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8

2024-09-14 13:14:58 作者: 啾啾翠

  Chapter68

  「你當時就不擔心我用你的屍體向特雷扎部長宣誓效忠?」

  暮冬五點多光景,天空介於黑暗和明亮之間,灰茫茫地蒙在城市上空,由西往東由深灰到淺灰過度。小菲亞特停在斯科皮亞家門前,光線從破損的車燈照出,像是一條似是而非的隧道。

  艾波洛妮亞坐在駕駛座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說:「你是警察,怎麼可能殺我。」

  維拉迪爾怔忪,結合羅馬到巴勒莫的所見所聞,貨船船長、碼頭魚販、賣報小童……他似乎明白了什麼,苦笑一聲。

  

  斯科皮亞先生熱忱地將悵然若失的前上司迎進家門。

  「不進去嗎?」瑪蓮娜睡衣外罩著晨袍,頭髮松松挽起,在灰暗晨光里,一如既往的美,「我新學會了一種奶茶做法,是喀什米爾地區的粉色奶茶。」

  艾波洛妮亞搖搖頭。

  「那回羅馬?」

  艾波洛妮亞望向遙遠的天際線,東方白茫茫一片。看來今天是陰天。她說:「我想在巴勒莫附近轉轉,搭乘晚間的火車回去。」

  西西里如今在他們的治理之下,沒什麼可不放心的。但不知怎麼的,望著艾波洛尼亞溫和的臉龐,瑪蓮娜心裡發涼,問:「還出了什麼事嗎?」

  「沒有,」艾波洛妮亞微笑,「事情磕磕絆絆的順利。你知道的,歷來如此。」

  瑪蓮娜沒有說話了。

  告別斯科皮亞夫婦,艾波沒有直接回家,先去了西面工廠。

  高聳明亮的廠房,次序排列的車間,整齊的流水線……艾波洛妮亞一一走過。時間尚早,工廠裡面安安靜靜的。走廊的另一端,連接著隔壁鋼鐵廠的金屬配件熔鑄車間的道路盡頭,艾波看見阿萊桑德拉急匆匆地走來。

  褐色捲髮的姑娘已經接替皮肖塔的位置,成為這間工廠的實際運作人,她向艾波細細匯報了近期的運營情況,棕色眼睛亮如星辰。

  從陽傘廠和鋼鐵廠出來,艾波又去其餘幾個廠子轉悠一圈,而後向城市後頭、大山深處的家駛去。

  出了城市,老舊的車加足馬力,立即像是肺癆病人,突突作響。不到一小時的路程,愣是讓她在半小時完成。

  車停在自家咖啡館的門前,此時天光大亮,村民驅趕羊群到山坡吃枯萎的野草,零星幾位婦女在村口水井汲水。

  維太里先生看到她獨身一人,風塵僕僕的模樣,沒有說話,只是讓兩個兒子關掉店門,一聲不吭地領她回家。

  跟在父親身後,走在石子鋪成的、走過無數遍的小路,艾波眺望遠處山坡隱沒在黃綠色植物之間白色巨石,亘古不變的遼闊。

  進了家門,在媽媽的高分貝叫聲里,艾波洛妮亞被勒令洗澡換衣服。昨晚搭貨船回來,一夜海風吹下來,身上一股子海腥味。

  等洗漱一新,她被按到餐桌前,香腸、咖啡、麵包、雞蛋、牛奶……維太里夫人把家裡能找到的所有食材都做成早飯,端到她面前。

  維太里先生瞧著滿桌子食物的鋪張架勢,吹了吹鬍子,到底沒有阻止。

  德文特激動地分享這一個月村子裡乃至鎮上的新聞,「正式成立農業合作社哩。」「鎮長要去巴勒莫做生意啦。」「托馬辛諾的侄子當選了鎮長。」

  安布羅斯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以為妹妹會發表一些看法,卻發現她渾然未入耳,極為認真地享用母親的愛心早餐,每一口都耐心咀嚼,仿佛那是世間最美味的食物。鼻子莫名一酸,以為她受了委屈。但妹妹沒有發話,他沒有理由揍那美國人。

