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然
2024-09-14 13:28:00
作者: 聽竹妃子
嫣然
驕陽似火, 在瑩潤剔透的琉璃瓦上撲開一大片的斑斕流艷,阮如玉先前跪得太久,此刻驟然出了大殿, 不自覺有些發暈,她搖搖晃晃走了幾步, 伸手撐住復蓮飛仙廊柱, 擡眼間, 只見曛旭漫過重重疊疊的宮牆, 又漸次隱入不為人知的晦暗。
太陽高高懸在天際, 一團團雲朵擁簇著它,如同明珠般明亮耀目,可是它一旦落入塵世,總會割出半明半暗的昏與曉, 是與非。
這, 又是誰的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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吟泉想要上前扶她,卻見她輕輕搖頭,「不必。」
畫檐濃蔭,朱檻芳叢, 薰風順著四阿五脊拂落, 在她的碧玉芙蓉釵上灑染淡金色的光影, 枝椏傾曳, 疏痕斑駁,便聽得檐下的碎玉片子清音蒼萃, 玲瓏盈耳。
阮如玉凝望著眼前的一切, 唇角掛著若有若無的笑。
她已經很久不曾入宮了, 如今瞧著這些,只覺得既陌生又熟悉。
花開花謝, 雲捲雲舒,年年歲歲,歲歲年年,不過如此罷了……
吟泉見她出神,試探著問,「阮姑娘在瞧什麼?」
「周寺人,你說,宮裡的東西是不是永遠都這麼鮮艷奪目,仿佛不會老,也不會死?」
吟泉想了想,笑道,「禁苑宮闈,靈秀之地,自然是個福澤祥瑞的所在。」
「福澤祥瑞?」阮如玉低聲呢喃了一遍,「是嗎?可我怎麼記得,這個福澤祥瑞的所在總會鬧鬼呢?」
吟泉頃刻變了臉色,「阮姑娘,宮中最忌怪力鬼神之事,這可不興亂說啊。」
阮如玉似乎笑了一下,她溫潤的眼眸中透出一絲凌厲,一字一頓道,「許多年前,先帝崩逝,宮中起了鬼怪流言,周寺人可知,那些見過鬼的宮人都去了何處?」
吟泉唇瓣顫抖,不能言語。
阮如玉微仰起臉,沐著含煙暖陽,「宮裡的景致是美,可天知道這份光鮮亮麗是用多少無辜宮人的性命澆灌出來的,我其實很好奇,夜深人靜的時候,那些手上沾滿鮮血的人是否會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呢?」
「阮姑娘……」
阮如玉沒有理會他,自顧自說道,「幾年前,先太子同樣是因為巫蠱禍事被發落江北,死於非命,這不是太巧了嗎,禁苑究竟是一個鍾靈毓秀的祥瑞地,還是吞噬人心的修羅場?」她稍稍一頓,忽而側臉看向吟泉,「周寺人,我聽說先太子對你有過救命之恩啊,你說,先太子死的時候會不會記得你?」
吟泉倒吸一口涼氣,明明是個風和日麗的艷陽天,可他卻不由得緊了緊袖口,「先太子,先太子哪裡會記得我這樣的小人物,阮姑娘,我們快走吧,我一會兒還得趕著回去伺候太后娘娘呢。」
阮如玉秀眉輕揚,不置可否,吟泉弓腰擡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日光下,吟泉的影子不由自主地顫動著,她見狀微微一笑,提步跟著吟泉往舞樂署行去。
舞樂署。
「儂作北辰星,千年無轉移,歡行白日心,朝東暮還西……」[1]
宮中的歌舞伎們正在排練新的曲目,絲竹之音伴著揚起的一圈圈裙擺,迴蕩在朱牆盡頭,裊娜者春風如縷,頓挫者崑山玉碎。
舞樂令蔡嫣然半眯著眼,指尖和著旋律一聲聲敲在几案上,忽聽一人彈錯了音,她柳眉微蹙,驀然睜眼,揚手間,手中吃了一半的果子登時砸在了一名宮娥的頭上,果子一聲脆響,摔在當地。
署中的舞樂聲驟然止息,樂伎們屏氣靜聽,俱不敢言。
被打中的宮娥垂首跪在地上,她擡手攏住被砸散的鬢髮,慌張道,「舞樂令,奴婢……」
蔡嫣然懶洋洋地掃了她一眼,「蘭卉,你昨晚沒睡好嗎?」
蘭卉忙搖頭,「沒。」
蔡嫣然輕嗤,「『沒』是什麼意思,睡得好還是睡得不好?」
蘭卉的聲音直打顫,「回,回舞樂令,睡得還行。」
「哦,還行。」蔡嫣然略一點頭,她掏出帕子拭了拭手,扔掉帕子時陡然拔高了音調,「睡得還行你擺出這副昏昏沉沉的樣子做什麼?你以為你混在人群中間我就聽不出你的錯處了嗎?曲子彈得不熟也就罷了,還想著矇混過關,實在可惡!」
蘭卉慌了神,「奴婢不是有意的,舞樂令再給奴婢一次機會吧。」
「笑話,若是你在長公主的芳宴上出了錯漏,難道你也要去和陛下說再給你一次機會嗎?即日起,滾回花坊,本令不想再在舞樂署看見你!」
蘭卉都要哭出來了,挨著蘭卉的另一名宮娥跪下幫著求情,「回舞樂令,蘭卉姐姐昨日抄錄曲目抄得太晚,精神不濟也是有的,求舞樂令寬恕蘭卉姐姐這一回吧。」
