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1

2024-09-14 13:15:11 作者: 啾啾翠

  Chapter01

  城市尚在睡夢之中, 太陽一點一點地升起,逐漸照亮積木似的建築,高高低低的樓宇像是幾何素描, 另一側浸在灰濛的陰影里。

  灰綠色的長鼻卡車駛過布魯克林街頭, 破開淺淡的晨霧, 發動機發出馬兒噴吐鼻息般的聲響, 驚得鴿子撲稜稜飛出建築陰影。

  

  卡車最終停在柯林頓街一家兩開間的店前, 茶色的玻璃窗上方裝著一大塊店鋪招牌——布德曼綠植租賃公司。

  招牌設計奪人眼球, 曾一度見報。天堂鳥、散尾葵、龜背竹、蝴蝶蘭等植物鑲嵌在字母間隙,濃郁蔥蘢,在涼爽的晨風中搖曳, 讓人自然而然聯想到熱情奔放的亞熱帶雨林,疑惑這植物如何生長的同時,不禁想要進店一探究竟。

  店門口, 三名少年早已等候多時, 全是瘦精精的身材,腳脖子在褲管里晃蕩,眼珠靈活打轉。聽見卡車手剎吱呀聲響起,其中一位飛快跳上卡車後車廂, 利索揭開罩布,手腳麻利地把車上的貨物遞給同伴。

  司機從駕駛座跳下來,砰地關上車門。

  卸貨男孩聽到聲響投去一眼,冷不丁驚呼:「艾波娜!你怎麼來了?馬克大叔呢?」

  「馬克老婆昨天胃疼, 熬了一夜,剛剛路過醫院把他倆放下看病去了。」艾波簡單說了一下情況, 瞅瞅對面緊閉的店門,問道:「詹科橄欖油還沒有復工嗎?」

  這幾天她都在新澤西的農場忙活。七月獨立日剛過, 他們終於清理完開閘泄洪般湧來的訂單,把換下來的植物送回基地,休養生息或化作肥料。植物生長周期長,她現在就得提前為聖誕節準備。

  「沒有。」湯米回答。

  這倒是奇怪。艾波心裡直犯嘀咕。

  強龍不壓地頭蛇,到一個地方要出頭得拜山頭、保平安,成立公司之前,艾波廢了不少心思,打聽到布魯克林的由一名叫克萊門扎的義大利人掌管。她主動上門,送去一大盆罕見的藍紫色蝴蝶蘭,對方欣然笑納,並表示十分期待她的公司產品。之後的三年,她在布魯克林乃至紐約的生意順順利利,離不開這位克萊門扎先生的支持。

  可上周,這位時常面帶微笑的胖老頭驟然離世,艾波當時便生出不妙的預感——布魯克林地下勢力可能迎來大洗牌。

  生意蒸蒸日上,她不希望這個檔口出現任何意外。

  艾波盯著橄欖油店的招牌瞧了片刻,借著晨光,褪色木板上艷紅油漆斑駁起皮,橄欖油字樣幾乎難以辨認。

  也許晚上應該去教會組織的愛爾蘭舞會和義大利舞會,打聽打聽消息?

  艾波很快放下了這一節思緒,將注意力投放到一盆盆嬌艷的蝴蝶蘭,蔥蘢的袖珍椰,條紋各異的竹芋、秋海棠……它們全部經由平板小車送至店後方的倉庫。她盤點了庫房內的所有植物,確認狀態良好後,才坐進辦公桌,翻看起這幾日的營業情況。

