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骨

2024-09-14 13:29:30 作者: 聽竹妃子

  畫骨

  旬日後。

  賈杜二族身涉雁嶺叛亂, 罪無可恕,賈千倉甘願伏誅,而杜無崖卻是百般狡辯, 試圖將此事從自己身上推脫開來,梁帝聽從了蕭景衍的建議, 將此案交由季青去審, 季青果然沒有辜負蕭景衍的期望, 他為了自己的青雲路, 翻臉不認人。

  重刑加身, 杜無崖終於交代了自己曾經犯下的罪過。

  從最初的雲昭枉死一案,到太子禁苑巫蠱忤逆,再到青溪三千士子的血海冤屈,杜無崖自己的孩子口出狂言, 目中無人, 在太學惡語中傷雲昭,以致後來齟齬愈深,杜無崖掌吏部多年,中飽私囊, 濫結黨羽之事數不勝數, 太學取士橫生枝節, 致使他無處貪墨, 無處斂財。

  杜無崖焉能不恨。

  奈何太子殿下高名在外,備受大梁百姓讚譽, 他只能暗中籌謀。

  所以, 他設下芳菲十八樓之局, 一石三鳥,一則剪除雲昭, 以免後患。二則為太后娘娘解憂,迫使韓仕昌不得不允諾賈韓兩族嫁娶之事,太后娘娘因此得到了巨大一筆嫁妝,而杜無崖同樣從中分得了一杯羹。三則,他將裴義牽涉其中,而後藉此誘惑蕭景衍追查雲昭一案。

  賈太后與蕭景衍之母曾有舊交,她看在已故裴皇后的份兒上,對蕭景衍本來無意趕盡殺絕,奈何杜無崖屢次挑唆,賈太后這才動了殺心,她借蕭景珃之手,在東宮藏下巫蠱之物,誣陷太子忤逆君父,而後,又命賈千倉勾結北魏十步門,在江北布下重重殺局。

  太子「死」後,民情激憤,曾受太子之恩的太學士子更是義憤填膺,紛紛跪於廣陽門外為太子陳情喊冤,杜無崖心中有愧,更兼慌亂,遂讓族兄禮經博士杜愷兮作證,這些士子皆是與太子勾結謀反的亂臣賊子,梁帝聽信讒言,這才有了當年三千士子血濺青溪的人寰慘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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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皮易描,骨難畫。

  杜無崖看似同這其中的任何一件事情都沒有關係,可實際上,他才是背後的始作俑者,他用謙卑諂媚之相矇騙眾人,卻在暗地中買官賣官,大肆斂財,恐怕就連賈太后也未曾想到,杜無崖這些年積攢下的金銀財寶,足以夠她再養三支如任初一般的軍隊。

  杜無崖嗜財如命,即便是在太后的眼皮子底下也毫不顧忌,若不是迷了心竅,目中無人,他也不會暴露出兵部糧草的窟窿,使得阮如玉蕭景衍二人順著這個線索,找到了廬水內患的真相,至此,他辛辛苦苦積攢的杜氏基業終於大廈將傾,等待他的將是大梁的丹青鐵律。

  當日在詔獄,季青曾和蕭景衍有過一個約定,若蕭景衍能讓他升官發財,那麼他就會將季詩婕不能容忍裴義的真相告知蕭景衍,季青撬開了杜無崖的嘴,雖然行徑為人所不齒,終究也算是立下大功,梁帝重金封賞,季青也信守承諾,將裴府舊事和盤托出。

