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2024-09-14 15:26:46 作者: 蠍子蘭

  第8章

  王修半夜起來撒尿,無意間擡頭一看,書房燈還點著。他系好褲帶過去一看,李奉恕湊在燈下翻著一堆卷宗。李奉恕雖然本來就不愛說話,但很少能看見他如此嚴肅的樣子。他的側面被燈火銳化,額頭到鼻樑到嘴那條線非常犀利。

  王修推門進去。他有點好奇,今天晚上那五個許久不見的錦衣衛悄麼聲地來過一回,送了一堆東西。李奉恕一直在翻,晚飯都沒吃。

  「你在看什麼?」

  李奉恕也沒擡頭:「你倒是從不避諱。」

  王修一揮手:「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咱倆誰跟誰。」

  李奉恕向後一靠,把手上的案卷往桌上一扔:「我看看,大晏到底爛到哪一步了。」

  王修沉默一下:「還有救?」

  李奉恕笑了一下。

  「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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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年太@祖設立九邊,九邊大多土地貧瘠,就算把這些人榨出血來,收成也就那些。為了應急打仗,於是太@祖和晉商達成了一個協議,叫開中法。這些晉商往大同太原寧夏和延綏等地運送糧食,可以換來合法販賣官鹽的權利。晉商十分迅速地壟斷了河東兩淮的鹽引,在江南如同盤踞。

  當初這些晉商和太@祖的協議是每年五百萬石糧食,鹽引卻沒規定具體的數量。大晏的土地一直在擴張,邊界戰線越拉越長,糧食卻越來越跟不上。晉商的軍糧簿現在俗稱「黑帳子」,這裡面黑的深不見底。每年告訴朝廷運到九邊的是一個數,實際上是另一個數。這裡面能吃的,更少了。

  神宗朝時有改善,但是沒有作用。現在的局面是,軍糧供不上,朝廷每斤鹽抽的稅不到兩文。

  「這幫山西商人不但控制著軍糧,還控制著所有富庶地區的鹽政。假如哪天有個異族告訴他們,賣了大晏,他們可以得到更高的利潤,他們會如何?」

  王修回答得毫不猶豫:「賣掉大晏。」

  這也只是諸多弊病之中的一個罷了。

  「你知不知道太后最近在忙啥。」李奉恕笑道。

  「嗯?她不是一直挺忙的?」

  「她知道我頭疼鹽稅呢,最近忽然很親山西籍的官員夫人,放風說有意要個山西籍的兒媳婦……」

  王修用上嘴唇夾著一枝筆:「我會留意留意。」

  李奉恕笑了:「皇帝剛三歲,屁大點個玩意兒都要卷進政治婚姻里了。」

  屁大的皇帝正在挨他娘的罵。

  太后深恨皇帝不出息。要他親攝政王了嗎?攝政王安的什麼心誰不知道,她始終咽不下那口皇家的驕傲之氣梗在喉嚨里。攝政王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就跟割她的臉似的,她維護著皇家的體面,皇帝可好,跑去跟攝政王賠的什麼笑臉!枉費她苦心孤詣為他籌謀。

  「你是大晏的九五之尊,你跑去和攝政王賣好麼?你賣好攝政王收麼?人家瞧得上你麼?你不要先皇的臉面,娘可要!」太后紅著眼圈揉著帕子,她實在太需要一個依靠。成帝死了,她忽然發現自己在後宮鬥來鬥去都是小打小鬧。攝政王早朝時問過一句鹽政,她馬上命人找來看,發現去年一年鹽稅二十兩。那麼大的大晏,一年的稅銀趕不上她一個月的份例。可能嗎?可是她看不懂。

  也有其他的辦法。

  姻親。

  太后看著肉團一樣的皇帝,用纖纖玉指戳他的額頭:「娘這都是為你好!」

  皇帝平時都是垂著臉聽太后罵。這次忽然伸手捉住了太后的手指。他手太小,團成一團跟個小籠包似的,壓根沒勁。但是太后還是驚訝了。他擡起臉,奶聲奶氣冒了一句:「朕是皇帝。」

  太后瞪著他。他慢條斯理道:「朕是九五之尊。」

  太后抽出手指,氣道:「我教你這些,是讓你在我身上使的麼?」

  皇帝忽然對著太后笑了。那表情似笑非笑,眼神像是把人的心肝脾肺都看得一清二楚——攝政王!