  「艾波娜,我們準備去買份熱狗,你要嗎?」

  「好呀,」艾波從帳冊里擡起頭,「我要培根奶酪口味。」

  吃完熱狗,牆面的圓鍾正好指到六點半,艾波擦擦嘴,站來伸了個懶腰:「湯米,你和我一起去送貨。」

  又和另外兩名男孩交代:「等下艾米和瑪麗來上班,記得讓她們看看桌上的筆記本,圈了最近存貨較多、狀態喜人的綠植品種,後續優先推銷這些品種。」

  「好。」愛爾蘭裔男孩們靦腆寡言,只說了這一句就又擠到收音機前聽棒球比賽的轉播回放。

  卡車重新駛入馬路,天光大亮,太陽逐漸從建築後方升起,光線熱烈落在車台,艾波拿了副墨鏡鏡遞給男孩,自己則直視金光燦爛、建築林立的紐約城。

  今天的工作很簡單,檢查並更換巴托奇商場的綠植。兩人在九點商場開門之前做完所有工作,艾波又和商場經理閒談幾句,聊到下半年商場的計劃。

  「還是和去年一樣,艾波娜。你的生意是全紐約乃至全國獨一份的。」妝容得體的女郎沖她眨眨眼,「我的老闆找不到其它公司。」

  「感謝擡愛。」艾波會意一笑。

  返回布魯克林的路上,遠遠地,艾波瞧見店門口的玻璃窗前站著幾個陌生面孔,黑風衣、黑圓帽,當下內心一凜,被客戶肯定的好心情瞬間消散。

  「是義大利佬。」湯米也認出了對方,他忐忑地看了艾波一眼,嗓音透出緊繃,「不是克萊門扎先生的人。」

  再不願意,卡車還是得倒進巷子停好。

  租擺店拐角也有一扇玻璃窗,艾波下車後朝裡面瞥去,會客區的長沙發坐著一名四十歲上下的男人,身材高大,體格粗壯,氣質倒是和藹,帶著一股子美國人的憨傻氣。

  黑手黨小頭目的旁邊,一道矮書架之隔1900已經在了。他坐在落地窗、被叢林般綠植環繞的胡桃木三角鋼琴前,十指翩飛,流淌出似風似水的旋律。他每天上午固定來店裡彈奏,下午流連於t紐約各大唱片樂器店,晚間則去一些公益性質的場所演奏,例如教會舉辦的交友舞會。行程固定得像航行的郵輪。

  艾波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與動人音樂一道從門縫流出的還有義大利人的問候。

  「布德曼小姐,您好。」

  不請自來的客人起身迎接,自我介紹道:「我是約翰.羅薩托。」

  是皇后區的黑手黨。艾波虛握住對方伸來的手,對這人的來意基本有數。

  她露出一個作為生意人來說過於單純、作為女人來說恰好的笑,像是不懂對方身份,但又努力遮掩、不想露怯的笑容。

  曼妙的鋼琴聲漸熄,1900按下最後一顆音符,從琴凳旁站起身。店內沒有其他客人,艾波使了個眼色,近六十歲的鋼琴家孩子氣般抿起嘴唇,一言不發地帶著年輕人們去後面的庫房。

  義大利人見此,卻沒有讓貼身保鏢退到店外待命。

  艾波看在眼裡,對情況有了新判斷。她拉過一條靠背椅坐下,又順手從側邊櫃底部翻出一根哈瓦那雪茄遞給對方。

  羅薩托擺手拒絕,開門見山道:「唐.克萊門扎閣下上個星期去世,」

  艾波趕緊低聲說:「願他安息。」

  被打斷的羅薩托不得不也低聲跟一句「願他安息。」

  而後他繼續說:「臨走之前,克萊門扎將我們叫到病床前,把布魯克林的三塊地盤劃給了我們三兄弟。」

  可她在教會那邊聽到的消息是胖老頭死於心臟病,他老婆起床摸到涼透的丈夫,尖叫差點掀破屋頂、把警察引來了。

  艾波露出誠惶誠恐的表情,柔順地表示沒有事先登門拜訪是她的失禮。

  羅薩托嘴角抑制不住得意:「我們兄弟打算在這附近開辦一家小賭場。」

  「那可太好了。」艾波語氣輕快,「您需要什麼樣子的綠植,我一定給您送到。」

  「不不不,布德曼小姐,您誤會我的意思了。」他說,「我沒有打算要白占你的便宜,事實上,我想要和你做個大買賣。」

  羅薩托說他有穩定的貨源、紮實的關係,只是缺一些不容易引起懷疑的遞送人員。

  瑪德。艾波在心裡暗罵一聲,面上卻和風細雨,蹙起眉頭問:「我不是很明白。」

  她的長相極美,五官嬌媚大氣,哪怕素麵朝天、穿著皺巴巴的灰色襯衫裙,也如電影明星一般,散發著攝人心魄的魅力。

  約翰.羅薩托不是個有耐心的人,時常打罵蠢笨的手下,此刻卻耐著性子細細解釋:「我需要人將白粉送到買家手裡,而布德曼小姐,您公司養護花木、日常澆水的員工就是最好人選。從華爾街辦公室到長島別墅,您的生意遍布紐約,您的員工四處穿梭,警察和樓內的保安不會盤問他們。」

