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嶺

2024-09-14 13:29:22 作者: 聽竹妃子

  雁嶺

  雁嶺是皇家獵場, 曉霧煙嵐,山聳入雲,日升日落之時, 赤丹暈漫駁色,紅光擎曳碧霞, 遠近山川恍若明燭絢爛, 獵者, 猶戰事也, 蕭氏先祖從馬上奪天下, 自然十分重視狩獵之事,春搜、夏苗、秋獮、冬狩,挽弓掛劍恰如治兵演練,正是帝王彰顯國威、振奮軍心的好時機。

  春夏萬物生發, 不宜殺生, 冬季蕭殺凋零,無可狩捕,算起來唯有秋季草木繁茂,牲畜膘肥, 故而每逢秋獮, 大梁歷代君王都會率眾臣赴獵雁嶺。

  為護聖駕無虞, 兵部尚書徐昆將雁嶺圍得一絲風也不透, 群臣環侍,梁帝蕭寰策馬居中, 他的左側是襄陽王蕭景珃, 巴東王蕭景歡, 右側是安南王蕭景遠,海寧王蕭景固, 一隻七彩梅花鹿跑入林中,梁帝大喜,「此乃祥瑞之象,今日,你們誰能擒得此鹿,朕必有重賞!」

  眾皇子躍躍欲試,蕭景珃給遊刃使了個眼色,遊刃稍一頓首,示意事情已經辦妥,於是蕭景珃笑道,「這樣的好彩頭,自然是父皇先請,我等怎麼敢逾越君父之道。」

  梁帝一笑,眼見那梅花鹿要沒了行跡,他也不遑多讓,立即打馬追去,眾皇子跟在後面,馬蹄四濺,塵泥蹁躚,眾人的吶喊聲驚起了林間飛雁,孤聲征蓬,重影銜山,秋風拂過處,寒意驟起,憑嵐極目,但見蕭蕭葉落,渺渺雲歸。

  賈太后倚在高處,瞧著梁帝一行人的身影越來越遠,好似隨風飄亂的塵土,忽上忽下,似有還無,她收回視線,自嘲般地笑了笑,「人老了,看東西也看不清楚,姜夫人。」

  姜夫人在她的左下處安坐,聞喚,忙欠身道,「妾身在。」

  「你說今日,會鹿死誰手呢?」

  「這,自然要看上天的意思。」

  

  「是嗎?」賈太后挑眉輕笑,她一揚袖擺,換了個姿勢歪著,吟泉趕緊上前給她捶腿,「上天的意思?所以,今日誰勝誰負,也都是上天的意思了?」

  姜夫人垂首,「這個自然,雁嶺一向是鍾靈毓秀之地,最是通靈的所在,我們這些人的所思所想,怎麼可能瞞過這裡的鬼神。」

  賈太后的神色忽而有些難看,「姜夫人好大的膽子,光天化日,朗朗干坤,姜夫人空口白牙,便胡言怪力亂神之事,來日,給哀家綁了她!」

  左右侍從立刻上前押住了姜夫人,姜夫人不動聲色,神情淡淡,「怎麼,皇上尚在行獵,太后娘娘這就急不可耐了嗎?妾身雖然卑微,卻也是皇上的女人,太后娘娘這般肆意妄為,可曾把皇上放在眼裡,你就不怕皇上回來問責嗎?」

  「皇上?」賈太后冷笑,「皇上不會回來了,若不是因為襄陽王,哀家倒是不介意你的死活,姑且先留著你的命,再找襄陽王談一談接下來的事情,押下去,好生看管,不得有誤!」

  「吟泉。」

  「小人在。」

  「廬水和狄川那邊如何了?」

  「回太后娘娘,廬水那邊傳來消息,一切正常,如今大軍已經行至建康城外了,一路上憑著太后娘娘給的令牌,並未引起懷t疑,至於狄門主那邊……」吟泉遲疑了一下,老實道,「狄門主那邊還沒有消息。」