  太后倒退兩步,忽然一身冷汗,皇帝太像攝政王了,對,攝政王和先帝是兄弟,皇帝和攝政王是叔侄。到處都是攝政王!

  太后氣得發抖,眼睛含淚道:「好好好,就我是外姓人,你們一家姓李的!」她一甩帕子,走人了。

  她倒是想效法神宗的親娘李太后,還能哭太廟廢神宗,讓神宗的弟弟繼位。她可沒有第二個兒子了!太后越想越委屈,先帝走得真是太早了。

  太后怒氣沖沖離開干清宮,富太監低眉順眼站在皇帝身後一聲不吭。皇帝活動了一下小腳,忽然問道:「大伴,九五之尊是什麼意思?」

  富太監道:「陛下,世上天下沒有比您大的了。」

  皇帝問道:「比攝政王呢?」

  富太監道:「當然是您大。」

  皇帝道:「比太后呢?」

  富太監猶豫一下。「太后是您的親娘,陛下。」

  皇帝笑道:「太后是想去哭太廟,她想當李太后,可惜外面少個張太傅,她又看不起攝政王。最重要的是……我缺個弟弟。」

  富太監沒有講話。皇帝縮在高大的寶座中,懷裡抱著大枕頭。他本身穿得多,像是寶座里擺了兩個軟胖胖的枕頭。太后和攝政王關係緊張,就緊張唄。那多好。

  攝政王不知道有人在咒自己祖宗,也就是太@祖。他用手指摩挲著下巴,忽然道:「秋獮。得秋獮。秋以獮治兵,再不獮一次,估計來不及了。」

  王修道:「肯定不行,他們肯定得跟你哭土木堡。」

  攝政王道:「哭吧。皇帝們是要顧及面子文官哭一哭臉上就掛不住。我怕什麼,攝政王,我還有名聲這東西麼?」

  周烈抱著劍,目光閃閃地看著李奉恕。

  攝政王說要秋獮,就有了秋獮。

  他懶得扯皮。文官可以不去,他並沒有什麼強硬的表示。軍官都必須去,好歹周烈還是有點號召力的。

  秋獮那天夠格隨行的文官一個沒少。

  大晏沒啥皇家獵場,太@祖太宗時期逮哪兒算哪兒,獵物一般是瓦剌和韃靼。往後的皇帝就不行了,要麼身體不好要麼不愛出門。英宗之後更沒有皇帝敢說打獵的事,大部分時間都得在皇宮裡老老實實的,要不然御史言官能罵死皇帝。

  李奉恕發現當攝政王的好了。雖然這是個要麼被人用過就丟要麼弒君篡位的尷尬境地,同時也屬於兩不管。大晏從來沒有出現過攝政王,文官們很缺乏對付攝政王的方法。當年世宗鬧過大議禮之後,朝廷對皇族旁支失去了所有信心。成帝去世時太子太小,根本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成年。但是又不能迎一個皇族適齡的,李奉恕實屬朝廷中各方勢力拉鋸妥協的結果。

  大家都知道。

  秋獮那天,攝政王打出黃纛龍旗,皇家的鹵部儀仗的紅甲赫赫然燒穿了京城。北京實在太久沒有出現如此陣仗,所有人都湧出來看熱鬧,京城的戍衛全部上街攔人維持秩序。

  老百姓,真的很好奇攝政王什麼樣。

  他們看到一個一身黑甲騎著黑馬的男人。

  他一出現,所有的聲音都不見了。

  他像是自黑夜裡誕生的夢魘,繚繞著四伏的殺機。久遠年代裡噩夢中的血腥味,淡淡地,似有似無地,飄了出來。

  他就是攝政王。

  李奉恕最後才得知自己並沒有合身的甲冑。宮中連他的衣服尺寸都未必有。原先他並不是很在意,如果沒有甲冑就穿著曳撒。司禮監富太監忽然來了,不卑不亢,圓圓的臉微微笑道:「殿下,其實還有一套,估麼著合您的身,就看您敢不敢穿了。」