  艾波沒有對他的恭維做出反應,只問道:「那我的人能分到多少錢?如果被抓住,你能保證把他們撈出來嗎?」

  「我可以給你一成的分紅,還能給你引薦拉斯維加斯的生意。至於第二個問題,」羅薩托咧嘴一笑,「我的老闆海門.羅斯擁有很多權勢滔天的朋友,你手下那些愛爾蘭老頭最多在裡面住個兩三年就能出來了。」

  艾波垂眸,手指摩挲鋪展在膝蓋的裙子,故意咬了下唇,不敢看對方,猶豫地說道:「能讓我考慮一下嗎?羅薩托先生。」

  真是該死的漂亮。羅薩托讀出動作背後的誘惑之意,舔了舔牙,打定主意等他們徹底搞定白粉生意就要把這個愛爾蘭女人弄到手。

  他用義大利男人與生俱來的油腔滑調說道:「沒有問題,我的小姐。」

  送走羅薩托及其小弟,艾波回到店內,一屁股坐進她的辦公椅,泡了杯紅茶,小口小口地啜飲。

  倉庫門並不隔音,男孩和女孩們聽得一清二楚,他們走到辦公桌前憂心忡忡地看著她。

  在場唯一的中年人1900老神在在地坐回琴凳。

  窗外的陽光透過高大天堂鳥葉片,在三角鋼琴和琴鍵投下深淺不一的濃蔭,他彈奏起巴赫和古諾合作的聖母頌,舒緩的音符像是綢緞,又像是柔和的風滌盪心靈。

  波士頓蕨、散尾葵的細散葉片隨著音符起伏,如同伴奏,如同讚歌。

  在這輕柔的氛圍里,艾波心平氣和地說:「你們正常工作。別信那義大利佬的鬼話,如果這門生意真的板上釘釘,他就不會這麼客氣地上門了。他的地盤不穩,供貨商一定也還在觀望。」

  艾米是個暗紅色頭髮的姑娘,她快速問:「需要我篩選客戶名單嗎?」

  供貨商極有可能是他們的客戶。艾波投去讚賞一眼,但搖頭道:「先別打草驚蛇。羅薩托知道我們要去西面拓展業務。」

  「有叛徒?」湯米皺眉。

  艾波搖搖頭:「不一定。去西面的事不算難查,從土地租賃文書或是苗木物流記錄里都可以猜出。克萊門扎先生曾說他會把布魯克林交給潘唐吉利先生打理。羅薩托兄弟不一定是最後贏家。一切以工作為主,我們只需要觀望即可,不要把今天的事說出去,知道嗎?」

  都是二十出頭的小伙子,這年頭槍又不難搞,難保他們不會自作聰明做些小動作。艾波銳利的目光掃過男孩,他們一一低下頭,承諾不會橫生枝節。

  話雖如此,當晚,紅霞滿天時分,艾波找了個電話亭,第一次撥通克萊門扎留下的、長島的電話號碼,在一陣嘟嘟聲後,一個男人接起了電話,「你好。」

  艾波聽出這是克萊門扎手下奇契的聲音,但沒有點出對方身份,禮貌說明來意:「您好,我是艾波娜.布德曼,店開在你們的橄欖油公司對面,想要找潘唐吉利先生。」

  對面愣了一下,「你找他有什麼事?」

  艾波只說了句「羅薩托兄弟今天來找我談話了。」對方立刻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朝房間的另一頭說了一串義大利語。

