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

2024-09-14 13:28:15 作者: 聽竹妃子

  仲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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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熏夕醉人, 鶯歌燕舞,他們在皇城裡放肆相擁,愛若飛絮, 繾綣墜落,二人沐在柔風裡, 誰都沒有說話。

  這一刻, 千言萬語, 不如心尖一吻。

  他的眼眸漆黑深邃, 映出的卻是她流麗清致的姿影, 她是他生命中為數不多的一道光,救他出漫漫長夜,渡他破屍山血海。

  涅槃寺三載,他覺得自己的心好像缺了一塊兒, 怎麼補也補不上, 從前的大梁太子蕭景衍終歸是死了,死在江北,死在南獄,死在涅槃寺的數九寒天, 死在是非人心的連番傾軋中。

  有時候, 他甚至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在數不盡的夢靨里, 閉眼是鋪天蓋地的白骨黃沙,而睜開眼, 又是看不分明的因果業障, 他想, 這輩子他或許也就這樣了。

  師友散盡,恩義全無, 他只願以殘生余歲,為自己的執著做最後一次努力,如若可能,也再護她最後一段路。

  蕭景衍對阮如玉的感情很複雜,一方面,他希望她能忘記他,他知道,只有這樣,她才能無憂無慮地過好她自己的日子,可另一方面,他又不願放手。

  他,捨不得她。

  他一遍遍告誡自己,不要再糾纏她,不要再牽累她,可他沒有辦法完全說服自己,他終究是個貪心的人,他看著她眼中的怨懟,望著她遠去的背影,一次次忍住了想要告訴她自己就是蕭景衍的衝動,他終究還是沒有說。

  他很難受,他從來沒有這麼難受過,就在他糾結彷徨的時候,她回來了。

  她透過今是昨非的皮相,撥開不堪回首的過往,認出了狼狽至極的他。

  她吻他,安慰他,她義無反顧地握住了他的手,用愛與淚填補了他的血與肉,她告訴他,無論他是神是鬼,無論他高坐神壇,亦或跌入塵埃,她都愛他,她只愛他。

  清風拂落淚痕,吹皺了模糊的記憶,吹散了心底的嚶嚀。

  蕭景衍薄唇微張,阮如玉沒有聽清,她仰起臉,笑問,「你說什麼?」

  蕭景衍也笑,他挑挑眉,示意她靠近一些。

  阮如玉的膩涼皓腕搭在他的肩頭,陽光在梧桐樹的參差枝椏里緩慢流淌,像是一支永不止息的樂歌,灑落一地碎影斑駁。

  她頸側的明月璫沾染了兩三分日影,他稍一猶豫,將那抹流光含在口中。

  「我說——」呼吸聲包裹著仲夏的歡愉,輕輕咬在她的耳畔,「我愛你——」

  蕭景衍將阮如玉送回阮府,他看著她的背影隱入朱紅色的大門,翻身上馬,正要離去,忽聽一人叫他。

  「裴侍郎,留步。」

  噠噠的馬蹄聲愈來愈近,蕭景衍回頭看見來人,他稍一遲疑,欠身拱手,「襄陽王。」

  蕭景珃眼下烏青,看起來似乎沒怎麼睡好覺,他驅馬上前,伸臂搭在蕭景衍的身上,沖阮府的方向努了努嘴,「來都來了,裴侍郎怎麼不進去坐坐?」

  「臣出宮的時候正好碰見了阮姑娘,想著既然順路,索性便送她一程。」

  「哦。」蕭景珃似笑非笑,「裴侍郎在御前當值,阮姑娘卻是從重華宮出來的,你們兩個,」他拉長了尾音,「還真是順路啊——」

  蕭景衍也懶得辯白,他揚唇一笑,「襄陽王還有事嗎,若無事,臣這便告退了。」

  蕭景珃神色晦暗不明,他死死盯住蕭景衍的眼睛,好一會兒才說,「父皇不是要本王多向裴侍郎討教學問嗎,今日時辰尚早,不知裴侍郎可否賜教一二?」

  蕭景衍心中一動,「好啊,只是臣的住處不幸損毀,如今尚在修葺,王爺若不嫌棄,我們去您府上一敘如何?」

  「本王府上?」蕭景珃挪開目光,眺望著西邊的那一抹血色殘陽,「王府多沒意思呀,我們換個地方。」

  「王爺的意思是?」

  蕭景珃涼唇微啟,聲音孤寒,「我們去雁嶺。」

  蕭景衍沒作聲,蕭景珃眯眼看他,「怎麼,裴侍郎這是怕了嗎?」

  蕭景衍看了回去,「皇家獵場,若無旨意,外臣不敢擅入。」

  蕭景珃湊近了些,兩匹馬的當盧撞在一處,嘩嘩作響,「裴侍郎真的是外臣嗎?」

  蕭景衍面不改色,「襄陽王這是何意?」

  太陽快落山了,緋紅斜影在二人中間橫出一幕迷惘,蕭景珃笑了笑,卻不答話,他久久地凝視著蕭景衍,似是在看故人,又似在看仇人。

  蕭景衍微笑,「王爺怎麼這麼看微臣?微臣幾乎要誤會王爺是不是愛上微臣了。」

  「哼。」蕭景珃輕蔑一笑,「裴侍郎還蠻幽默的,難道你看不出來,本王這是想殺你的眼神嗎?」

  「殺我?」蕭景衍跟著重複了一遍,嘆氣道,「微臣朝不保夕,不過是把被人踢來踹去的殘刀罷了,早晚都是要死的人,王爺又何必髒了自己的手呢?」

  蕭景珃聽著蕭景衍自嘲的語氣,莫名其妙起了怒意,他一把攥起蕭景衍的衣領,沉聲道,「你也知道自己朝不保夕,你也知道你早晚都是要死的人,你為什麼還要去招惹阮如玉!難道你想拉著她一塊兒死嗎!」