「姐姐?」蔡嫣然隨手從案上拿起一柄團扇,又是一擲,偏生這次擲歪了,她咬唇怒斥,「香君,她是你哪門子的姐姐,你若是護著她,就跟著她一道從舞樂署滾出去!」
這時候,吟泉用麈尾撥開珠簾,輕咳一聲,「蔡令人好大的氣性啊。」
蔡嫣然瞧見是他,連忙換了一副笑臉,趕著上前相迎,「欸喲喲,這大熱的天兒,乾爹您怎麼親自過來了。」她隨手推著一個宮娥,「快快快,快去給乾爹斟茶。」
吟泉抄著手閒閒站定,「不必了,我是來辦差的,交代完了就走。」
蔡嫣然這才注意到吟泉身邊的阮如玉,她小心翼翼地打量了阮如玉兩眼,「這位是?」
「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太學的阮姑娘,太后娘娘命她來幫忙操持長公主殿下芳宴上的舞樂之事。」吟泉又向阮如玉笑道,「這位是舞樂署的掌事宮人蔡嫣然,蔡令人。」
蔡嫣然對阮如玉的聲名早有耳聞,故而作出一副熱情的樣子,上去就拉她的手,「原來你就是那位名動建康的才女呀,真是榮幸之至,我是這兒的掌事。」蔡嫣然說著,抿嘴一笑,「說是掌事,不過是管些瑣碎雜務,糊弄人的差事罷了,叫我嫣然就好。」
阮如玉並不是很喜歡蔡嫣然自來熟的模樣,尤其是目睹了她方才發火的陣仗,越發覺得她現下更像是惺惺作態,不過阮如玉還是微笑道,「既然我們都是為了辦好宮中差事,私底下不拘叫什麼,但是在舞樂署還是以官職相稱罷,你說呢,蔡令人。」
「也好也好。」蔡嫣然一面應著,一面笑問吟泉,「不知阮姑娘在舞樂署是什麼官職?」
「是這樣,阮姑娘是奉陛下之命,來宮中幫襯太后娘娘的,所以暫時並無官職,不過蔡令人切不可因此怠慢了阮姑娘。」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蔡嫣然眼珠一轉,試探道,「乾爹方才說,阮姑娘來舞樂署是奉了陛下的旨意,難道不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嗎?」
「咳咳。」吟泉拂了拂手中麈尾,似有不悅,「這是什麼話?太后娘娘和陛下母子連心,陛下的意思自然也便是太后娘娘的意思。」
蔡嫣然何等乖覺,這麼一聽就明白了,「是是是,乾爹如此說,我這心裡就有數了。」
吟泉微一頷首,也不廢話,轉身便要離開,他走到阮如玉身邊時,腳下緩然一頓,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可他終究還是沒開口。
蔡嫣然見他要走,連忙親自挑起帘子,笑著送了出去,「乾爹慢走。」
啜泣聲響在耳畔,阮如玉垂眸看向跪在自己身側的蘭卉,只見她白淨的小臉上閃著瑩瑩淚光,阮如玉不覺動了惻隱之心。
蔡嫣然送走了t吟泉,回來正要招呼阮如玉落座,餘光瞥見跪著的蘭卉和香君,於是罵道,「一個個還杵在這兒做什麼?等著本令找人把你們攆出去嗎?」
蘭卉咬了咬下唇,伏地拜道,「奴婢有錯,奴婢認罰,奴婢這就自行離開舞樂署,只是此事與香君無關,還請舞樂令不要遷怒他人。」
蔡嫣然冷哼一聲,「這會子想起姐妹情深了,怎麼,你們當這舞樂署是你們家開的呀,想留誰就留誰嗎?本令現在就是看你們不順眼,一個都不想留,趕緊都給本令滾!」
香君攙起蘭卉,「蘭卉姐姐,你不必求她,左右這個舞樂署我也待夠了,我同你一起去花坊便是,樂得清靜呢。」
「等一下。」
署中眾人眸色一動,全都看向阮如玉。
蔡嫣然有些不悅,卻又不敢表露出來,「阮姑娘這是何意?」
「蔡令人,我瞧她們也是真心實意想彈好曲子的,何不再給她們一次機會?」
「怎麼,阮姑娘同她們兩個認識?」
「不認識,我只是覺得偶有錯失,也是人之常情,我方才在外面聽了一陣,這丫頭能在精神不濟的情況下彈成這樣,也算用心了。」
她說著,笑問蘭卉,「你叫什麼名字?」
蘭卉不敢擡頭,小聲道,「奴婢蘭卉。」
「蘭卉,名不俗,人亦不俗。」阮如玉轉頭向蔡嫣然笑了笑,「我同這個丫頭頗有緣分,蔡令人可願給我一個薄面,將她留給我?」
蔡嫣然勉強牽唇,「阮姑娘都這麼說了,那就留下吧。」她瞥了眼蘭卉和香君,「今兒若不是看在阮姑娘的面子上,本令決不饒你們,也罷,本令就再給你們一次機會,以後啊,你們都上些心,若是再犯,就休怪本令無情了。」
二人都忙垂首稱是,叩謝連連。
蔡嫣然拉著阮如玉坐下,「素聞阮姑娘極通樂經,正巧我正讓她們排練《子夜歌》呢,不如,阮姑娘指點一二?」
「個花入各眼,談不上指點二字,隨便談一談倒還使得。」
「阮姑娘謙虛了。」蔡嫣然一揚臉,「你們還不趕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