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
2024-09-14 13:29:33
作者: 聽竹妃子
千古
太學。
阮如玉走近時, 文南正在抹眼淚。
「如玉,王爺他真的死了嗎……」
阮如玉輕嘆一聲,「皇上念及父子親情, 並未追究他的大不敬之罪,准以王爺之禮厚葬, 於他而言, 這也算是不錯的結果了。」
阮如玉沒有將蕭景珃的真實身世告訴梁帝, 斯人已逝, 說再多也是枉然。
蕭景珃這一世幾經坎坷, 她從前很討厭這個人,覺得他目中無人,狂傲自大,可是時過境遷, 恩恩怨怨, 是是非非,全都掩藏在了喧囂煙塵之下,仔細想想,人生底色, 總是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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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南的几案上堆著一些卷冊, 書頁外翻, 顯然是她匆忙間還沒收拾完。
阮如玉愣了一下, 「文南,你要離開太學?」
文南點了點頭, 她原本就是為了蕭景珃才來此的, 她知道蕭景珃喜歡阮如玉, 她就也想和阮如玉像一些,所以她才入太學為官, 如今,蕭景珃已死,她也沒有什麼好留戀的了。
「父親一直不喜歡我出來做官,襄陽王去了,我再留在這裡也沒什麼意思了,如玉,你從前幫了我許多,雖然以後我不在太學了,但如果有什麼需要,你還是可以來找我的,你不在太學的這些日子,楓兒、喬兒都很有長進,樂館之事,你也可以找她們幫忙料理操持。」
阮如玉心中一動,這世上有許多種選擇,入朝為官,匡扶盛世是一種選擇,安樂餘生,不問憂患,也是一種選擇,她尊重文南的意願。
西風多少遺恨,世事幾度春秋,人活一世,不得已、沒奈何都是尋常事,有人初心泯滅,折於碎銀幾兩,也有人歷盪風雲,如丸走坂 ,才明白了自己此生所求,如若可以,她又何嘗不希望棲身雲樹,放浪人間。
可惜,人不能只為自己而活。
阮如玉抱住了她。
「文南,無論你做什麼選擇我都支持你,我只希望你能開心快樂。」
燈花寂滅,隻影闌珊。
夜已深,阮如玉憑欄而坐,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
賈太后布下雁嶺之局,又調廬水重兵覬覦帝位,她如此費盡心機,功敗垂成,一朝失勢,她卻不急不躁,不慌不忙,還有興致沐浴更衣,入宮覲見,這其中分明就是有鬼。
還有蕭景珃之死,阮如玉依稀記得,他死前明明和她喝的一樣的酒,縱然他中毒日久,也不至於那麼輕易就死了。
舞樂署中的巧曼易容香君,又在宮中隱姓埋名許久,巧曼並非賈太后之人,後來更是與姜容異路而馳,若沒有人幫襯,她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做到這一切還不讓人發現的。
阮如玉若有所悟,忙喚,「小菁!」
小菁早已在一旁的榻上睡熟了,阮如玉聽見小菁的鼾聲,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罷了。」
阮如玉推門出去,漫天星漢燦爛,雲遮月蔽,紅梅暈染滄影,煙塵沉入夜色,疏香陣陣,蕭景衍半倚樹幹,擡眸一笑,「長卿。」
月色下,他的身影俊朗絕逸,一如初見,一眼萬年。
阮如玉把手遞給他,笑道,「隨之,什麼時候來的?」
蕭景衍握住她的手,「我去了阮府,發覺你不在,於是又去了中書省,發覺你也不在,想來你一定是在這樂館了,果然,我過來瞧見了裡面的燈火,這麼晚了,你還在忙嗎?」