  原來,裴義生母之死並非意外,而是當時的季詩婕蓄意下毒謀害,她頂替了裴家夫人的位置,入主裴府,一切真相大白,證據確鑿,季詩婕辯無可辯,最終被遣回本家。

  不久後,季家就傳出季詩婕瘋癲無狀,環佩自殺身亡的消息。

  阮如玉隱約猜到,這是季青在背後做的手腳。

  因愛生恨,因恨生愛。

  芸芸往事迷眼,滾滾紅塵亂心,阮如玉在這些案子中走了一遭,她瞧著來來往往的痴男怨女,忽然覺得心底蒼涼了不少。

  季青起初幫著季詩婕作惡是想要迎娶環佩,而後來他們反目成仇,亦是因此。

  韓仕昌因為芸娘之死,中了賈太后的圈套,若不是蕭景衍阮如玉二人將此案查清,恐怕他還會一錯再錯,折損韓氏剩下的家產,而被裹挾在其中的韓笙更是無辜,韓笙大好青春,卻錯付給了一個薄情寡義之人,而這一切不過是賈韓二族通婚牟利的籌碼罷了。

  還有嫁入深宮的賈太后、裴皇后、姜夫人,她們或是出身世家高門,驕矜懷貴,又或是青春端麗,豆蔻年華,想來,她們曾經對自己的夫君也是抱有些許期待的吧,可最終,或是泯滅人性,或是鬱鬱而終,又或是被權力蒙蔽雙眼,罔顧人倫道義。

  她們未必有罪,可她們到最後也並不無辜,滄浪之水何清兮,滄浪之水何濁兮,阮如玉不知一粟落入其中,蜉蝣半生,該當何往。[1]

  秋日問斬,冬雪皚皚,鮮血被一望無際的蒼茫浩瀚掩蓋在冰川之下,往事如煙,一切都結束了,可阮如玉並沒有自己想像中的歡喜,她不知道,這是不是世間所有女子的宿命。

  水落石出,梁帝自知愧對蕭景衍,他想將太子之位重新交託於蕭景衍手上,而蕭景衍卻婉拒了,阮如玉聽聞此事後怔了片刻,不過很快她就明白了。

  阮如玉命小菁準備酒食果品,又約了蕭景衍,一道去祭拜芸娘。

  這一日是寒食節,莽莽白雪,傾覆了多少惘然,淹沒了多少罪惡。

  蕭景衍披著白狐大氅,掩袖輕咳,他的身子尚未大好,單薄的形跡掩映在玉鸞瓊芳中,如雪蒼茫。

  阮如玉下意識握住他的手,「隨之,你的手怎麼這麼涼?」

  蕭景衍搖搖頭,「沒事,不過是從前落下的舊疾罷了,死不了的。」

  阮如玉連忙擡指抵住他的唇,「隨之,我不准你這樣咒自己。」

  蕭景衍笑了一笑,說,「好。」

  二人默了片刻,蕭景衍問,「長卿,你就沒有什麼想問我嗎?」

  「沒有。」

  阮如玉擡眼衝著他笑,「隨之,無論你做什麼,我都相信你。」

  「那你為何——」

  「那我為何近來對你有所疏遠,是嗎?隨之,你就是因為這個拒絕了東宮太子之位嗎?」

  蕭景衍輕聲一嘆,「長卿,我知道你厭惡宮廷,我也知道,你這些日子憂思不斷,都是被懷山死前說的那些話觸動了心腸,你既然不喜歡這裡,那麼我們就離開這裡,為了你,我願意拋下這一切,什麼大梁太子,什麼未來儲君,我都可以不在乎,長卿,我只在乎你。」

  「不,隨之。」阮如玉握住他的手,解釋道,「我婉拒陛下的賜婚,並不是不相信你,我們共渡生死,我們一起經歷了這麼多事,我沒有什麼不相信你的。」

  蕭景衍有些不解,「那是為了什麼?」

  阮如玉凝視著芸娘的青冢,「因為我在想,芸娘的仇,我真的為她報了嗎?」

  「你的意思是?」

  「芸娘原本出身耕讀人家,她原本也可以讀書識字,她原本也可以在這世間有一番作為,可是就因為她是個女孩兒,只因為她是個女孩兒,她就要將這樣的機會讓給她的弟弟雲昭,天間之雲,地上之草,一字之差,雲泥之別,憑什麼芸娘的一生只能為他人做嫁衣裳。」