  在家飽餐了一頓,又在院子裡乾枯的葡萄樹下打了一個盹兒,艾波洛妮亞才和家裡人道別。

  車子發動時,維太里夫人來到車前,低頭和車窗里的艾波猶猶豫豫地說:「如果麥可對你不好,一定要和你爸爸說,他會給你出頭。如果要離、」

  西西里婦女艱難地說出那個詞,「離婚的話,你爸爸也會替你做主。雖然這會讓他很生氣。」

  艾波洛妮亞看看遠處店裡佯裝忙活的三個男人,又看看母親,眼裡充滿猶疑和憐愛,不由失笑道:「媽媽,您想哪兒去了。我和他再好不過了。只是我這次回來得突然,沒來得及帶上他。」

  「真的嗎?」

  「真的!」

  *

  「真的?」

  麥可目光沉沉地打量著面前的女孩,她有著明顯的北部長相,皮膚白得像石膏,灰綠色的眼睛閃著不安分的光。

  他在醫院守了一夜,確定那位亞洲女人安然無恙才匆匆離開,壓抑著翻遍了羅馬的大街小巷的衝動,或是衝進特雷扎的別墅,將他揪出來好好審問一番的想法,強迫自己回家。本想睡一覺,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入眠,只得早早到學校,希望通過工作轉移注意力。

  十分鐘前,這個女孩敲響他的辦公室們,說她是來替艾波洛妮亞傳話的。

  「維太里小姐回西西里了,沒有確定返回的時間,她讓您耐心等待,順便幫她請假。」伊莉莎貝塔.帕爾馬斯,也就是咖啡館的女服務員不得不再次重複。

  」昨夜情況確實十分兇險,不過維太里小姐身手十分利落,三名看守人員,她殺掉了一位,打殘了兩位,「帕爾瑪斯說著昨晚的情景,炸耳的槍聲、成片的鮮血,她在櫃檯後瑟瑟發抖,維太里小姐走過來將她抱進懷裡,輕聲安慰她。帕爾瑪斯到現在都記得那股好聞的檸檬花香,打算去百貨商店找找類似的香水。

  麥可盯著棕金色頭髮的女孩看了半晌,才掏出錢包,慢條斯理地抽出幾張中等面值的里拉,放在桌面。

  帕爾馬斯的臉一瞬間漲紅,沒有拿錢,一言不發地離開了房間。

  麥可又在辦公桌前坐了一會兒,慘白的日光經由紗簾射入,湖水般沉沉浮浮,他的眼睛注視著虛無的一處,寂靜得像是墳塋。

  *

  一旦離開奶酪、番茄和麵粉的氣味和溫暖的氛圍,艾波就又變成沒有歸屬、遊魂似的異鄉人。

  途經幾處廢棄的棚屋,風化成褐灰褐色的碎布在風中拉扯成旗幟的形狀。這是維拉迪爾在克羅切授意下設置的路障,每個棚屋裡至少有一支配備機關槍的小分隊,遍布通往巴勒莫的道路。

  她忽然來了興致,在最後一間棚屋旁停車,大塊磚塊墳冢般堆砌,空氣涼爽到刺骨,她坐了下來,審視著午後日光里的鄉村地區。

  遠處是一些和她出生的小村子一樣的村落,石屋頑強地占據適宜的地勢,鱗次櫛比地排列在陡峭的山坡,雜草叢生,像是三流的風景畫。

  汽車行駛而後的滾滾塵埃顯然是畫家醉酒失誤的一筆,艾波洛尼亞看著那輛阿爾法羅密歐沿著蜿蜒的山路一路駛來,最後停到小菲亞特的旁邊。

  」你不應該在這裡。「吉利安諾在她身旁坐下。

  是啊。艾波心想。

  但她沒有這麼說,反而道起歉來:「我做錯了,圖里。」

  她低頭看著鞋尖,手工鞣製的皮面布滿各種劃痕,「我應該殺掉維拉迪爾的,現在還不是和特雷扎撕破臉皮的時候。」

  」怎麼算正確的時候?「吉利安諾反問。

  艾波語氣發飄地說:「至少不是現在。工廠里備足了貨,銷售形勢一片大好,村鎮裡合作社也在如火如荼,雖然有黑手黨反撲的意思,但我認為有你在上頭壓著,他們掀不起風浪。」

  吉利安諾一聲嘆息。「你總是考慮很多,認為自己肩負拯救西西里的使命。但這不只是你的責任。九年來我們一直情同手足,可以說,你我之間,比我和阿斯帕努、你和安布羅斯更為親近。你應該嘗試著相信我。」