「是啊,樂館規模擴大,太學士子日多,文南又告假回家了,一時半刻,多少有些忙不開。」
蕭景衍見她容色憔悴,心疼不已,意欲攬她離開,「哪有你這麼做官的,十日的事,你恨不得一日就全部做完,身體如何吃得消呢,天色不早了,走,我送你回去。」
「等一下。」
「怎麼了?」
阮如玉正色看他,「隨之,你可還記得,蕭景珃是怎麼死的?」
「懷山?」
蕭景衍一怔,半晌,他嘆氣道,「當日,我擔心你的安危,雖然已經事先在襄陽王府布下人手,但我還是放心不下,所以沒多久我就領兵攻入城中了,但是奇怪的是,我們趕到的時候,蕭景珃已經不在了,我之前布下的那些人手也都已經被殺死了,他的屍身是後來在城外找到的,看樣子,似是逃離不成,墮馬而亡。」
阮如玉忽然緊張了起來,「有沒有可能……」
「不可能,懷山少時騎馬,曾經摔傷過,雖然後來痊癒,但他左腿腿骨還是留下了磕痕,血肉之傷,或可掩飾偽造,但是骨頭上的舊傷是騙不了人的,死者,就是襄陽王蕭景珃。」
蕭景衍語氣篤定,阮如玉想了想,說,「如果他並不是詐死,那麼,他就是意外身亡,我猜,他原本是想假死脫身,可最終卻被人半路截殺,這樣,也就不難解釋這一切了。」
蕭景衍不覺皺眉,「如果真有這麼一個人,會是誰呢?」
阮如玉沉聲思量,「此人定是藏匿宮中多年,卻一直沒有露出行跡,隨之,這些日子,宮中可有什麼人突然消失不見了?」
「沒有啊……」蕭景衍一頓,「不對,還真有這麼一個人。」
二人相視一眼,「不好!」
涅槃寺。
賈太后伸手摩挲著匠人們連夜t趕製的吉服,綴金耀目,鸞鳳喜紋在燭光下燁燁生姿,她彎眉輕笑,指尖牢牢鎖住上面的緙絲華練,情不自禁地笑了出來。
「寰兒,我說過,做不到就去死,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別急,我這就去送你最後一程。」
門外三聲叩門。
賈太后挑眉,「什麼事啊?」
「太后娘娘,狄川求見。」
禁苑。
禁衛軍統領王赫攔住華蓋寶珠車輦,「來者何人!」
賈太后慵懶擡手掀開簾幔,「王統領,怎麼,幾日不見,你這是不認得哀家了嗎?」
王赫瞧見賈太后的容顏,稍有一怔,如今賈太后雖然涉及謀逆作亂,但皇上尚未決斷,那她就還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后娘娘,於情於理,他都不能冒犯。
「不知太后娘娘深夜入宮,所為何事?」
賈太后揚了揚下巴,「皇上三日前就曾讓哀家入宮,只是那時哀家身子不爽利,所以才一直拖到了今日,此事,王統領該不會不知道吧?」
王赫拱手道,「既如此,請太后娘娘稍候片刻,臣這就去回稟陛下。」
賈太后故作輕鬆地拂了拂衣袖,「好啊,王統領快去快回,哀家就在這裡等著。」
忽聽幾步外有人喊了一聲,「且慢!」
賈太后瞧見來人,笑容一滯,「蕭景衍,阮如玉,你們怎麼來了?」
王赫拱手行禮,「微臣參見太子殿下,中書令大人。」
蕭景衍微微一笑,擡手間,賈太后的密令腰牌從他指尖垂下,「太后娘娘來之前,怎麼也不和本宮說一聲,本宮也好派人去接太后娘娘啊,不說就不說吧,還被本宮從太后娘娘的居所搜出了這枚令牌,太后娘娘還真是賊心不死,蓄謀已久。」
計謀被人戳破,賈太后不怒反笑,「哈哈哈,既然是這樣,那我們就魚死網破吧!來人!」
一語落地,半晌無人應答。
賈太后怔愣回眸,卻發覺自己的人都已經被暗中換掉了。
「阿奼,把人帶上來!」阮如玉揮手,「太后娘娘找的可是此人?」
賈太后瞧見被押解的狄川,咬唇不語。