  阮如玉的神情黯了下來,「還有賈惜柔、季詩婕、姜容、巧曼……還有很多很多人……她們原本可以有更好的人生,可是這個世道註定了她們只能活於男子的蔭庇之下,所以她們才會一點點迷失本心,在望不盡的連綿屋檐之下成為男子的籠中鳥,宮廷之爭,內宅禍亂,她們將自己的一生囚於高牆之內,卻忘記了,自己本該有更好的歸宿。」

  她說得幾乎落下淚來,「她們的確有罪,可這不是她們的錯。」

  蕭景衍心中一痛,他將阮如玉挽入懷中,「長卿,我明白了。」

  她的淚水打濕了他的衣前青襟,溫熱而又蒼涼。

  「隨之,給我一點時間,我要改變這一切。」

  「好,我等你。」

  大雪三日,吹角連營。

  呼延烈率軍侵犯大梁疆土已成不爭的事實,梁帝一聲令下,鐵騎直奔北疆。

  大梁將士同仇敵愾,力挫大魏人馬,在任初、郭萬里等人的攻勢之下,大魏被打得幾乎毫無還手之力,拓跋贇派人前來求和,梁帝也同意訂立兩國和約。

  蕭景衍作為大梁太子出使和盟會談,阮如玉因為查清了兵部糧草和廬水災荒,後來更是在勤王救駕一事上立下大功,她被梁帝欽封為中書省中書令,亦在此行之列。

  前來赴約的是北魏菂王拓跋鈞,他深目高鼻,笑聲雄渾,他迎上前去,「哈哈哈,大梁太子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

  阮t如玉悄聲說道,「這菂王是魏帝拓跋贇的次子,他非嫡非長,卻十分能幹,我聽說,北魏的大小事宜,他都有插手干涉,他一直建議梁魏兩國休戰養息,難怪拓跋贇派了他來。」

  「原來如此。」蕭景衍笑了一笑,「菂王殿下,幸會,今日本宮來此,是希望能與菂王在和約一事上達成共識。」

  「自然,本王多次勸諫父皇,奈何父皇一直沒有聽進去。」拓跋鈞嘆了口氣,「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此次呼延烈趁人之危擅自出兵,的確是他的不對,所以本王特意將呼延烈帶了過來,是殺是剮,但憑太子處置。」[2]

  「哈哈,菂王說笑了,這是你們北魏自己的事情,我們還是先談和約之事吧。」

  「也好。」拓跋鈞勉力一笑,擡手道,「太子殿下,請吧。」

  幾人商談得還算順利,拓跋鈞雖然心有不忿,奈何的確是北魏出兵在現,落敗後又主動求和,所以少不得在和約上有所退讓,大梁大魏就此定下五年之約,弛兵媾和,休戈止息。

  出來時,阮如玉不解,「隨之,你為何不處置那個呼延烈,他難道不該死嗎?」

  「長卿,你以為菂王拓跋鈞當真是為了我們大梁嗎,北魏皇子爭權奪位,眾皇子中除了菂王拓跋鈞,還有赤王拓跋雄亦是競爭王位的有力人選,而那呼延烈正是赤王手下。」

  阮如玉恍然大悟,「所以說,拓跋鈞是想借我們之手,藉此解決對他不利之人。」

  蕭景衍微一頷首,「如果我們果然如他所言,處置了呼延烈,那麼北魏內部權力失衡,局勢便會掌控在拓跋鈞一方,北魏內鬥才會沒有精力攘外,否則不僅不利於我們大梁,反而還會中了他的計,允許他在兩國和約上討價還價,比起蠅頭小利,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爭來爭去,打來打去,為什麼總是同室操戈,同類相殘!」

  「沒有辦法,我相信終有一日天下和樂,百姓萬安,只不過想要達成彼時的盛況,怕是要經歷許久許久的歲月變遷。」

  忽聽一人笑喊,「如玉!」

  這笑聲清越,好生耳熟,阮如玉回首望去,不覺一怔,「阿奼?真的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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