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巧

  好巧

  齊冥曜喉嚨干啞得厲害, 像是渾身都被抽乾了水分。

  「我們明天的……應該說是今天的飛機時間很早，恐怕沒時間給你邀請Richard或是琴吃飯了。」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這樣說。

  「哦，真是可惜。」郁嬌說。

  緊接著她向前靠近一步, 又是那該死又好聞的玫瑰味，侵占著他本就稀薄的氧氣。

  她伸手握住他垂落在衣側的手。

  他體溫不高，但她的指尖更冰，惹得他顫慄。但他又清楚，這樣的本能反應並不是因為溫度。

  她拉起他的手, 就著他腕間的百達翡麗, 看了眼時間。

  而後, 她仍舊沒有鬆開他的手。

  「快要日出了，」她擡眸看著他笑, 路燈的燈光倒映在她眸子裡, 亮晶晶的, 「在回去前，請你吃個早餐吧。」

  

  「齊總, 欠了你這麼多人情，總是該還的。」她的理由很充分。

  他從她漂亮的眸子裡移開自己的目光, 語氣生硬：「不用，不差你這頓飯。」

  欠著，就有下次見面的理由。

  「也是，畢竟想要請齊總吃飯的人，不止我一個。」郁嬌還是在笑, 也沒有強求，便後退一步。

  齊冥曜從她的手裡, 輕鬆地就抽回了自己的手。

  轉身兩步，將另一隻手裡早就熄滅的煙扔進垃圾桶, 只余指側被菸蒂燙傷的灼熱感。

  郁嬌小跑幾步，跟上他。

  又自顧伸手，從他大衣外套的口袋裡拿走了那包煙和打火機，一齊扔進了垃圾桶。

  「既然戒了，就戒了吧。」她道。

  說罷，便上了車。

  突然聽聞他們要返程，Richard和安德烈是剛從被窩裡把自己撈起來。

  「Tullia，下次一定要和齊一起來啊。」Richard不舍。

  「我們……嚴重……歡迎。」安德烈那撇腳的中文再次上線。

  郁嬌憋笑，分別給了他們倆一個大大的擁抱，「怎麼？我一個人來就不歡迎？」

  「歡迎，那當然也……歡迎。」Richard熱情的話在看到郁嬌身後那個黑著臉沉默著的男人，最後的歡迎倆字突然戛然而止。

  「最好就是姐姐一個人來。」旁邊一個小姑娘瘋跑過來，栽進郁嬌懷裡。

  莉達嘟著嘴不滿：「怎麼這麼早就要走了？」

  「是不是那個萬惡的資本家又要奴役你？」她露出個腦袋，對齊冥曜怒目而視。

  「就是就是，」跟在後面趕過來的琴也幫腔，「下次姐姐一個人來，我帶你去玩。」

  「琴！你這個可惡的花花公子，又想和我搶！」莉達撒開手就要錘他，琴邊嘲笑著她個頭小，邊身形靈活地躲閃。

  郁嬌笑著看倆人打鬧。

  齊冥曜的目光卻落在郁嬌的身上，第一次覺得她的笑有些刺眼。

  為什麼她可以這麼毫無留戀地和他劃清界限，又毫無負擔地笑得好看？

  「該走了。」齊冥曜出聲。

  郁嬌收起笑容：「哦哦，好。」

  而後轉頭又笑靨如花地和人打招呼：「下次再見。」

  「……」

  齊冥曜冷著臉，俯身提起她隨身帶的行李箱，幾步便超過她好長的距離，郁嬌要小跑著才能跟上。

  又不知不覺，她保持勻速走路的步速，也能和他走個並肩。

  最後，他們是在來時齊冥曜的那架私人飛機上吃的早餐。

  嚴格意義上來說，她又被他請了一頓。

  但齊冥曜似乎沒有再向她索要答謝的意思，吃完待人收拾好餐具後，便開始處理工作。

  安靜地，冷漠地，仿佛和周遭隔絕了一道看不見的牆。

  郁嬌幾次想說話打破這過分寂靜的氛圍，卻在幾次張嘴也沒找到合適的話題，索性放棄。

  照顧過他們來程的空姐，這回早早就準備好擋風的棉毯，郁嬌拉起毯子蓋住自己的臉，讓自己習慣著沉悶的空氣。

  齊冥曜手裡的文件一頁都沒有翻動，直至聽到旁邊人均勻的呼吸聲，他才偏頭看去。

  只見人徹底把自己裹成了蠶寶寶狀，蜷縮在遠離他的角落裡。

  齊冥曜微不可察地長嘆一口氣，擡手替人調整了出風口。

  手裡文件的行行字字像是天書，他頭疼地擡手捏了捏鼻樑，疲憊感也沒緩解分毫，閉上眼又全部是她看著他亮晶晶的眼眸和明媚的笑顏。

  他睜開眼。

  他完蛋了。

  混亂的心跳好像在說。

  飛機在他們熟悉的城市落停。

  郁嬌看著窗外的枯樹和枯草，坐直了身子，將頭髮梳理整齊，打開化妝鏡，仔細塗抹上玫瑰色的口紅。

  她站得直立生得精緻，內里卻近乎枯萎。

  林靜不知道他們兩個人之間發生了什麼。只是再遲鈍，也在他提起「郁小姐，我們送你回去」時，倆人不約而同的沉默中，察覺到了不對勁。明明昨天曜哥說要帶郁小姐去看極光時，還好好的。

