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梅
2024-09-14 13:27:08
作者: 聽竹妃子
紅梅
太學。
門上守衛抽出寶劍,冷聲喝問,「什麼人?」
蕭景衍掏出從季青那裡順來的腰牌,亮給他看,「廷尉獄司直季青,奉旨尋人問話。」
「原來是季大人。」守衛收了劍,換上一副笑臉,「季大人怎麼遮個面呀,小人眼拙,差點沒認出來。」
蕭景衍把面紗往上拽了拽,故意啞著嗓子說道,「前些日子害了風寒,聞不得冷氣,用這東西擋上一擋。」
守衛笑得很是親絡,拉起他就往裡走,「學子們正在樂館習琴,學裡有滾茶滾水,大人略坐一坐,也好暖暖身子。」
「有勞。」
蕭景衍跟著守衛步入樂苑,琴聲如水,流瀉而過,他不覺站住腳,側耳細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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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曲子好生熟悉。
「誰在彈琴?」
「還能有誰,自然是館中的那位女先生了。」
「女先生?」蕭景衍微微蹙眉,不解道,「我才聽你說什麼樂館,我記得太學一共只有五館,分授《詩》、《書》、《禮》、《易》、《春秋》五經,並沒有你所t說的什麼樂館。」
守衛有些驚訝,「這可是建康城內的一大新聞,怎麼,大人竟然不知道嗎?」
蕭景衍才從涅槃寺出來,自然不知道外面在這三年間發生了什麼,此刻見問,只得胡亂遮掩道,「南獄事務繁忙,我沒留意這些。」
「這樣啊,也對,大人身居要職,前途不可限量,自然沒工夫聽這些閒話。」守衛嘿嘿一笑,往他身邊挪了一步,「大人有所不知,三年前,阮家姑娘進了太學,擔任樂師一職,這才有了如今的這個樂館。」
「樂館?」蕭景衍斂眉思忖,「這是皇上的意思?」
「是襄陽王去向皇上請的旨,姜夫人也幫著說了好些好話。」
「蕭景珃?」
守衛神色驚慌,小心瞥了眼四周,「大人怎可直呼襄陽王名諱,萬幸襄陽王今日不在,不然萬一被他聽見了,大人豈不是要白白丟了性命。」
蕭景衍臉上絲毫沒有慌亂之色,「襄陽王為什麼要幫阮家姑娘呢?」
守衛別有意味地笑了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大人你怎麼連這也不懂?」[1]
蕭景衍怔了怔,原本平靜無波的眼底驀地騰起一股怒氣,「胡說!」
守衛忙為自己辯白,「這可不是小人胡說,此處原本是放置一些廢棄之物的地方,平素都沒什麼人過來,荒涼得很,卻被指給了阮姑娘做樂館。阮姑娘再怎麼堅韌能幹,終究只是一個弱女子,僅憑自己如何張羅,許多她不便出面的事宜,都是襄陽王幫忙料理的。」
守衛擡手指著滿苑紅梅,「喏,大人你瞧,襄陽王說阮家姑娘喜歡紅梅,便興師動眾地叫人移植了許多美人面過來,說是為這樂館增些喜氣,大家都說,這哪裡是為樂館增喜氣,分明就是襄陽王為自己增喜氣嘛,哈哈哈哈——」
守衛笑了一時,瞥見蕭景衍的神情晦暗不明,連忙止住了笑,有些膽怯地說,「大人你怎麼不笑啊,是不是小人說錯話了。」
蕭景衍定定地凝視著苑中盛放的紅梅,暗香疏影,美人玉面,他透過漫天飛雪,憶起了她從前對自己說的話——
「隨之,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紅梅嗎?」
「因為梅花不畏嚴寒,迎風傲雪?」
「是,但不全是。」
蕭景衍努力在腦海中搜索所有讚譽梅花氣節的詩文,可無論他說什麼,她都說不對,末了,他只得說道,「實在是想不出來了,長卿可否提示一二?」
阮如玉伸出手指,輕輕戳了戳他的腦門,笑道,「笨蛋隨之,梅花是你我二人的媒人呀,我怎麼能不喜歡呢,你猜錯了我的心意,我要罰你。」
蕭景衍笑著點頭,一臉寵溺,「好,我認罰,長卿只管說就是了。」
「嗯,讓我想想罰你什麼好呢?」阮如玉想了半日,撫掌而笑,「有了,眼下梅花正好,我就罰你作一首《紅梅賦》,等你做好了,我填上樂曲,彈給你聽,如何?」
「長卿所命,不勝歡喜。」
往事如煙,躍上心頭,蕭景衍不由得濕了眼眶。
此刻,館中傳來的悠揚樂聲,正是當日他作與她的《紅梅賦》。
時隔三年,物是人非,他怎能不痛,怎能不悲。
「大人這是怎麼了?」
「沒什麼,風大,迷了眼睛。」
「誒呀,大人快進屋裡歇歇罷,本來就染了風寒,萬一再讓風給吹著了,可如何得了。」
「無妨,你去忙你的吧。」
守衛還要再勸,蕭景衍擺了擺手,示意他退下,守衛無法,只得轉身離開了。
蕭景衍立在雪中,身形分外單薄,花枝斜逸,宛如相思紅豆,點點滴滴,儘是離人淚。
一曲畢,學子們魚貫而出,他逆著人流,拾階而上。
館內薰籠焚著青木香,幽香裊娜,溫潤舒然,阮如玉憑几而坐,身側是一個極瘦極小的女孩,女孩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指尖輕輕碰在琴弦上,卻又立刻撤回了手。
阮如玉柔聲笑問,「怎麼了?」
女孩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先生,我怕把琴弄壞,阿翁說,學館裡的東西都金貴得很,若是碰壞了,就是把我賣了也賠不起。」