  大腦就像自帶翻譯器般,精準識別西西里方言版義大利語,一字一句傳達到耳朵里——「羅薩托那幾個小癟三找上那個愛爾蘭娘們兒了,弗蘭克,你趕快來!」

  「真是群羅斯養的小阿飛,麥可,你先等等,」另一個被雪茄熏壞嗓子的聲音罵罵咧咧接近話筒,接起電話,「你好,」

  隨即,這位布魯克林新上任的龍頭老大才意識到自己說的是西西里話,對面的人聽不懂,他生硬地轉為英語,信誓旦旦地保證:「布德曼小姐你好,羅薩托那小子的鬼話你可別信,你們街區在我潘唐吉利的管轄之下,用不了多久,我就會把他們逐出布魯克林。」

  艾波一個勁兒地道謝,「那可太好了,等您的橄欖油公司重新開業,我一定登門拜訪。」

  放下話筒走出電話亭,艾波心冷得像在大潤發殺了十年魚。

  潘唐吉利年紀不輕,這些年一直沒有出頭也是有道理的。腦子一根筋,魯莽自大,竟然都沒有問她和敵人談話內容的意思,知己知彼的道理都不懂,顯然不是高級頭目。她不認為他能敵得過羅薩托兄弟,從今天的交鋒來看,約翰.羅薩托除了有些好色,其餘沒什麼大毛病,謹慎且懂得偽裝,比潘唐吉利靠譜多了。

  夏季的天總是暗得很晚,艾波沿著馬路向前走,望著遲遲未沉入地平線的紅日,自言自語道:「找警察是沒有用的,保不齊還會被報復。羅薩托的靠山是海門.羅斯,要想拒絕他的生意,就得找克萊門扎的後台。胖老頭兒這麼多年都沒動過做白粉生意的心思,可見他的上級也是這個想法。」

  所以,當務之急是要搞清楚誰是克萊門扎的上級。

  *

  紅日照耀的城市另一頭,原柯里昂老宅的書房,窗簾、大門緊閉,紅霞與孫女歡欣的玩耍聲一道被阻擋在屋外,房間暗得像午夜。

  潘唐吉利放下電話,坐回沙發,沖尊貴的客人大倒苦水:「麥可,現在布魯克林的形勢並不好,羅薩托已經開始接觸我們的街坊四鄰了。這些人都是你父親的支持者、是我們管理街區的基石。求你幫我和桑尼帶句話,讓他派些人、送些武器回來,我要和羅薩托決戰。」

  「不可能。」對面那道聲音也低沉得像深夜遊盪徘徊的幽魂,他慢條斯理地解釋,「桑尼在和羅斯做大買賣,這事兒爸爸也知道,暫時不能和他撕破臉。紐約的事只能靠你自己。」

  粗大修長的手垂出沙發,手指夾著煙,一線白霧縹緲而t上,隱隱綽綽,如宗教警示油畫裡隨風而逝的可憐靈魂。

  「你也不能幫我嗎?」潘唐吉利知道眼前這位柯里昂家的么子深藏不露,前幾年在華爾街賺了不少錢,又與西西里有深厚聯繫,實際能量比他哥哥還要大。

  落地燈的光線短促,男人微垂眼眸,沉穩到沒有一絲情緒:「弗蘭克,我早就辭了紐約的工作,在內華達州政府做小職員,沒什麼辦法幫你。這次來紐約不過是為了給兒子買些漫畫書帶回去。不過——」

  他嘬了一口煙,吁出大團霧似的煙圈。

  「桑尼的大女兒弗蘭切斯卡要訂婚了,」男人夾著煙的手從懷裡掏出一份米白燙金的請柬,放到兩人之間的桌面,「你可以去試試。」

  潘唐吉利雙目一亮。

  菸灰不經意灑落,粗糲的手指的主人不甚在意地撣了撣灰。

  *

  三天後,約翰.羅薩托再次上門。

  正值午後,驟然下起急雨,道路夾在積滿污水的溝渠之間,天地混沌一片,倒顯得艾波的店內綠植蓊鬱、音樂悠揚,如同置身天堂般的光景。

  艾波親自給客人倒了一杯西西里產的紅酒,又交代瑪麗給保鏢們送去熱茶。

  一通家庭婦女般熱絡的忙碌後,她捧著茶杯坐到羅薩托對面,低頭期期艾艾地說:「親愛的羅薩托先生,我的員工都是愛爾蘭老頭,年輕時候路橋修路,只知道賣傻力氣,現在五六十歲了腦子更是不清楚,讓他們做做澆水之類的小活可以,送白粉之類的大事……唉,我真怕他們送錯了地方,給您添麻煩。」

