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3
2024-09-14 13:14:33
作者: 啾啾翠
Chapter53
淺綠色的橄欖葉像是風鈴掛滿樹,微風拂過,在枝葉中深深淺淺地搖晃,經由陽光,肆無忌憚地投射到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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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波洛妮亞伸出手,柔和的日光穿過指尖,照在她的面龐,溫暖的觸感,像是貴婦帽頂顫抖的羽毛、嬰兒柔軟的小腳趾。
回籠覺總是格外舒適,正值新年的第二天,難得清淨,無人打擾。
臥室露台的百葉門大敞,是維太里夫人不讓她賴床特意打開的。
艾波躺在從小睡到大的床上,翻了個身,將臉埋進枕頭裡,鵝絨枕芯的氣味充斥鼻腔,她閉上眼,記憶仿佛遊動蛇般,六天前晚間的場景如蛇鱗的反光,悄無聲息地閃現——
彼時,吉里安諾說完,屋內陷入長久的安靜,艾波沒有說話 ,其餘兩人視線凝在她的身上,像是看待重刑犯般,用一種審視又憐憫的眼神望著她。
在這樣的目光里,艾波皺起眉,壓下心底不明所以的燥意,目光落在侄女粉嫩的臉蛋,柔聲建議說:「趁這個機會查一查黑市。量這麼大的火藥絕對不是小作坊能製造出來的,指不定是哪個官員倒買倒賣了武器彈藥。」
被吩咐的對象、吉里安諾笑著回答:「查清楚了,已通電特雷扎部長。這傢伙讓我們不用輕舉妄動,他自有絕決斷。」言語之間儘是對當局的嘲諷
「那就好。」艾波並不想追根究底。
來自嬰兒的甜絲絲奶香,充盈鼻腔和胸膛,足以撫慰心靈。如果可以,她願意抱著維維一整天。可惜,剩餘監護人對她的行為並不信服——她抱著維塔萊猛吸時,西多尼亞如同旁觀殘疾人工作般,複雜難辨地看著她。
本想再確認一下、問些無足輕重的問題,例如那人是否真的死亡、屍體是否找到、葬禮如何置辦……但最終,她咽下了這些疑問。惺惺作態,有什麼意義呢?
陽光跳躍在白色睡衣的脊背和裸露的手臂,溫暖而不灼人。艾波再次翻身,仰面朝上躺著,想像自己漂浮在海面,隨波逐流。任由光線穿透眼皮,在眼前形成的暗紅色的圖景,伴隨脈搏深淺跳動。
不過是個不無關緊要的人,不值得她耗費心力。
馬龍.白蘭度飾演的維多.柯里昂那張老邁滄桑的臉龐不可避免地浮現,晚年喪子到底是個打擊,本就因槍傷而虛弱的身體愈加脆弱,最終早早離世,將偌大的家業留給么子。如今,時事變遷、原本應該繼承家業的人死亡,冒進勇武的桑帝諾成為新一代掌權人,柯里昂家族的未來不得不畫上一個問號。
也許農業機器的合作應該終止。直接派人去美國建立公司更為合適。
屋內鬥柜上羅馬追求者贈送的復古鬧鐘嘀嗒作響,艾波鴕鳥般將頭塞進枕頭底下,以此逃避明亮的光芒。
還能再睡會兒。
閉上眼睛,萬事萬物,便如黑夜般寂靜。不一會兒,困意來襲,夢境如期而至,混混沌沌,充斥著上輩子的記憶、光怪陸離得令人懷念。
她睡得並不踏實,半睡半醒,意識懸在朦朧的半空之中。明明閉著眼睛,卻仿佛開了第三視角般看見山茶花般的薄紗窗簾飄蕩,布料摩擦發出淺淡聲響,窸窸窣窣,如春風中微微顫抖的花瓣。
皮鞋踏上石磚,伴隨男人刻意放輕的呼吸。
有闖入者。
幾乎是同一時刻,虛飄的意識如同傍晚收線的風箏,重回人間的軀殼。艾波一下子醒了。但她並未動作,仍然維持閉眼側躺的姿勢,手指悄悄探入枕頭底下,左輪手木倉因枕頭和她的體溫,冷硬的金屬烘得像是生命般的溫熱。
握緊手木倉,手指扣上扳機。艾波不動聲色地等待時機。
耳畔闖入者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薄霧般的血腥氣,順著微風飄入鼻尖。
濃烈得像是屠宰場出來。
腦海里不自覺地浮現一隻嘗過人味兒的斑斕惡虎,甩著尾巴,緩慢踱步而來。
那隨著對方靠近而逐漸明晰的呼吸聲裹挾著屍山血海般的肅殺。
鬧鐘嘀嗒、嘀嗒。如同一隻作亂的手肆意調音扭緊琴弦,平添緊張。
艾波保持側躺的姿勢不動,棉被的邊緣貼著下頜,雙眼緊闔。
心底默默估算對方所處位置,似乎已經進入即死射程。
電光火石間,艾波倏地掀開被子,槍口漆黑且冰冷,命令道:「站住!」
話說出口的瞬間,闖入者的模樣映入眼帘。
褐色的凌亂短髮,下巴冒著青澀的胡茬,漆黑的大眼睛之下淤有厚重的青黑。