  「不用，」齊冥曜看到侯在機場的男人，出聲道，「郁小姐有人來接。」

  郁道西裝革履，站在離出口最近的位置。看到郁嬌，便第一時間走了過去。

  「大小姐。」郁道恭敬頷首。

  郁嬌點點頭，轉頭對林靜笑著說：「阿靜，不用送我啦，家裡有人來接我了。」

  「噢……」林靜回答得很遲疑，他看向齊冥曜，也分不清郁小姐這話是在對他說的，還是對曜哥說的。

  郁道帶著警惕地在郁嬌前擋了半個身位，「小齊總。」

  「郁秘書。」齊冥曜應。

  他們上一次見面的時候，也是這般相似的場景。郁道虛擋在郁嬌身前，防守姿態明顯。

  只是，上一次，郁嬌主動走向了他。

  而這次，她拍了拍郁道的肩：「t郁秘書，我們走吧。」

  甚至她可以粉飾太平地笑著和他說：「齊總，我走了。」

  不是再見，而是她走了。

  然後，她便頭也不回地跟著郁道離開，直到背影消失在他的視線里。

  「曜哥，我們走嗎？」林靜小聲詢問。

  齊冥曜沉默了許久，才說：「走吧。」

  回程的車裡安靜得讓人感到窒息，紅燈停車時，郁道不動聲色地從後視鏡里看郁嬌。

  她手撐著腦袋，靜靜地看著窗外，可又雙目失神。

  她一如即往的漂亮，卻漂亮得像是只剩下個空殼。

  「綠燈了。」郁嬌突然出聲道。

  郁道飛快收回自己的視線，目視前方踩下油門，端正得仿佛剛才沒發生任何小插曲。

  「阿道，」郁嬌輕聲喚他，「家裡鬧翻了吧。」

  郁道沉默了許久：「郁總大發雷霆，大少爺和二少爺一直在勸和。」

  沒有超出想像。

  畢竟關於退婚的原因，已經有人關聯到女方跟人私奔偷情，男方為真愛犧牲。一拍兩散，各自歡愉。

  這八卦里不乏郁嬌授意的推波助瀾。

  郁家沒撈到好處，還丟了臉面，她父親不暴跳如雷才是奇怪。

  想到他在書房拍桌摔杯的模樣，郁嬌沒忍住笑出了聲。

  郁道再次從後視鏡里看了她一眼，話在嘴裡卷了好幾圈，終於才說出口：「大小姐，小齊總不是好人。」

  本來他不該提起齊冥曜的。

  和女方偷情私奔的男主角，郁家一直保持緘默。不是他們不知道是誰，是他們不能知道，也不敢知道。

  郁嬌倏地一笑，從後視鏡里回視他的目光，笑容帶著譏諷反問道：「誰又是好人呢？」

  這次郁道徹底沉默。

  郁家安靜得過分，明明是晴天，卻像是被烏雲籠罩。下面的人各個低著頭，幹活的動作又快又輕，畢竟上面的人發火，他們連呼吸都得小心翼翼。

  郁嬌剛進家門，候在門口的劉媽和陳叔見到她，立刻就鬆了口氣般地微笑起來。

  一道具有威壓的男聲，從客廳傳來：「劉媽，帶她去好好洗洗，別把髒的往家裡帶。」

  陳叔不敢茍同地收起笑容，俯身接過郁道手裡郁嬌的行李。劉媽應了一聲後，又悄悄打量郁嬌的神色。

  只有郁嬌，仍保持著溫柔的笑意。

  回到臥室，劉媽才放鬆下來：「嬌嬌小姐，你可不知道老爺發了好大的火。」

  「這段時間辛苦您了。」郁嬌抱歉。

  「這倒是沒什麼，就是我剛聽說……的時候，嚇壞了，也不知道嬌嬌小姐會不會遇到什麼危險。」

  說什麼私奔偷情的，都沒個定論，但嬌嬌小姐突然消失還聯繫不上，她可擔心了。雖然他們算是主僕，但郁嬌也算是她看著長大的，她和老爺提了幾次報警，不是被忽略就是被拒絕。

  被她說得煩了，一直寵愛女兒的慈父突然朝她發了火：「難道要把這麼丟人的事情昭告天下嗎？那還不如讓我沒有這個女兒。」

  劉媽一時怔住。

  郁康安突然又緩和了表情，道：「我也是氣糊塗了，再等等看吧，還沒消息的話再計劃。」

  劉媽點點頭後一直低著頭。

  也是，一定是老爺氣糊塗了，這個世界上哪有不擔心孩子安危的父母。

  「嬌嬌小姐，下次可不能這樣了，」劉媽語重心長道，「要出門也得給家裡先留個信，不然做父母的該……多擔心啊。」

  郁嬌看著嘩嘩流下的水流，只閉目輕聲答了一句：「好。」

  劉媽這才算是安心下來，嘴裡哼著曲兒替她收拾帶回來的行李。

