君。
周烈擡腳走出書房,輕輕一關門。咔噠一響,激得王修一哆嗦。王修滿目惶恐地看李奉恕,他到底是個儒生文人,再怎麼佻達,父子親里的條條宗宗早就勒住他的骨骼。
李奉恕握住王修的手,語氣很輕:「不要怕。」
他最喜歡王修的眼睛,黑黑深深,清清亮亮,使小壞小詐也坦然。他第一天到兗州,就只看見王修漂亮的眼睛。
這個瘦瘦高高好看的年輕人一臉似笑非笑地誆他:「種蔥吧。」
就種蔥唄。蔥多好。
王修魂不守舍,不知道李奉恕在想什麼。他心裡如油煎,歷代皇帝哪有不知道宗族裡乾的那點破事,為什麼就沒人管?因為宗族某種意義上也是皇帝對抗朝廷的力量。血管編織的網誰也逃不脫,誰也舍不掉。李奉恕這麼幹,與自斷手足何異?
李奉恕牽著王修,讓他坐下。王修臉上木呆,眼睛卻是活的,眼神映著窗欞的影子追著李奉恕看。李奉恕鄭重地從袖中掏出一片……布條。
布條?
李奉恕把布條遞給王修:「認識麼。」
王修麻木地接過布條,用手指撚一撚。他對衣物一向很有講究,當年剛進魯王府便得李奉恕賞賜銀錢,一部分給父母,餘下的頭等要緊就是置辦一套衣裳。王修撚半天:「這個不是……光山布?」他昏了頭了,擡頭看李奉恕,「前幾年市面上貴得比肩綢緞,這幾年突然銷聲匿跡。所以?」
李奉恕站在他面前,笑一笑:「河南光山縣的布料,聲蜚海內外。除了進貢,那幾年市舶司點名要求。」
王修心急如焚:「這到底哪兒跟哪兒?」
李奉恕溫和:「你知道為什麼這幾年光山布突然消失嗎?光山縣,沒人啦。」
王修心裡一沉:「如何會這樣?光山布何等風光,蘇杭絲,光山布,光山縣這幾年又沒有遭災,何至於整縣荒蕪?」
「誰說沒遭災。」李奉恕緩緩擡起右手,用手指指著自己,定定地看著王修。
王修皮膚柔緩地,起了一層粟。
光山縣,遭了李氏皇族了。
光山縣整縣織布,機杼聲震動,百里可聞。四處客商,蜂擁而至。李氏皇族夥同豪商勾通官府,把持鈔關,勒索客商,私收商稅,光山縣人流亡,閭里蕭條,房屋荒蕪。光山布剛剛有了名氣,徹底完蛋。
王修眼圈泛紅:「你沒想過自己的退路啊……」
「於這些,我是真的不懂,幸而還有跟我講實話的人。哪天跟我講實話的人都沒有了,我守著大晏等死。」
李奉恕對著王修笑,鬆開他的手。王修長長吐一口氣:「我明白了。你守著大晏,我守著你,也沒什麼可瞻前顧後的了。」
周烈事先沒有聲張,低調見了京城戍衛司張敏。上次女真圍京張敏表現突出,得了攝政王重視。周烈把名冊遞給張敏:「魯王殿下的旨意。」
張敏吸一口涼氣:「來真格的!」
周烈沒表情。
沒到二月,天氣陰冷,張敏喝了口涼風,一路涼進骨頭縫。攝政王的旨意他是得照辦,但這位要是一時興起抓人,再一時興起放人,他們這些辦差的在京城要怎麼辦?