  賈太后眉毛一豎,寒聲擲地,「沒有消息?狄川這是何意?」

  「太后娘娘莫急,大梁北魏相隔甚遠,許是消息一時沒有傳遞過來,也未可知。」

  「混帳!這個狄川,哀家就不該信他!」

  「太后娘娘,如今北魏那邊不知具體情況,今日,可還要依照計劃動手?」

  賈太后兩指緊叩,紅艷艷的蔻丹在她的指腹映出寸許紅痕,「動手,當然要動手,吟泉,你去告訴賈千倉,讓他把賈府親兵集合待命,以防不測。」

  「是,那杜大人那邊呢?」

  賈太后思量道,「杜無崖那邊先不要知會,他看著軟弱,實則最是個趨利避害的,若讓他知道了哀家的大計,反而容易另起波瀾,兄長雖然和哀家不對付,到底是血脈相連的親人,若出了事,也得一起擔著,誰都別想跑。」

  吟泉心中正在驚慌,卻見賈太后沖他伸出了一隻手,「你過來。」

  賈太后指尖冰涼,像是春風化不開的凜冽寒冰,無論何時何地,都沒有半分溫度,吟泉低著頭,「太后娘娘有何吩咐?」

  「自古成王敗寇,無論誰輸誰贏,今日一役之後,哀家和皇帝註定是撕破臉皮了,哀家若是贏了自不必說,若是哀家輸了,你趁早帶著哀家給你的東西偷偷溜出去,再也別回建康,天地之大,都以為禁苑之內繁華無數,殊不知,那些繁華幻象之下是失了血肉的無名骸骨。」

  吟泉不知道該說什麼,莫名地,他的心中忽而有些感傷,「小人誓死追隨太后娘娘。」

  「嗤,你追隨我做什麼?」萬里無雲,朝陽燦爛,賈太后擡眼遠眺蒼穹,指間滑落一聲輕嘆,「哀家這一輩子已經葬送了,哀家不後悔自己做過的那些事,你不一樣,你還年輕,離開這個地方,還有更廣闊的地方等著你,哀家從前對你不好,吟泉,你別記恨哀家。」

  吟泉被賈太后的話嚇到了,連忙伏倒,「小人不敢!」

  賈太后只是笑笑,她扶著吟泉的手站起身來,風從寬大的袍袖潛入肌膚,滑過一片冷寂寒涼,她絮絮念著,「哀家這一輩子,從未得到半個男人的真心,所有哀家曾經報以期待的,終究不過是鏡花水月一場空,說來總是好笑,哀家活到這把年紀,才明白了這個道理,男人的話,永遠都是不可信的。」

  「太后娘娘說笑了,您忘了,您今年才不過三十歲,怎麼會老。」

  「是嗎,哀家竟還這樣年輕。」

  她搖頭,緩聲道,「都不重要了,這些,都不重要了。」

  年難留,時易隕,薰風醉,萬籟歇。[1]

  她明明醒著,卻好似看見了從前的一幕幕,那個二八芳齡的女孩初入禁苑,好奇地打量著裡面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那時候,什麼東西落在她的眼底都會變得無比新奇。

  她的目光穿過虛無的金塵流雲,再一次回憶起了那個人。

  時間已經過去許久了,可她至今都還清清楚楚地記得,他那日穿的衣裳的顏色,他那日說話的神態,他沖自己微笑的模樣,還有,他對自己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

  紅日越升越高,賈太后撐頭歪著,眼皮不自覺有些發沉,她掩面打了個哈欠,「吟泉,什麼時辰了?怎麼還沒有動靜呀?」

  吟泉才要說話,忽見不遠處竄起兩支火弩,紅光艷艷,赤浪炎炎,幾乎照透了半邊天,吟泉大喜,「太后娘娘,成了!成了!」

  須臾間,一行人簇著中間的梁帝蕭寰,浩浩蕩蕩策馬而來,任初翻身下馬,跪拜行禮,「太后娘娘,兵部侍郎徐昆伏誅,其餘皇子俱已收監。」

  「好,辦得好!」賈太后拖著明華燕尾,一步步踱到梁帝身邊,她長翹的眼睫勾起一絲挑釁的笑意,「蕭寰,這一切原本就是哀家給你掙來的,如今也到了你退位讓賢的時候了,你說是不是?」