「狄川在北魏消失不見,阿奼一直覺得奇怪,直到那一日,我突然想到蕭景珃之死或許另有隱情,我們仔細查過這段時間宮中人員調動,發現唯一的可疑之處就是你身邊的吟泉,當日,他趁亂逃出雁嶺,實則偷偷帶著信物去找了狄川。」
「吟泉,他如何了?」
「太后娘娘,吟泉是前朝舊臣之子,他早就該死了,如今被擒,你說他能如何?」
賈太后闔上眼眸,「是我對不住他。」
蕭景衍上前一步,好整以暇地說道,「時至今日,太后娘娘就沒有別的什麼想說的嗎?」
「成王敗寇,哀家沒什麼可說的。」她忽然放聲大笑,衝著城牆高喊,「蕭寰,我知道你一定在這裡,你記住了,無論如何,都是你對不住我!我就是死了,鬼魂也不會放過你的!」
女牆之下,梁帝蕭寰緊攥拳頭,他將身形藏在陰暗裡,就如同他曾經的愛一樣背棄道義,只能在不為人知的地方生根發芽,越長越深,過往的一幕幕浮現眼前,他不自覺想起了那個初入禁苑的少女,那個風姿綽約的妃嬪,那個權勢滔天的太后。
梁帝眼眶含淚,眼尾泛紅,他對賈惜柔何嘗沒有過半分真心,可在無休止的權力傾軋下,又有多少真心能挨過數九寒天,這宮中最冷的,不是冬日,而是人心,這天下最沒有定數的,不是生離死別,而是再相見,應不識。
其實,蕭寰和賈惜柔早在許久以前就都已經死了,活下來的,是梁帝與太后。
無論如何,帝王的權威不能葬送在一個女人的口中,梁帝狠下心,冷聲吩咐,「放箭!」
頃刻間,密密麻麻的箭雨撲天而下,賈太后閃回轎中,策馬疾馳,「駕!」
王赫正要帶人追趕,任歸突然出聲阻止,「王統領,你在這裡守護陛下安危,我去!」
王赫也擔心這是賈太后的調虎離山之策,於是點頭,「也好,那就勞煩任將軍了。」
任歸仗劍翻馬,絕塵而去。
入夜的山尖寂靜而又濕冷,賈太后倉皇逃至此處,她望著絕壁斷崖,已然是退無可退。
她打定主意,縱然是死,也不能死在別人手上,這世上能殺死她的,唯有她自己。
賈太后顫抖著直起身子,望著滔滔雲海,茫茫晦瞑,她最怕高了,可是此刻,風聲獵獵,萬丈之下的寒氣撲面而來,她不冷,也不怕了。
追來的任歸足尖輕點,三兩步便躍上了賈太后的車輦,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別做傻事。」
賈太后一怔,「又是你?」
任歸神情嚴肅,他凝眸注視著眼前的女人,過了好一陣才說,「你走吧。」
「你這是什麼意思?」
任歸收劍入鞘,「我會和皇上回稟,太后娘娘不小心墜落山崖,屍骨無存,從此以後,世間再無賈太后。」他喉結微動,緩聲開口,「有的,只是賈惜柔。」
賈太后動了動唇,她今日盛裝來此,可在夜色的浸染下,唇間紅艷莫名添了一抹悲涼,她似乎笑了一聲,「你難道不知道,我對你從來只是利用嗎?」
「知道。」
「那你為何不恨我,反而還要救我?」
任歸默了片刻,他也不知,自己為何要救她,或許,這就是愛吧。
他背過身,不再看她,「別廢話了,趕緊走吧。」
「等一下。」賈太后的聲音中平添了幾分嫵媚,「任歸,你過來。」
任歸稍作遲疑,終於還是走了上去,「何事?」
賈太后拔下鬢間金簪,交到他的手裡,絮絮念著,「我這一世,活的本就不值得,任歸,你救了我,這支簪子就算作我對你的報答吧。」
她擡眼仔細端詳著這個男人,說實話,這是她第一次用心看他。
雖然,已經遲了。
這世上有一個詞,叫作陰錯陽差。
世人常常覺得,男女間最大的傷悲莫過於君埋黃土,我尚白頭,殊不知,還有一種遺憾,叫作彼此相愛,卻不相知,還有一種可嘆,叫作多年前青山見我,多年後我覓青山。
青山不待人,日影空悠悠。
嘆塵寰,紅塵滾滾,人海茫茫,剎那間的心動不是愛,錯付真心,是為執念,錯認良人,是為圓缺,執手相看兩不厭,共話夕山華鬢時,快一步,慢一步,都只能是陰錯陽差,死生無門,怨不得自己,也怨不得旁人。