「京營三千人配合你。天子腳下,儘量不激起變數。上回抄沒京郊建莊人家時有些許經驗,這些人都養私衛。」
張敏沒吭聲。
周烈淡淡看他:「殿下很是賞識你上次圍京時死守城門不放人的血性。」
張敏嘆氣:「這名冊上的,我一個也惹不起。」
周烈道:「我也是。反正也惹不起攝政王,兩相比較,找個軟的吧。」
張敏苦笑:「周將軍,你不是這種人,也不必硬要說這種話。你的為人我看著,你是一腔孤勇敢為天下先,我卻是個混差事的。我豈能不知道賑災糧被私賣百姓有多可憐,我家鄉也遭過災,我懂。攝政王的差事,我也當然得辦,還得辦好。只是今後怎麼辦,我那一家老小,怎麼辦?」
周烈肅然看張敏:「殿下說,『一不負天子,二不負君子』。」
張敏不由也肅靜。他沉默半晌,一抱拳:「行,卑職知道了。我一個粗人,能得殿下一聲『君子』,也值了。」
周烈抱拳:「京營在城外待命。吾等此行為國盡忠,清除蠹蟲,重振環宇,肝膽可鑑。不負天子,不負君子,不負殿下。」
張敏鄭重:「張敏候命。」
李在德休沐,一大早不知道幹嘛去了。老王爺在家砌牆,砌兩塊磚唉聲嘆氣一陣。這牆又被李在德轟塌個洞,破鼓萬人捶,破牆重複壘,老王爺如今也認命了,誰讓他養這麼個東西,還養大了。想起李在德小時候,老王爺心裡被愧疚掐著一疼。李在德現在這副迎風倒的樣子,肯定是因為小時候沒怎麼吃飽。孩他娘走得早,老王爺幸而沒把李在德養死,湊湊合合這麼多年。李在德得攝政王殿下高看,名字進了宗人府,有了個差事。總算日子有希望,也行吧,不求別的了。前幾天有個年輕將軍來家裡串門,氣度風采撲老王爺一臉,他老人家也欣慰,李在德總算交了些拿得出手的朋友,不是不著四六的書呆子。
說起書呆子——老王爺又要哼唧一陣。他總算想起李在德一大早跑哪兒去了,這兔崽子找他師父王征去了。王征這人也是個怪人,中了舉,成了舉人老爺,居然被那些外洋鬼佬的書迷去了魂,不出仕便罷了,還帶壞李在德!老王爺一想王征就頭痛,哼唧著砌牆,突然聽見大門外李在德的大嗓門:「爹——啊——」
老王爺怒氣攻心矯健奔出大門口:「你還知道死回來你那個牆……」後半句直接噎嘴裡,李在德坐著筐就……飄過來了。
李在德奔到近前老王爺才發現筐下面有幾個輪,李在德做筐里搖著手柄輪子就會轉。這小子面目慘白:「爹爹爹,幫我把自行車搬進家裡,關大門!」
老王爺趕緊幫他把筐往裡搬,還挺沉。李在德嘴裡捯氣,聲音虛弱:「爹,攝政王抓了好多宗族的人!」
老王爺嚇一跳:「為什麼?」
李在德滿臉汗:「不是咱們這樣沒名字的,是有食邑采邑的!」
老王爺和李在德剛把門拴上,外面便響起了整齊的腳步聲。軍隊齊齊跑過去,腳步震動著簡陋的木門板。老王爺和李在德用背頂著門板,感覺到一隻龐然大物沉悶地,不容置疑地,奔襲而來。那一聲聲腳步,踩著他們的心。
老王爺一把把李在德摟在懷裡,爺倆蜷縮在門板後面瑟瑟發抖。不是沖他們來的,不是來抓他們的,他們卻本能地恐懼。一個姓,一個血源,一條血脈。這種荒誕的感情毫無道理,不可控制。
他們聽著軍隊由遠及近,又隆隆開過。嗜血肉的怪獸沒有嗅到他們,走了。李在德壓低聲音:「西北賑災糧被賣掉了。查來查去查到京城裡的人和豪商勾結。有皇族的人,魯王殿下都要抓……」
老王爺忽然愣了,又笑了。李在德白著臉,眼神渙散:「爹你笑啥?」
老王爺還是笑,還是笑。他笑得很暢快,李在德很久沒見自己親爹這種笑法。
「你爹我是個沒出息的,只知道混日子。太祖開恩,咱們李家好歹是出了個盼頭。好,好哇。」
李在德聽不明白他爹在叨叨什麼。老王爺往回走,繼續砌牆。一塊一塊轉精心地壘,一層一層,仿佛要壘得堅不可摧。老王爺擡頭看他:「殿下要你辦的事,要經心。」
李在德吞咽一下:「……是,爹。」
李在德聽見又一支軍隊,穿過長街。
隱隱地,有喧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