  梁帝緊抿著唇,默不作聲。

  賈太后恣意一笑,擡手揪住他的前襟,用力將他扯到了榻上,「蕭寰,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和哀家擺出這副死樣子,你若還想活命,就和哀家道歉,或許,哀家心情好,饒了你。」

  四下里死一般的沉靜,賈太后終於沒了耐心,她伸指扼住他的脖頸,長長的指尖在上面留下了斷續血痕,她的眼尾挑著一抹濕潤的潮紅,「蕭寰,說對不起!說!」

  任初見狀,不自覺上前一步,「太后娘娘!」

  賈太后頭也不回,「滾啊!」她欺身壓住他,炙熱瘋狂的眼神落入他冷淡疏離的眼眸,「蕭寰,你是不是到今日都覺得你沒有錯,你從一開始就是在欺騙哀家,利用哀家,對不對!」

  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賈太后將下巴埋在他的頸窩處,她不介意別人的目光,也不在乎那些莫須有的聲名,人活一世,難得瘋癲,她此刻只想知道,他對她說過的話究竟是真是假,她附在他的耳邊,聲音止不住的發顫,「蕭寰,告訴我,這一世,你到底有沒有愛過?」

  身下人雙唇微動,「有。」

  這不是梁帝蕭寰的聲音。

  賈太后神情一頓,下一瞬,她一把推開了他,斂眉喝問,「你是誰?」

  男子輕而易舉地掙開手上束縛,拔劍抵在她的頸側,他似笑非笑,用另一隻手揭下臉上那層薄薄的麵皮,裡面露出的竟是任歸的臉,「太后娘娘不記得我了?」

  賈太后皺眉,「是你?」

  她下意識回頭看去,卻見真正的梁帝蕭寰在眾人的簇擁下策馬而出,他一擡手,兩側侍衛立刻押了賈千倉和杜無崖過來,梁帝淡漠啟唇,「母后設局多日,布下重軍,是想要兒臣的命啊。」

  賈太后瞥了一眼梁帝身後的蕭景衍和阮如玉,揚唇冷笑,「原來是你們,裴義,你果然同她有私,阮如玉,你不是口口聲聲要為先太子報仇嗎,怎麼和他扯到一塊兒去了,嗯?」

  阮如玉正色陳詞,「賈惜柔,你不要再挑撥了,你如今大勢已去,還是趕快束手就擒吧!」

  「束手就擒?」賈太后不慌不忙,慢悠悠地說道,「皇上想殺了哀家嗎,皇上可別忘了,曾經對哀家說過什麼,你若是不顧恩義,也就休怪哀家翻臉無情!」

  梁帝沉吟不語,徐昆跪地請令,「陛下,太后娘娘身涉謀逆之事,不可不細查,臣請將太后娘娘下獄嚴辦。」

  蕭景衍度其神色,「陛下,獄中恐怕也有她的人手,陛下還是另尋一個妥帖的去處吧。」

  梁帝看他一眼,「你有什麼主意?」

  「臣以為,陛下可將太后娘娘暫押涅槃寺,如何處置,待事情查清之後再議。」

  「涅槃寺。」梁帝點點頭,「好,風常,帶母后過去。」

  齊寺人連忙上前,弓身擡臂,「太后娘娘,請吧。」

  賈太后用力甩開齊寺人的手,不悅道,「哀家自己會走!」她冷冷掃視一圈,目光最終還是落在了梁帝的身上,她唇角勾起一絲詭異的笑容,「皇上,哀家先行一步,等你。」

  梁帝的身子不自覺顫了一下,他掩唇咳嗽,只覺指間粘膩,他緊緊攥住拳頭,沉聲吩咐,「賈千倉、杜無崖下獄嚴審!廬水的事,還有兵部的事,務必叫他們吐出實話來!」

  「是!」

  人群後,襄陽王蕭景珃輕吐兩字,「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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