  李奉恕道:「拿來吧。」

  富太監身後跟著好幾個小太監擡幾隻大箱子,金絲楠木的箱子。李奉恕一挑眉,這貴重的,通常用來做棺材的木料。富太監親自上前一一打開。很久沒開過的樣子,一開蓋暴起一層土。幾個人輕手輕腳將鐵盔魚鱗甲護手鐵靴一一取出,慢慢掛在木架上。直至腰帶雁翎刀都配好,遠遠看上去竟是站了個一身黑甲的高大男人。

  李奉恕繞著黑甲轉。這身鎧甲從頭黑到腳,甚至有純黑的面甲,連鐵盔上的鳳翅都是黑金,天鵝翎大概就是真的黑天鵝的翎羽。他輕輕一嗅——這鎧甲有年頭了。非常久遠,儘管保養得很好,它的確不是當世之物。血腥味輕輕縈繞著,那種長年累月的廝殺征伐積累下來令人陶醉的味道。

  可黑甲實在是太罕見,李奉恕印象中似乎沒有名將是穿黑甲的。

  富太監帶著略略原諒的微笑:「有一個人是著黑甲的,殿下。」

  「就是太宗皇帝。」

  大晏太宗皇帝也是一個傳奇。在戰爭中出生,在戰爭中死亡。一生最後一次戰役大獲全勝,然後他死在馬背上。黑甲本來是要殉葬的,太宗臨死改了主意。一直被藏在宮裡,不見天日。

  太宗也許在臨死前看到了三百年後子孫滅頂之災,忠誠的黑甲應該等著他,等他復活,再行征戰人間。

  李奉恕伸手摩挲著鐵甲。觸手滯澀,似乎是擦不乾淨的血。

  「這上面有數不盡的太宗皇帝刀下鬼的血,也有太宗皇帝自己的血。太宗皇帝穿著它駕崩,所以下仆才問殿下,您,敢穿嗎?」

  李奉恕大笑,他看著黑甲,仿佛看到了三百年前那個男人:「祖宗的鎧甲,我穿著,正當其份。」

  京城百姓看著攝政王一行離開,獵獵的龍旗鋪天蓋地。反正在他們眼裡,李奉恕是飛揚跋扈的。

  為了不委屈,李奉恕就真跋扈了。

  人群里有個少年,被兵丁推著擠在街邊。他背著大藥箱,點著腳尖往人群外看。攝政王黑甲長槍,疾馳而過,少年心神激盪,覺得這才叫男人,踔厲風發,氣勢如虎。他對自己的身條一直很遺憾,攝政王突然填補了他的遺憾,成為他的夢想。興奮的不止他一人,圍觀的人群都振奮起來,他們不明白為什麼,但這個男人莫名其妙地讓他們看到了希望。瘦瘦的少年興奮至極,背著大藥箱兔子一樣往家跑,大藥箱嘩啦嘩啦響。

  獵場在京郊,也不遠。吩咐各位盡興攝政王就沒再出現。周烈也不在隨行隊伍里。有些人動了心思 但轉念一想,幾位閣老坐鎮,李奉恕也興不起風浪。

  李奉恕在營帳里想京營的事,想著想著有點犯迷糊。他朦朧間覺得右手涼,胳膊上纏著東西。他眯著眼往胳膊上看去,忽然給激了一身汗。

  一條蛇!

  那蛇一路爬他帽纓上盤著,似乎還衝他笑了一下:老友,很久不見。

  李奉恕猛地睜開眼,鐵盔還在膝上,沒什麼蛇。手上還殘留著蛇類爬過的澀感。他撚撚手指。

  太祖早年曾經夢蛇纏帽纓,蛇化龍直衝霄漢,權掌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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