阮如玉眸色一動,她牽著女孩的手,穩穩落在琴弦之上,「別怕,我把這張琴送給你。」
女孩的臉上露出驚喜的神情,「真的嗎?」
阮如玉笑著應道,「當然是真的,回去好好練,別辜負了它。」
女孩喜極而泣,用力點頭,「嗯!我一定不辜負先生的教誨!」
阮如玉目送女孩離開,餘光掃見立在門外的「裴義」,笑意不由一滯。
她披上鶴氅,斂衣而起,看也不看蕭景衍一眼。
蕭景衍擡手撐住門扉,擋住了她的去路,「姑娘就這麼討厭我嗎?」
阮如玉面有不虞,沉聲呵斥,「讓開!」
蕭景衍鬆開手,「姑娘可否容我說幾句話?」
阮如玉擡眼打量著他,不知為何,她原本是想罵他的,可瞧見他眼眸深處的哀傷與祈求,她又不忍心了,「說吧。」
見她答應了,蕭景衍反而不著急了,他了解她的性子,只要是她應了的事兒,就絕不會變卦。
他邁入樂館,坐到她剛剛坐的位置上,不緊不慢地擡手斟了杯茶。
「你倒是說呀,再不說我可走了。」
「急什麼,雪中烹茶,佳人共話,豈不是一樁美事?」
阮如玉真有點生氣了,她擡步欲走,忽聽他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姑娘為了這個樂館,不惜搭上自己的清名,由著別人信口議論你和蕭景珃之間的關係,這一切,真的值得嗎?」
阮如玉聞言,心中忽而一動,她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你怎知,我和襄陽王之間的事不是真的?裴義,我們很熟嗎?」
蕭景衍垂下眼眸,他在外頭站了太久,睫毛末梢已然掛上一簾晶瑩細密的雪珠,襯得他的臉色愈加蒼白,「不熟。」
他默了半晌,復又擡起頭來,「但我了解隨之,所以我相信,他看中的女子絕不會如此行事。」
阮如玉薄唇微抿,斂眉不語。
「阮姑娘,我想說的是,我同你一樣,我的所作所為都是有苦衷的,請你相信我,好嗎。」
「好啊,那你告訴我,是什麼苦衷讓你撇下他獨自逃脫,又是什麼苦衷讓你甘心忍辱偷生,靠著太后的蔭庇殘喘茍活,你說啊!」
蕭景衍的喉結滾動了一下,氣急攻心,牽動舊傷,一口鮮血噴涌而出,流朱灩灩,漫過他幾乎血色的乾澀嘴皮,染紅了澄明清透的茶湯。
阮如玉一驚,不自覺上前一步,「你沒事吧?」
蕭景衍搖搖頭,他擡袖拭去斑駁血跡,仰臉望向她,嘴邊兀自掛著一抹自嘲的笑。
「你知道嗎,其實有的時候,死去比活著容易多了,死,不過是一瞬間的苦痛,而活,卻是看不見光亮的掙扎煎熬。」
阮如玉張了張嘴,「抱歉,我——」
「沒什麼可抱歉的。」蕭景衍略一擡手,示意她坐下,「阮姑娘,第一個問題我現在還不能回答你,至於第二個,我一早就和你說過,我拖著這一身病痛,茍活至今,是希望有朝一日,能為他沉冤昭雪,報仇雪恨。」
「真心話?」
「真心話。」
阮如玉點點頭,「行吧,我姑且信你一次,你今日來樂館找我,就是為了和我說這些?」
「我不知道你在這裡,我原本是來找人的。」
「你要找誰我幫你找。」
「一個……又聾又啞的瘋子……」
「瘋子?」阮如玉微一挑眉,「哼,怕不是你瘋了吧,這裡可是太學,館中之人,除了博學大儒,便是莘莘學子,怎麼可能會有你所說的瘋子。」
蕭景衍似笑非笑,「萬一他是裝瘋呢?」
阮如玉忽然想到了一個人,她正了正神色,「我知道你說的是誰了,我帶你去找他。」
「你也不問問我找他做什麼?」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姑且信你一次。」
「那我們現在是不是算是朋友了?」
「不算,頂多算是同盟。」
「同盟。」蕭景衍低聲呢喃了一遍,末了苦笑一聲,「好吧,只要你不討厭我就行。」
「我怎麼看你,對你來說很重要嗎?」
蕭景衍點點頭,「當然,日後大家同朝為官,低頭不見擡頭見,我自然不希望有人對我心存偏見。」
「你做官了?也對,不然你怎麼能從涅槃寺出來,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
阮如玉擡指翻看他的腰牌,眉頭微蹙,「廷尉獄司直?」
蕭景衍拿回腰牌,他的指尖殘存著雪中寒涼,擦過她的掌心時,他似是無心地短暫停留,阮如玉面上一紅,才要動怒,卻見蕭景衍若無其事地揣好腰牌,仿佛對剛才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見他如此,她反倒不好再說些什麼了。
「腰牌是別人的,太后讓我做散騎侍郎。」
「散騎侍郎?」
「不是什么正經官職,太后把我放在皇上身邊,是想讓我盯著皇上的一舉一t動。」
「你倒坦誠,也不怕我去皇上跟前告密?」
蕭景衍望著阮如玉的眉眼,淡淡一笑,「你不會。」
阮如玉才想反駁,瞧見他眸中的盈盈笑意,不知為何,她突然就說不出話來了。
奇怪。
為什麼他總給自己一種似曾相識之感?
蕭景衍側了側身,擡臂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煩請姑娘在前引路。」
阮如玉收回思緒,微一頷首,「隨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