軟糕

2024-09-14 13:27:48 作者: 聽竹妃子

  軟糕

  梁帝揚了揚繁纓並紫大袖, 換了個姿勢歪著,「好了,朕也乏了, 你們都先下去吧。」

  眾人行禮告退,又聽梁帝說, 「裴義, 你還是陪在朕的身邊, 韓仕昌, 你留下, 朕有話問你。」

  

  韓仕昌雖然不解,卻也只得垂首稱是。

  阮如玉趁人不注意時,沖蕭景衍微微一笑,示意他不要擔心。

  她從梁帝那邊出來, 快步走入一片落英繽紛的桃林, 空氣像是一片片被春風裁落的雲朵,又薄又香,撲面襲來,阮如玉扶著桃樹的虬枝, 不由深吸一口氣。

  她方才在梁帝面前表現得十分鎮定, 但她心裡早已慌得不行。

  元日朝會遇刺之後, 梁帝已經對賈太后起了疑心, 他名義上是要阮如玉去幫賈太后,可實際上, 這分明是給賈太后添堵, 賈太后又不傻, 她怎麼可能由著阮如玉壞她的好事。

  這是一步險棋,下好了, 阮如玉就能抓住賈太后的把柄,將當年禁苑巫蠱謀逆一案徹底翻過來,可若是下不好,阮如玉賠上的不止是她的這條命,還會連累她背後的阮氏一族。

  微風拂面,她倚著樹幹,仰臉沐著紛紛而落的淡粉色花雨,她也是人,她也怕死,這樣好的藍天白雲,這樣美的春日盛景,她也怕自己有一天就再也看不到了。

  她無力地闔上眼睛,由著輕輕淺淺的花草香將她淹沒,驀地,她聽見耳邊傳來一聲嘲笑,「哈哈哈,我還以為你膽子有多大呢,原來你也會害怕呀。」

  這聲音頗有幾分耳熟,只是她現在心力恍惚,一時也分辨不出來,「誰?」

  阮如玉微擡眼皮,並未瞧見人影,那人輕笑,「擡頭。」

  她仰起臉,卻見蕭景珃白冠玄袍,手中執著一柄竹骨絹面比翼扇,正高臥在聳入雲霄的樹冠上,「襄陽王怎麼這麼喜歡跟蹤別人?」

  「錯,本王可從來沒有跟蹤過別人。」蕭景珃慵懶垂眸,「我只跟蹤過阮姑娘一個人。」

  阮如玉抿抿唇,「有病就去看病。」

  她說著,轉身欲走,他一躍而下,擋住了她的去路,寬大的廣袖拂落三兩瓣桃花,他挑眉端詳著阮如玉強作鎮定的模樣,嘲弄道,「何苦呢,怕成這樣還要撐著,不如你求求本王,本王來護你周全。」

  「襄陽王,你聽好了,我阮如玉選的路,就是跪著也要走完,用不著你來幫忙,讓開!」

  阮如玉用力推開蕭景珃,蕭景珃卻一把拽住了她的手,「阮姑娘,我不想讓你去送死,你以為父皇是真的看重你嗎,不,你錯了,大錯特錯,你連棋子都不算,你不過是父皇放到太后身邊的一顆誘餌,父皇等著看太后對你下手,然後露出馬腳,你還不明白嗎?」

  阮如玉心中一震,她止住步子,蕭景珃以為她聽進去了,嘆氣道,「你別以為跟著裴義就高枕無憂了,他是太后舉薦到父皇身邊的人,即便他立了天大的功勞,父皇也不可能真正信任他。你們在詩會中的眉來眼去,父皇全都瞧得分明,他知道你們二人之間有情,你不止是父皇用來誘惑太后動手的誘餌,更是父皇用來制衡裴義的牽絆。」

  蕭景珃言辭懇切,句句肺腑,阮如玉思量著他的話,如夢初醒,她還是想得太簡單了,帝王之心,最難揣測,即便梁帝看起來身子孱弱,對朝事也不怎麼上心,可他終究是大梁的皇t帝,是在先帝死後從眾皇子中廝殺出來的勝利者,他的心思豈是她能猜得到的。

  可是,那又如何?

  她無路可走,無路可退,險中求生是她唯一的勝算。

  阮如玉甩開蕭景珃的手,「襄陽王,我是生是死都和你無關,請你自重!」

  蕭景珃望著她匆匆而去的背影,忽而冷笑,「裴義就是蕭景衍,對不對?」

  阮如玉聞言,腳下不由一緩,她的身子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他怎麼會知道?

  她聽見自己的心砰砰直跳,仿佛下一瞬就要從胸腔中蹦出來,她艱難地咽了口吐沫,「襄陽王此言何意,隨之三年前就已經死了,王爺莫不是得了什麼癔症,才說出了這種胡話?」

  「阮姑娘,你先不用急著否認。」蕭景珃慢悠悠地踱到她的身邊,揚起了手中的比翼扇,「我們之前一直相處得不錯,你對本王的態度突然大變,是從你去裴府見過裴義之後開始的,你對蕭景衍一往情深,每天想的都是如何替他報仇,怎麼可能會喜歡上別的男子,所以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蕭景衍活著回來了。」