  艾波咂摸出他的意思了。

  現在的癥結出在艾波洛妮亞沒有按照特雷扎部長的劇本走,不止拒絕為他輸血,更是饒了掌握他諸多黑料的部下一命。

  吉里安諾打算扛下一切,說是自己命令艾波將維拉迪爾來回西西里,因為打算親手處置他。

  艾波順著他的意思問:「如果特雷扎部長不信這一套呢?」

  「怎麼可能不信,」吉里安諾笑起來,「我和他還有幾條人命呢。」

  那是維拉迪爾上任的第一年,愣頭青一個,不願意聽從克羅切的命令,擅自對泰拉諾瓦進行圍剿。在克羅切搞到特雷扎的親筆信之前,憲兵死傷過半,他們這邊也小有傷亡。為此赫耳墨斯曾揚言所有憲兵不得在夜間出現在西西里所有t城鎮的街頭。這次小摩擦,在克羅切的斡旋之下消弭無形,像是從未發生過一般。

  「那你打算怎麼處置維拉迪爾?把他關進監獄?」

  吉里安諾撓撓額頭:「我打算向赫耳墨斯學習,讓維拉迪爾假死。然後安排他和我住在一起。」

  他自豪地解釋「整個西西里還有比我家更安全的地方嗎?再說了,西多尼亞脾氣那麼好,她一定會同意的。」

  西多尼亞人已經在巴黎了,不知道等她回家發覺家裡多了個中年男人會怎麼想。艾波洛妮亞沒有戳破,反而從石頭上站起來,拍拍褲子,嘆氣道:「無論如何,我得蟄伏一段時間,不能礙部長的眼,可羅馬的活動又不能停,得讓瑪蓮娜派幾個女孩代替我工作。但要怎麼讓特雷扎部長相信我沒有參與呢?」

  「安分?你?實在有些難度。連結婚都沒讓你老實。」吉里安諾哈哈笑起來,開玩笑道,「要不生個孩子?」

  如同俄羅斯方塊成行、大片消失的瞬間,艾波洛妮亞扯了扯嘴角。

  *

  奔波了一天,抵達羅馬已經晚上九點半,她又去了趟醫院,等回到公寓樓下時,腕錶上的指針呈現六十度夾角,十點整。

  艾波洛妮亞打開家門,室內一片漆黑,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的,她隨手按亮壁燈,按照習慣脫鞋、洗手,打開冰箱倒了一杯冰牛奶,嘴裡叼著一片麵包。

  正當她從報籃抽出今天的報紙準備看起來時,猛地發現沙發里竟坐著一個人,悄無聲息地,仿佛幽靈般。

  「麥可?」男人不知道在那裡坐了多久,幾乎與黑暗融為了一體,門口壁燈的微光面前照亮出他的輪廓,冷鷙而晦澀難辨。

  艾波洛妮亞笑了一下。借著微弱光芒來到壁爐前蹲下身子,劃亮火柴,點燃已經擺好木頭、卻從未用過的爐子。

  木柴騰起熊熊火焰,跳躍著變幻形狀。艾波洛妮亞靜靜欣賞了一會兒這透明又輕盈、灼熱而變幻莫測的美。

  火光照亮她的面龐,她忽地轉過頭來,說:「麥可,我們做題吧。」

  男人終於無法保持冷靜,一整天的憤懣、憋屈在這一刻爆發,眼裡幽暗的情緒翻滾,他咬牙切齒:「艾波洛妮亞,你把我當做你的丈夫了嗎?我甚至是從別人口中得知你回西西里了。我在你心裡甚至沒有那個該死的亞洲老太婆重要。」