  熱茶蒸騰的霧氣一路而上,氤氳在女人纖長濃密的睫羽,仿佛閃著水光。

  羅薩托臉上屬於美國人的樂天氣質不知何時退去,臉色發黑。

  女人像是被他的臉色嚇到,又拿出一盤餅乾,往他的方向推了推,軟弱地說:「我對您的生意沒有意見,希望您生意興隆,但對不起,我只是個女人,實在不敢承擔這個風險。」

  從鼻腔噴出一股氣,羅薩托拿起杯子把酒喝了個乾淨,想要撂幾句狠話,目光觸及女人柔美的面孔,到底不忍心說出口,只面無表情地離開。

  這次會面艾波沒有遣散員工,公司的肱骨都在現場。送走黑手黨小頭目,所有人眉頭緊縮。

  艾波坐到剛剛客人的位置,往後一靠,在腦子裡過了一遍這幾天查到的資料。桑蒂諾.柯里昂是全美主要的農用器械生產商,擁有自己的工廠,位於東北部的老工業區底特律、匹茲堡。去年,他高調入駐拉斯維加斯,買下了最大的那家賭場。但這是明面上的身份,背地裡他是克萊門扎的老東家,家族一度把控整個紐約地下世界,七年前為開辦農機廠籌資,賤賣大量股票財產退出紐約,給了其他黑手黨喘息的機會。

  「要動手做掉他嗎?」湯米忍不住問,得到其他幾位男孩的響應。

  他們公司人雖然不多,但紮根愛爾蘭老鄉會,為那些靠教會救濟過活的老人提供工作,在紐約底層愛爾蘭人里算得上一呼百應。真要拼一下,有一擊之力。

  艾波擡手,制止他們的想法,冷靜分析:「同時幹掉三兄弟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且他們死了,反而會激怒背後的人,然後派更狠的人來處理我們。」

  「那怎麼辦?」艾米焦急地問,「羅薩托絕不會善罷甘休。」

  玻璃窗外,雨潮不知不覺消退,絲絲縷縷的光線自雲層縫隙傾斜,澄澈明淨。

  艾波無聲地笑了一下,指指從方才客人來時便一直閉目彈琴、渾然未受影響的演奏家,「不用擔心,有1900。」

  作為紐約最富盛名的鋼琴大師,不少上東區的富人和音樂學院的教授特地跑來布魯克林、混進教會舞會,只為聽他彈奏。因而當1900提出想要嘗試成為典禮演奏家、感受婚慶的氛圍時,沒有人懷疑這位赤誠的演奏家的心意,請柬如雪片飛來,其中就有柯里昂家族合作的樂隊。

  「下周二,我和1900要飛去內華達,」艾波的目光不露聲色地在所有人的臉上滑過,「紐約的生意,就暫時交給各位了。」

  *

  1957年8月的第三個星期六,內華達州,太浩湖畔,弗蘭切斯卡.柯里昂和加迪納.肖舉行隆重的訂婚儀式。

  鑑於新郎家世顯赫,家族早在一百多年前抵達美國,在北方圈地開廠,他本人極受父母寵愛、是家族汽車公司的大股東。柯里昂家族不敢托大承辦婚禮,而是以老教父一貫謙卑的態度提出希望舉辦一場宴會,邀請義大利的親戚朋友。男方欣然應允。