  他凝眸看著她,聲音低沉,猶如鬼魅,「裴義就是蕭景衍,對不對?」

  阮如玉一下子反應過來,他這是在試探她。

  她穩了穩心神,面不改色地看了回去,「王爺相信這個世上有鬼神之說嗎?」

  蕭景珃挑眉,「不信,本王只信自己。」

  「既然如此,王爺又為什麼會認為隨之會死而復生呢,如果裴義就是隨之,那麼真正的裴義又去了哪裡?襄陽王,你不覺得你說的話太荒謬太可笑了嗎?」

  「的確說不通,所以本王也在思索這是為什麼?」

  「我來告訴你為什麼。」

  「哦?本王,洗耳恭聽。」

  「襄陽王,你錯了,我不僅不喜歡裴義,恰恰相反,我恨他,恨極了他,我同裴義交好,就如同我和王爺交好一樣,都是為了給隨之報仇。裴義是太后的人,現在又在皇上跟前得臉,而且他當年同隨之那麼要好,隨之的死一定同他脫不了干係。」

  阮如玉的臉龐細如白瓷,凝如泠泉,她之前從未想到,原來有一天她撒起謊來也可以張口就來,毫不費力,果然,人的潛能是無限的。

  蕭景珃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以為,你這樣說本王就會信嗎?」

  「信不信由你。」阮如玉大步離開,卻被他一把拽回懷裡,她登時變了臉色,「蕭景珃,你放開我!」

  蕭景珃的呼吸聲撲在她的耳側,仿佛怒火在燃燒,「為什麼?為什麼你寧可和他合作,都不願意和本王合作?阮如玉,本王究竟要怎樣做,你才能喜歡本王?」

  阮如玉掙脫不開,張口咬在了他的虎口處,「你松不鬆手?」

  一語未了,耳畔忽然擦過一道尖利的劍嘯聲,蕭景珃倉促擡眼,卻見是蕭景衍拔劍抵在自己頸側,他的聲音中是掩藏不住的怒氣,「放開她!」

  蕭景珃斜眼看他,「裴義,你居然敢對本王無禮?」

  蕭景衍手上稍一用力,劍鋒立時在蕭景珃脖子上劃開一道寸許長的血痕,「我再說一遍,蕭景珃,放開她!」

  「好,很好。」蕭景珃鬆開阮如玉,邪魅一笑,轉身而去,放肆輕狂的笑聲在空中不停迴蕩,「裴義,你給本王等著!」

  蕭景衍扶住阮如玉,「沒事吧?」

  阮如玉微微搖頭,「你怎麼過來了?對了,皇上都和韓仕昌說了些什麼?」

  「廬水泛災,皇上正在憂心,偏生韓府前幾日大擺筵席,皇上為此重重申斥了韓仕昌,說他行為不檢,生活奢靡,皇上正在氣頭上,我趁他不注意,就偷偷溜出來了。」他嘆了口氣,聲音中透著隱隱的擔憂,「為什麼要這樣做?你明知道這條路有多難走,長卿,你太衝動了。」

  阮如玉勉力扯出一抹笑來,「隨之,我別無選擇,我想要扳倒賈太后,我想要揪出賈氏、杜氏、韓氏的錯漏,我想要找到你當年被人誣陷的證據,我必須以身入局,以己為棋。」

  「我不是已經在皇上身邊了嗎?我不是說過這個仇我來報嗎?從前你以為我是裴義,你不信我,我理解,可如今你已經知道了我不是他,你還不信我嗎?」

  「隨之,你不明白,這不單單是你的仇,也是我的。」阮如玉仰臉望著蕭景衍,「隨之,你不只是我的心上人,你更是大梁子民崇敬愛戴的皇太子,你是山間青松,雲中白鶴,如果連你這樣的人都得不到一個好的結果,我的人生又有什麼意義?」

  蕭景衍怔住了,他從未想過,原來在她心中,自己竟然如此重要。

  他默了默,垂眸道,「可是長卿,我早已不是從前的隨之了。」

  阮如玉的眸中閃著瑩瑩淚光,她看向他,眼神堅定而又溫柔,「你永遠都是我的隨之。」

  蕭景衍紅了眼眶,他闔上眼,仰天長笑。

  他曾經無數次怨懟懷恨,蒼天對他何其不公,他在禁苑被誣謀反,他在江北九死一生,他在建康獄被季青用重刑拷打折磨,他在涅槃寺過著連狗都不如的日子。

  他恨太多人,包括他自己。

  仇恨像是一把利劍,當胸捅穿了他,卻又用他的血肉,滋養出一朵盛開在黑夜裡的花。

  如果沒有恨了,他幾乎不知道自己還能靠什麼活下去。

  可是現在,阮如玉告訴他,你本身就是一種美好,你本身就是值得人仰望的對象。

  蕭景衍忽然覺得,蒼天對他到底不薄,即便母后早逝,離他而去,父皇疑心,斥他忤逆,即便他身邊的血肉至親都背叛了他,可他還有兄弟願意為他去死,還有老師堅定地等他回來。

  還有,她。

  他伸臂攬過阮如玉的肩,「長卿,我這輩子遇見你,再也沒有遺憾了。」

  阮如玉輕聲嗤笑,擡手與他十指相扣,「不許說這麼沒志氣的話,我還等你沉冤昭雪,早日回到東宮迎我做太子妃呢。」

  她的笑容乾淨純粹,如同白雲映在水中,落入了他的眼底。

  蕭景衍攬她入懷,垂眸一吻,他吻得很輕很快,不過片刻工夫便鬆開了她。

  阮如玉看著他的眼睛,「你怕什麼?」

  「我怕,我護不了你一輩子。」

  阮如玉似乎笑了一下,「閉眼。」

  「長卿?」

  「閉眼嘛。」

  蕭景衍閉上眼睛,便覺她的唇如同一塊香甜的軟糕,復上了自己的唇。

  「長卿——」

  她踮起腳尖,勾住了他白皙修長的脖頸,「別怕,隨之,讓我來保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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