當然,這些無足輕重。最惹人注目的是他襯衫上的大片乾涸的血跡,潑墨般張牙t舞爪,如同死神的訃告。
哈,是那位據說葬身地中海的美國人。
他乖乖站在原地,眼裡的光芒亮得驚人。
白色睡衣的女孩緊握手槍,婆娑的樹影投在她那不可方物的嬌嫩臉龐,浪花般的被子襯得她如同海中升起的維納斯,過於攝人心魄。而她手裡的那把左輪手木倉,每個弧度都閃耀光澤,鋒利得迷人。
艾波漠然地打量著闖入者。冬日暖陽將他的左面龐照得發亮,標準的羅馬鼻在他右側臉頰投下拖長的陰影。
下巴和眉心猶帶零星棕褐色的斑點,毫無疑問,是血液飛濺又乾涸的痕跡。
麥可.柯里昂穿著沾有枯枝落葉的薄長褲,漂亮的便士樂福鞋蒙著一層釉般的塵埃,站在她的面前,狼狽到了極點。
但那雙眼睛,她不得不承認,熠熠生輝。
男人舉起雙手,示意自己並無惡意,將女孩未開槍的態度視作默許,而後自發地又向前走了幾步。
艾波沒有出聲,看著他朝自己走來。
一切仿佛都變成了0.5倍速,男人緩緩走到她的床前,空氣裹挾塵埃流動,如騎士般,不、更像是某些邪典神話中的反派,在陽光中,面龐帶血、一派虔誠地單膝跪地,膝蓋落下時,激盪起一片金色的碎粒。
陽光如同一隻溫柔的手,在塵埃蕩漾中,托起他的面龐。
他的聲音和目光帶著難以名狀的熾熱,如同冬季冰河,冰封表象之下暗流涌動。
「我把他們都殺了。」他說。
無須她發問,他接著解釋:「索洛佐等毒梟再也無法成為您、成為西西里的困擾了。」
艾波持續性地盯著他,一言不發。
「不瞞你說,我已經和家裡決裂了。父親希望我回去工作,財稅局的小職員做起,西西里的生意打算下放給忒西奧和克萊門扎的哥哥多梅尼科,搭著農用機器的順風車,賣白粉。爸爸也沒有辦法,巴西尼逼得太緊……但我知道,這不是你們想要的西西里。」
從監獄裡出來,呼吸著冬季潮濕的空氣,麥可已經做好告別西西里、告別她的打算。他沒有理由繼續留下來了。
但命運總是眷顧他。踏上返程輪船伊始,戰場上磨礪出的第六感讓他本能感覺不對,當他發現船艙里的炸藥時,怪異而美妙的森冷感席捲全身,他只覺得慶幸。無論誰想要殺他,算有了留下來的藉口。
更別提塔塔利安那個蠢貨,為了殺死他,採取飽和式攻擊,竟用上了巴西尼的人手。這讓他順藤摸瓜,在所有人以為他死去是時候,一舉潛入,將那些毒販殺了個乾淨。
「從索洛佐到法布里奇奧,全部一個不留。」麥可笑了笑。
這笑在他那身沾有血霧和碎肉的衣著映襯下,有種毛骨悚然的美感。襯衫袖子挽起,結識的手臂垂落於身體兩側,宛如戰敗的阿瑞斯,孤獨而倔強。
艾波審視著他,蜜糖色的眼睛裡充滿精明的忖度,仿佛眼前並不是一位風塵僕僕的殺人犯、至死不渝的追求者,只是一塊待價而沽的牛肉。
柔軟的棉被鋪陳在腰間,艾波撫摸著被子的褶皺。眼底的光明明滅滅。
麥可任由她打量,甚至於空泛的內心因為她的注視而變得滿足、豐盈。
半晌,她對著這位不請自來、滿身鮮血的男人,開口說:「麥可,我們結婚吧。」
*
維太里夫人覺得一切發生得過於突然。
先是平安夜前夕,近四月未見的小女兒回家,悶聲不響地將自己鎖在房間裡,整日整夜的睡覺、閱讀。
要是往常,她高低得將小姑娘從房間裡揪出來,推進林間地頭做些清閒的活計。
然而,現在她猶豫了。
這位傳統的西西里婦女依稀從神父、農機租賃小組隊長和鎮長的隻言片語中得知,小女兒似乎是個了不得的人物。特別是萬聖節後,鎮長夫人提了一串上好的薩拉米來家裡,維太里夫人以為沾大女婿的光,拒不收受,結果對方張口閉口艾波,待她追問緣由,對方又像蠅虻、遭到牛尾驅趕般生硬地扯開話題。這諱莫如深的態度,不得不讓維太里夫人審慎對待艾波。
可也不能一點都不出門呀。正當維太里夫人下定決心打算繞過丈夫,請厲害的醫生或是神父來看一看,確定艾波是否生病、中邪時,新年的第二天,那位許久不見、已被拒絕的麥可.柯里昂敲響大門,文質彬彬地向丈夫表達了求娶女兒的意願。
維太里先生還能有什麼想法呢?再三確定的艾波的意願後,只能一口答應。
婚禮的地點時間很快確定下來,就在附近城鎮的小教堂,紅衣主教空閒的日子。
所有人都看得出,新郎快活得像是春天在山坡撒歡的牧羊犬。對婚禮細節事無巨細,大到主教的衣著,小到午餐的佐餐酒,他都一一校對,盡善盡美。
而新娘,據與她交好的未婚姑娘們說,秋季的一場流感奪去了她的健康,她的面色蒼白得像是大理石雕像,看上去並不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