  說是訂婚宴,場面盛大得與婚宴相比也不遑多讓。

  停車場裡停了上百輛轎車,近千名客人坐在湖岸草的圓桌,玫瑰花點綴雪白桌布,白禮服的侍者不斷在桌子之間穿梭,時刻為客人添酒遞點心。

  草坪宴會的盡頭,隔著一條窄深的河,維多.柯里昂坐在院子裡。他頭髮雪白、皮膚鬆弛,像一顆萎縮長毛的爛橘子,只有一雙藏在眉弓之下的眼睛,偶爾閃過幾絲精明詭詐的光。

  桑蒂諾還是學不會低調。老教父整個人靠在圈椅里,冷酷地望著河那一側傳來的歡聲笑語。

  「麥可,」維多.柯里昂收回目光,看向身旁的小兒子,「小托尼怎麼樣?還是不會說英語嗎?」

  「他只是不願意說。」麥可扯了扯嘴角,「圖里對他的影響很大,今年聖誕節我不會送他回西西里了。」

  老柯里昂嘴角眼尾擴散出深深的笑紋,笑著搖頭:「不是什麼大問題,他和你太像了。」一樣倔強地違逆父親。

  麥可明白父親的言下之意,低聲說:「我倒希望像他母親一些。」

  聲音低得像是清晨的霧氣,陽光一照,倏忽消失。

  家人並不知曉艾波洛妮亞的具體死因,西西里諱莫如深,柯里昂夫人心疼小兒子,不允許其他人打探。老教父有一些猜測,但他有更深層次的考量,也未多問。

  「你上周去紐約了?」他問。

  「給托尼買幾本漫畫書。」麥可回答。

  六年前返回紐約,布蘭德利並不知道情況,送來漫畫書作為新婚禮物,麥可一問才知兩人在羅馬有一面之緣,當時她特意詢問美國的漫畫公司,被細心的記者記住……麥可沒有拆封翻看那些漫畫,但每次搬家都帶著,直到被三歲的安托里尼發現。

  「彼得走得太突然了,他手下的弗蘭克壓不住羅薩托兄弟,是不是求你幫忙了?」老教父不動聲色地打量兒子。

  麥可下頜微點,看了眼父親說:「這是桑尼和羅斯的事情,我不便插手。」

  老頭子直搖頭:「你才是真正的唐,家裡所有的事你都應該了解、處理。麥可,我知道你對進入古巴有意見,想要紮根美國,可是沒有錢,我們怎麼去收買國會那些議員呢?」

  湖面波光深淺不一地交織在新一任唐的面龐,映照得他像是大理石雕像般冷漠堅硬。

  老頭子語重心長道:「我老了,指不定明天就和彼得一樣走了。弗雷多墮落成女人腳邊的哈巴狗,別給他要緊的生意。至於桑蒂諾,你得和湯姆一起控制住他,賽馬總是想掙脫韁繩,要牢牢拉緊。西西里從未出現過隱藏在背後的唐,這是一條新路子,你、你們得慢慢摸索。現在,唐.柯里昂,去船塢吧。」

  在父親善意的調侃中,麥可拎起外套站起來,一面進入室內,一面將慢慢將西服外套穿好。

  西西里出現過隱藏在背後的唐,麥可想。他親眼見證過。

  他神情漠然得如同一尊真正的塑像,沿途保鏢看著他緩緩踱過,不自覺低下頭。他們對他有莫名的敬畏,私底下認為他比桑尼更可怕。

  揮手制止保鏢開門的動作,麥可握上金屬門把手,輕輕一按,向內推開。

  湯姆正和桑尼膝蓋抵著膝蓋小聲談話,看到弟弟出現在門後,立刻摁滅香菸站起來:「邁基,你總算來了。」

  捲髮的義大利男人擰了擰領結,用力錘了下弟弟結實的大臂,「那我們開始吧。第一位是誰來著?」

  *

  艾波和1900先飛到內華達的東南角,在拉斯維加斯住了三天,視察她們籌建中的綠植地基,而後買了輛二手福特,沿著395號公路前往內華達的首府,和婚宴樂隊匯合,次日由柯里昂家司機統一接送至太浩湖畔的宴會場所。