  艾波看了他一眼,誠懇地說:「謝謝你照顧吳太太。」

  麥可被她突如其來的禮貌弄得一哽,而她歪頭的模樣又過於可愛,嬌俏的小臉在火光的映襯下,美得像一陣風組成的拳頭,輕柔又有力地往他的弱點狠揍。

  他嘗試著找回憤怒的感覺,卻屢屢失敗,最終認命般垂下眼皮,輕聲說:「這是我應該做的。」

  順著他的視線,艾波洛妮亞這才注意到攤開的那本書里躺著一封信。那是皮肖塔贈送藍旗亞時附贈的賀卡,通篇像是部下述職,公事公辦地表達了自己未來的工作期望,令人在意的是最後一句,他歪歪扭扭的寫道——請盡情駕駛你的男人,就像駕駛這輛車一樣。

  艾波洛妮亞笑了起來,反問道:「怎麼,不願意嗎?」

  像是戳破了的氣球,麥可悶悶地說:「願意。」

  艾波洛妮亞湊上前快速親了他一口:「我去洗澡。」

  等待的時刻,麥可從未有如此忐忑,他坐在沙發里,一會兒激動於終於可以毫無阻礙地享用她那魂牽夢繞的身軀和面容,一會兒又懷疑她別有目的、質疑她的真心。

  在劇烈拉扯的情緒中,浴室的門輕輕地打開,蒸騰的白霧貼著地板流出,一雙雪白透著粉的腳丫踩上大理石地磚。

  壁爐的火光跳躍,空氣溫暖宜人。

  麥可望著女孩身裹浴巾赤腳走到自己面前,遞來一塊乾燥的毛巾,用一種自然的態度吩咐道:「給我擦頭髮。」

  語氣流露出的嬌蠻和親昵,讓他喉間乾澀、渾身發硬。

  潮濕的頭髮尚且滴著水,艾波洛妮亞自然而然地坐進男人的懷裡,幾秒鐘過後,毛巾的觸感出現在頭頂,男人輕輕揉搓她的頭髮,帶著些許小心翼翼。

  空氣中瀰漫著她身上特有的芳香,夾雜著潮濕的水汽,麥可努力屏住呼吸,好將注意力從她那散發著甜美香氣的光裸肩膀、脖頸乃至包裹在浴巾之下的考卷移開。

  過了不知道多久,艾波洛妮亞握住男人的手腕。

  白色的封簽掉落在地,麥可迅即地填上姓名。

  這是一個粗暴的填寫方式。筆觸激烈而原始,像是要把某些壓抑已久的情感通過唇齒,伴隨墨水的流淌,將知識傳遞到自習夥伴的身體、乃至靈魂。

  艾波緊挨著他寫下自己的名字,對方過於用力的筆觸讓她感到不悅,摸上他那張考卷。

  麥可發出含糊地輕笑,任由她泄憤似的將自己的考卷按進桌面,開始放緩力道,慢慢答題。

  他是達特茅斯的高材生,擁有豐富的答題經驗,是個耐心的家教。

  他認真審題,手掌撫過卷面,從選擇題到最後的答題,每一處都仔細閱讀,細細講解。

  艾波被他講得心潮湧動,在學習的海洋里無法自拔。

  「確定現在就要模擬考嗎?」

  正式落筆之前,麥可問她,結果被糊了一臉試卷。

  家教脾氣很好,沒有生氣,一面摘掉鋼筆筆蓋,一面耐心解釋:「第一次做題要夯實基礎,不要用稀奇古怪的解法。」

  艾波不相信,認為這是他炫耀自己智商。但真的下筆時,她才發現家教說得沒錯,常規的解題思路已經讓她絞盡腦汁。

  她氣得大罵家教,一度要把筆扔出去。

  麥可沒辦法,只得從題目原理、出卷人意圖開始講起,最後還給她打了一遍草稿。

  萬事開頭難,之後艾波下筆有如神助,順著家教講授的解題思路一路奮筆疾書。文思泉湧的感覺讓她找到了學習的快樂。

  麥可欣喜於她的悟性和天分,在試卷上寫寫畫畫,驗算她的解題思路。

  兩人做題做到天明。

  直到黎明的曦光射入室內,艾波才筋疲力盡地陷入沉眠。

  麥可雖然疲憊,精神卻興奮地睡不著,他攬著艾波洛妮亞,欣賞著她沉睡的面容,心中充滿了幸福的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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