  郁嬌來到客廳時，母親沒在，聽劉媽說她媽媽這幾天都頭疼，於是今天也早早地回房休息了。

  客廳里父親和兩位哥哥各坐一邊，頗有三堂會審的氣勢。

  「別站著了，路上肯定累了。」大哥郁景逸先招呼她坐在他身邊，金絲邊眼鏡下的表情溫和。

  郁景戰招手讓人給她送來一杯熱茶，又揮手讓下面的人都出去。

  郁嬌坐下，端起杯子抿了一口。

  等只剩下他們四人後，氣氛瞬間凝結。

  「還有臉回來？」郁康安渾濁卻如鷹一般的眼睛緊緊地盯著她，「不知廉恥，有辱門風。」

  八個字，便對她進行了審判。

  郁景逸和郁景戰又突然頗有默契地一起沉默了，一個看著杯中的茶麵，一個整理著襯衣的袖口。

  郁嬌歪頭，無辜道：「不是父親說，一定要想辦法搭上齊家的嗎？」

  郁康安一噎。

  這話他確實也說過，當時讓她好好把握住齊璟年時，說其實齊璟年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背後的齊家。

  但這不等同於齊冥曜也行，一個半路出現的齊家人，鬼知道是不是純正的血統。

  而且與他一起，無疑是與虎謀皮，誰吃誰還不一定。

  「那也不是姓齊的男人你就要岔開腿，你怎麼不去勾/引齊璟年他老子？」郁康安憤怒。

  「要是父親下令了，女兒怎敢不從。」郁嬌低眉順眼。

  郁康安卻氣不打一處，仿佛他的拳頭打在了棉花上。但郁嬌看起來又是如此的聽話，似乎他說什麼她就做什麼，連指責她，他都無從下嘴。

  而在她乖順的外表下，他隱隱感覺到他失去了掌控的不安全感，而這種不安讓他更加生氣。

  心裡像是鬱結著一團火，憋悶得他大聲咳嗽起來。

  郁景逸見縫插針地找到機會表現，他趕忙站起身來替父親順氣，「爸，妹妹還小，什麼都還勞您多費心慢慢教，但您也要注意身體。」

  「哎呀爸，您也別太著急啦，我看妹妹比我以前啊，可聽話太多了。」郁景戰搭腔，又朝著郁嬌擠眉弄眼了幾下。

  緊接著他站起身來，拉起郁嬌：「嬌嬌不在家這麼些天，肯定想念一品軒的玫瑰糕了吧，走，二哥帶你去店裡吃。」

  說著就拉著郁嬌遠離戰場，「爸，我給這漏風的小棉襖帶走了哈，您眼不見心不煩。」

  郁嬌狐疑，被他連拉帶推地送上了副駕駛。

  他是真的要帶郁嬌去吃玫瑰糕，還親自當司機，道：「二哥想你肯定是念玫瑰糕了，早早就讓人預訂好了位置。」

  晚風從半掩著的車窗吹進，吹散了她在家裡的鬱悶。

  「謝謝哥。」郁嬌道。

  「客氣啥，我可是你親哥。」郁景戰笑道。

  一品軒是一家老字號粵系茶點鋪，才進門，整個人便被香甜的味道包圍。

  她確實想念口感鬆軟滑嫩的玫瑰糕了，再添上這治癒的氣味，郁嬌心情大好。

  直到看到迎出來的男人，她的笑容凝滯在臉上。

  「嬌嬌小姐，你們來啦？」

  是沈東。沈家如今的掌權人，三十多歲還未婚，上一任未婚妻因為在飯桌上忤逆了他的意思，被當場掌掄。

  郁嬌看向郁景戰。

  郁景戰有些心虛，但很快又理直氣壯：「都是朋友，剛好認識認識。」

  「都是湊巧，沒想到會在這裡相遇了。」沈東大笑，摸了摸他圓滾滾的啤酒肚，「我聽說他們家的玫瑰糕很不錯，就來嘗嘗。」

  真是巧。

  在一個不是吃茶點的時間，剛好碰上，還恰好是來品嘗玫瑰糕的。

  「真巧，沈總。」郁嬌笑得諷刺，「您和我哥真有緣份。」

  「當然，我們是好朋友嘛。」沈東大笑。

  她想，她不會再喜歡玫瑰糕。

  這和吃自己最喜歡的食物，裡面有一隻蒼蠅，有什麼區別？

  就在她忍著噁心的時候，身後響起一道熟悉的男聲。

  好聽清冽，如清露墜入沙礫。

  「郁小姐，好巧。」

  郁嬌回頭。

  男人還穿著今天飛機上的那身西裝，他身形頎長，挺立如柏。

  他就站在那裡，手裡提了一個玫瑰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