  賭城到t卡森城的自駕游實在快樂,國王峽谷的壯美岩石、蠻荒的戈壁,優勝美地望不到頭的森林、點綴其間的瀑布、幽深的峽谷、高聳的花崗岩山峰……沿途風景美得不可思議。

  1900帶著口琴,靈感多得讓任何一位專業作曲家嫉妒,每到一處便有數支旋律誕生在這世間。

  小小的福特汽車,行駛在蜿蜒的公路車窗大敞,婉轉飄揚的口琴伴著風聲一路向北。

  大自然蘊涵的生命之力充盈內心,以至於周六到柯里昂家宴會、她要工作了,卻遲遲找不到狀態,只想在太浩湖邊發呆賞景。

  演奏樂台位於湖水與陸地相交之處,今日陽光正好,微風鼓動水面,泛起粼粼波光,時不時地,幾尾魚躍出水面,流光溢彩。湖對面,山巒隱藏秀美天光。

  艾波抱腿坐在樂隊後方的陰影里,聆聽彩排、奏樂。

  坐累了,她長嘆一口氣,趁著兩首曲子的間隙和監護人請假:「我去逛逛。」

  「別走太遠。」1900知道她要去找桑帝諾.柯里昂,只叮囑道,「小心一些。」

  「收到!」艾波怪模怪樣地行了個海軍禮。

  可惜,事情並不按照她的意志發展。她去得太晚,找柯里昂先生辦事的人實在太多,她完全排不上隊。

  按照她在紐約打聽到的消息,西西里父親在嫁女兒的日子無法拒絕別人提出的任何要求的。今天雖然只是訂婚宴,但從規模上來看,意義和結婚一樣。

  大家都想得她一樣。

  艾波攏了攏頭髮,閒逛似的繞別墅轉了一圈,四處荷槍實彈、安保巡視,就連屋頂又有人坐著、從高處俯視監管,安保之嚴密,她無法隨意混進去。

  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她回到湖畔別墅北面的船塢,第三次向門口挺立的保鏢提問:「柯里昂先生忙完了嗎?」

  保鏢看著眼前的女人,紫色的掛脖短裙、凌亂的及耳短髮,和一張柔媚又嬌俏的臉,讓人懷疑她是桑尼新勾搭上的姘頭。目光若有似無地從她小巧的膝蓋和白花花的大腿飄過,微微搖了下頭。

  「那前面還有幾個人呢?」艾波刻意眨巴著眼問。

  這次保鏢目不斜視,再也沒有給她信息了。

  這哪是黑手黨頭目啊,簡直是三甲醫院的熱門專家號。

  沒辦法的艾波只能就近找張無人的桌子坐下,時刻盯緊裡面出來的人,打算趁下一個人出來的間隙鑽進去。仿佛演唱會妄圖逃票的窮鬼,想想那場景就有些丟人。

  這是一處背湖的位置,和船塢的出入口只隔著一道木籬笆和幾棵碧綠的槭樹。它離廚房出餐口很近,能聽到後廚忙碌的聲音,可能這就是沒人坐的原因。

  艾波坐下沒多久,就看到一個小男孩從廚房裡走出來,嘴裡鼓鼓囊囊的,像是花栗鼠,鎮定地拉開靠背椅爬上去坐好。

  廚師長的怒火緊隨他的腳步飄出——「該死的!怎麼少了三個紙杯蛋糕?!」

  一時之間,後廚噤若寒蟬。

  「算了算了,趕緊送出去,先送到未婚夫妻那一桌。」

  艾波看看小男孩,小男孩也看看她。

  沉默了半晌,見他完全咽下了食物,艾波問:「好吃嗎?」

  小男孩嘴巴緊閉,搖搖頭。

  「是太甜了嗎?」艾波問道,「我一直都覺得這裡的蛋糕太甜了。以前以為是人種的關係,可現在我……還是吃不消吃。」

  小男孩繼續搖頭。

  「那是不夠甜?」如果真是這個原因,倒讓她想要試試了。

  小男孩持續搖頭。

  「嘿!小子!不許耍我玩!」艾波惡狠狠揮拳頭。

  小男孩依然搖頭。

  我天。她這是遇到了什麼練閉口禪的小孩哥了嗎?這倒是把艾波的勝負欲莫名其妙給激發出來了,她像是逗別人家小孩玩怪阿姨一樣說:「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我叫艾波娜.布德曼,我是紐約人,你是哪裡人?」

  小男孩盯著她看了片刻,小聲嘟囔了一句。

  「什麼?」艾波湊近,「再說一遍。」

  這一回艾波終於聽清了,是一句義大利語,帶著濃重西西里口音:「她可真煩。」

  得。艾波不說話了,但似乎現在住嘴更奇怪,她的人設不該聽懂義大利語。

  於是她只能繼續喋喋不休道:「你是主人家的義大利親戚嗎?你是不是不會說英語啊?那你的父母呢?他們是不是中午忙著社交把你給忘了?不過柯里昂家治安不錯,你橫豎不會遇到危險。最多就是被我這個奇怪大人嘮叨哈哈哈」