  蕭景衍喉嚨有點發緊,他說,「蕭景珃,放手。」

  他聲音不大,聽起來也沒有一點威懾力,可是很奇怪的,蕭景珃還是不自覺鬆開了手t。

  蕭景衍扯正衣領,乾咳一聲,「王爺的話,臣聽不懂。」

  「你最好是聽不懂。」

  「王爺若真愛重阮姑娘,就不該叫姜夫人將她召去重華宮,使之陷入更深的漩渦,眼下,阮如玉已經是太后娘娘的眼中釘,肉中刺,再加上一個姜夫人,王爺是嫌這灘水還不夠渾嗎。」

  蕭景珃握緊了拳,「這是母妃的主意,本王沒想著害她!」

  「無論想與不想,王爺已經害了她了。」蕭景衍忽而一笑,笑意淺魅,「豈不知,匹夫無罪,懷璧其罪。」[1]

  蕭景珃聞言,整個人怔忡在當地,如遭雷擊。

  當年蕭景衍鋃鐺入獄,蕭景珃去看過蕭景衍一次,他對蕭景衍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

  懷璧其罪。

  蕭景珃木訥地盯著蕭景衍,語氣驟然僵硬,「你——」

  蕭景珃曾和阮如玉說過,自己不信鬼神,只信自己,可這一刻,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心慌,為什麼會喘不上來氣。

  當心中一直疑惑的問題終於有了答案的時候,他沒有想像中的驚喜,反而只覺難受。

  他擡手捂住心口,那裡火燎一般的鈍痛。

  蕭景衍神情始終漠然,直到此刻見他呼吸困難,才伸手幫他拍背,卻被他忽地用力拂開,「別碰本王!」

  蕭景珃聲音嘶啞,嚇得馬兒都不自覺後退了一步。

  蕭景衍於是住了手,只是冷冷地勒住韁繩,側眼看他。

  半晌,蕭景珃艱難擡眼,「你就不怕,我再害你一次嗎?」

  蕭景珃雖然話說得硬氣狠辣,可他心裡明白,樣子都是作出來的,他還是怕了,他甚至不敢提起那個名字,只能以「你」相稱。

  蕭景衍語氣平淡,反問道,「王爺害一個侍郎作甚?」

  「侍郎?」蕭景珃愣了一下,半晌,他笑了起來,「是啊,侍郎,裴侍郎,你為了活命,還真是忍羞茍恥,什麼都不在乎了。」

  蕭景衍不氣不惱,只是一笑,「王爺謬讚了。」

  蕭景珃喘氣喘得艱難,此刻看見蕭景衍這副無所謂的表情,心頭更是疾恨。

  蕭景衍,你怎麼可以自甘墮落到如此地步!

  蕭景珃啞著嗓子,逼視著他,「本王寧願你死了,也不想看見你現在這副狼狽樣子!」

  「我本來就死了。」蕭景衍愛惜地撫摸胯下馬兒的赤色鬃毛,緩聲道,「王爺不必著急,你恨的那個人已經死了,他一襲白衣,高坐廟堂,受萬千子民崇敬愛戴,而我污泥蔽體,微比塵埃,活一日,便要受一日的唾罵,我們雲泥之別,本就是兩個毫不相干的人。」

  蕭景衍說到這裡,頓了一下,輕笑道,「蕭景珃,這不就是你想看到嗎,這不比你殺了我還要快活,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蕭景珃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他眯起眼睛,仔細端詳著近在咫尺的蕭景衍,試圖在這張臉上尋覓到一絲過去的痕跡,可他再一次失望了。

  沒有,一絲都沒有。

  他們離得這麼近,可蕭景珃卻覺得,自己已經看不清這個人了。

  如他所言,他完完全全變了一個人。

  蕭景珃闔上眼睛,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為什麼?」

  馬兒受到安慰,終於不亂動了,蕭景衍也便直起身子,「是啊,我也想知道為什麼。」

  金烏西沉,風拍在臉上,有些疼,也有些冷。

  蕭景珃霍地揮袖抹了把臉,罵道,「哪來的沙子!」

  蕭景衍沒說話,也跟著抹了把臉。

  死一般的寂靜之後,蕭景珃突然開口,「我是恨你,可是當年,不是我動手殺的你。」

  「我知道。」

  「你知道?」

  蕭景衍點頭,「我曾經也以為,是你想要殺我,可是後來一想我就明白了。」他扭過頭,看著蕭景珃的眼睛,「你費盡心機走到我的跟前,博得我的信任,同我把酒言歡,朝夕相處,你若真想殺我,我早就死了一百次了,蕭景珃,你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想證明你比我強罷了。」

  蕭景珃抿了抿唇,人活一世,知己難求,當心底最隱秘的角落被人撕開,偏生這個人,還是自己恨毒了的人,他一時不知該歡喜還是該悲哀。

  「我現在該叫你什麼?」蕭景珃艱難地張了張嘴,「蕭景衍?還是裴義?」

  「裴義罷。」

  「你打算一輩子就這樣嗎?」

  蕭景衍微微一笑,避而不答,「這樣不好嗎?」

  蕭景珃眸光微動,臉上霍然閃過一絲歹意,「你就不怕,我去告訴父皇,戳穿你的身份,讓你再死一回?」

  「不怕,不過我會好奇,你若是再對我動手,又是為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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