下一瞬,任歸一聲驚呼,「太后娘娘!」
賈太后握住任歸的手,猛地舉簪刺向自己,溫熱濡濕了他的雙手,猩紅從她的嘴角流出,她勉力笑了起來,「誅殺叛賊,匡輔正業,這份功勞,哀家賞你了。」
任歸望著懷中的女子,幾乎不能言語,「太……太后娘娘……」
賈太后的眼皮不受控制地垂落,她用最後一絲力氣,顫聲說道,「叫我……惜柔……」
她鬆開手,含笑躍入萬丈雲海。
廣陽門外。
一個頭戴斗篷的男子聲音冷硬,「太子殿下,你真的不殺我?」
「一諾千金,駟馬難追,去吧,出了建康城門,你從此就是自由身,永遠也不要回來。」
「為什麼?」
蕭景衍擺了擺手,兀自轉身朝著宮門裡面走去,他的嘆息飄落在朱牆盡頭,仿佛沾染了檐角的雪珠,散逸而又沉重,「死在這宮中的人已經太多太多,少一條人命,也是無所謂的。」
男子微有所動,才要說話,忽聽跌跌撞撞的腳步聲傳來。
齊寺人匆匆趕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太子殿下!不好了!」
蕭景衍心中猛地一顫,他張了張嘴,「難道……」
齊寺人悲痛不已,放聲哭道,「陛下駕崩了!」
哀慟聲聲,白喪皚皚。
梁帝蕭寰沒能熬過這個冬日,他同他的父皇一樣,死在了元日前夜。
臨終前,他將皇位交託給蕭景衍,彼時他已氣力不濟,說的最後一句話是——
「衍兒,對不住。」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1]
許多事情,梁帝在最後一刻才想明白,他留下遺詔,待他死後,不入祖陵,不予合葬,他要獨自一人,埋於萬古長夜。
太陽從琉璃瓦上升起,金子般的光芒灑落無盡蒼茫,每粒雪珠皆是燦爛奪華,熠熠生輝,阮如玉身著朱衣官袍,外披紅羽鶴氅,宛如紅梅盛放,為這冷寂宮牆平添一抹暖色。
她駐t足遠眺連綿雲絮,尚在出神,忽聽小菁問安,「參見陛下。」
阮如玉回首,瞧見蕭景衍含笑而來,「大冷天的,怎麼一個人站在這兒發呆?」
阮如玉才要行禮,早被蕭景衍一把拉起來,「我說過,你永遠不必對我行禮。」
「陛下終究是陛下,臣身為中書令,卻不對陛下行禮,這樣實在不合禮數。」
「這裡沒有陛下,也沒有中書令。」他擡手攏住她的青絲,冰涼的唇瓣如同片羽碎瓊,落於她的眉心,「這裡只有長卿和隨之。」
阮如玉臉頰微紅,不作聲了。
「對了,你方才瞧什麼呢?這麼出神?」
阮如玉笑了一笑,「瞧雲。」
「雲?雲有什麼好瞧的?」
「雲是宮裡唯一的自在物,它飄得很遠,飛得很高,喜怒哀樂,都不必拘於一定形狀。」
蕭景衍凝眸望了一會兒天上白雲,也笑了起來,「是啊,其實,雲比我們自由快活多了。」
阮如玉靠在他的懷裡,往事如夢,荏苒華胥,時至今日,她依然有一種不真實的錯覺。
莊生夢蝶,蝶夢莊周,真真假假,是是非非,她全都不在乎,她只想聽見他的心跳聲。
他是真的。
這就夠了。
「隨之,抱我。」
「長卿——」
蕭景衍抱住了她,冷冽的芬芳拂落頰側,半晌,他聽見她說,「隨之,我厭惡這個牢籠,但我願意與你一起走入高殿,枷鎖也好,榮華也罷,我們都要一起承受。」
「不。」
愛意萌生於齒畔,瘋長於原野。
「長卿,枷鎖予我,榮華予你。」
白冠新帝,紅衣卿相,鐘聲響徹綿延朱牆,第一縷曙色熹微映入二人的眸底,不遠處,青溪潺澴,群賢畢至。
從今往後,世家寒門同朝為官,朝野上下,亦有女子一席之地,大梁大魏化干戈為玉帛,訂立十年和約,從此河清海晏,天下大治。
雲中白鶴,非燕雀之網所能羅也。[2]
這是一個新的王朝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