  小孩睜著一雙棕色的大眼睛看她,在陽光下隱隱泛著紫色的光澤。艾波忍不住伸手想要摸摸他的頭,被靈活地躲開。

  等待的時候格外無聊,小孩哥還這麼高冷,艾波從花壇里撿了幾塊小石頭放在桌面,挑出其中一顆,拋向空中,接住拋出石子的同時快速從桌面握住一顆石子,第二次再次拋起一顆石子,又迅速出手在桌面抓住兩顆石頭的同一時刻接住拋出的石子。

  小男孩起先並不在意,等到艾波接到六顆石子時,他的眼睛已經完全亮起,炯炯地望著她。

  艾波心下得意。想當初武館裡那麼多小豆丁,都搶著跟在她身後叫大師姐。她騙小孩還是很有一手。

  玩遊戲不能分心,在抓第七顆石頭時碰到了桌面的其餘石子。艾波失望地說:「我失敗啦。」

  「你要玩嗎?」她把手頭遞給他,做了個玩的動作。

  男孩看懂了,點點頭。

  但桌子太高,艾波索性將所有石頭放到地面,兩人蹲著玩。

  小男孩反應很迅速,一開始玩還不得要領,艾波示範一次後,他迅速抓住關鍵,開始連贏,最多的時候一次抓住五枚石子。反倒是艾波,因為角度關係,頻頻失誤,再也沒有出現抓住六顆石頭的光輝戰績。

  玩得過於投入,艾波猛地回過神看了眼手錶,時間竟不知不覺過去了半小時,她下意識擡頭看向船塢入口,卻發現原本緊閉著的、由保鏢把守著的船塢大門前站著一個陌生男人。

  灰西裝、白襯衫、黑領帶,打眼看是貴氣至極、難以打理的面料,就像他這個人,皮膚蒼白、嘴唇無血色、眼下淤有青黑,哪怕站在明媚的陽光里,也顯得幽沉,像是從地獄深處走出來的活死人。

  更別提他看她的眼神,仿佛寂滅的黑洞、仿佛耀目的啟明星,冷冷沉沉,明明暗暗,漆黑之中透著冷鷙的狂熱。

  她微微一怔,只覺得莫名其妙。

  「那是你家長嗎?」艾波問。

  小男孩這才注意到男人,立刻鬆開手裡的小石礫站起來,小手不安地背在身後,繞過木籬向父親跑去。

  石頭咕嚕嚕地滾落腳邊,艾波於心不忍,畢竟半小時的遊戲搭子,他挨打她也有一丟丟責任。

  恰逢兩曲間歇,熱鬧的旋律不知不覺停下,後廚也一片安靜,槭樹鳥爪似的細碎樹葉在湖面吹來的涼風中輕輕搖擺,窸窸窣窣的。

  她跟在小男孩的身後,走到一瞬不瞬緊盯著她的男人面前,不好意思地笑道:「親愛的先生,他是個好孩子,十分有禮貌。我等柯里昂先生接見的過程太無聊,感覺和您孩子投緣,便和他玩了一會兒。」

  「投緣……?」男人仿佛機器人般重複。

  艾波誤以為對方咬文嚼字,特別是那雙眼睛裡翻騰的情緒,惡狠狠的,搞得她是十惡不赦的人販子。她連連道歉:「不是投緣不是投緣,只是當時沒有其他人我才和他說話的,您別誤會,我無意誘拐他。」

  男人依舊沉默地望著她,頰側皮膚不易察覺地突起昭示緊咬的牙關,他渾身上下每一根神經都緊繃著,甚至在她的注視下開始顫抖起來。

  艾波懷疑他下一秒就要命令保鏢把她趕出宴會現場,正在拔腿跑路和九十度鞠躬道歉之間猶豫,就聽到保鏢說:「布德曼小姐,到您了。」

  這一聲不啻於天籟。艾波趕忙繞過男人,向室內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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