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浮丘一遇
2024-09-14 13:05:46
作者: 風竹月夜
第一章浮丘一遇
詞曰:
一去仙鄉萬里,半生彈指聲中。羅裙香霧玉釵風,砌成此身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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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幾回傷往,悠悠千古情同。酒闌人散錦屏空,都是黃粱一夢。
相傳,四海歸一之代,承平千歲之時,朝中有一女相執柄,幽贊神明,輔翼聖教。之後卸任還鄉,路途中偶逢仙人,於是認取真身,參破大道,起祥雲,駕長風,泠然飛舉,飄然遠去。觀者聞者,無不嗟嘆。世殊時移,後來客子遊蕩至此,不見雲中仙,不見芙蓉面,唯見舊辭一章,半壁殘牆。
這都是以後的事了。
當日上官陵歇足酒樓,對著明霞玉宇、清江長流,倒也不曾看見什麼仙真,只碰見了一個半熟不熟的和尚。
「上官大人,久見呀!」
滅空掛著褡褳,提著禪杖,站在她面前笑吟吟地打招呼。他的記性倒好,細算起來,上官陵與他照面的次數,攏共也只有兩次而已。
然而上官陵瞧見他,心下竟也覺得親切,便請他同桌坐了,推杯暢言。
「法師如今還是四處雲遊麼?」
「以後就不遊了。」滅空夾一筷子菜,眉飛色舞,「我有自己的寺廟了,就在那邊不遠。」一面說,一面對著窗外指了個方向。
「原來如此。」上官陵頓時恍然,合起摺扇道:「我聽說附近新建了一座寶積寺,還未曾瞻拜,原來是你的道場。」忽又想起一事:「鑒深法師也與你同住此廟麼?」
滅空的筷子停住了,眉眼也耷拉下來。上官陵見狀,心知有異,卻因不明就裡,不便寬慰,只得沉默地看著他放下筷子,抓起桌上的毛巾在臉上胡亂揉搓了一通。
「他住不了。」滅空搖了搖頭,「連骨灰都住不了。」
當初忘歲月篡奪了曇林,一班太監宮女護著幼主逃命,他們師兄弟「順路」相隨。行至一座山崖,猛聽得虎嘯動地,眾人嚇得面如土色,畏葸不前。這真是要命時分,後有追兵,前有虎狼,欲退不能退,欲進不敢進。虎嘯三聲,幾個太監宮女僕地流淚,說還不如乖乖回去落在國師手裡,好歹能懇求幾句,說不定還保得性命,國師再兇殘,到底是人,與這畜生如何相比?
這時有一年長太監,頗有些見識膽量,因道:「這些猛獸,不過為了口腹而已,飢時嗜人,若吃飽了,也就不理會你。若先想法子叫它吃飽,咱們就得過去了。」
眾人面面相覷,隨即惶懼更甚,夾雜著憤憤不平,其中幾個當即破口罵起來。大家逃命在外,自己乾糧尚且不足,哪得肉食去投餵野虎?這分明是要人送命!
邊罵邊哭,一發不可開交。鑒深回頭對滅空道:「我問你,渡船如何能夠到達對岸?」
滅空愣愣地望著他,不明白他為什麼在這時候突然提出這種問題。
他沒有吭聲,鑒深卻自問自答起來:「渡船如果想去對岸,船中必須有人。」
「我年少出家時以為,我是乘船的人,後來才知道,我也是渡船。」
「我從前所乘的渡船,原來是先賢的真身。」
後來他就先一步過山去了,到了下晚,大家就都過去了。滅空孤身一人又遊蕩了幾年,遇上鑒深從前的小弟子慧舟——此時早已成人,便權當自己徒弟領著,到如今他開了寺,便也跟著他做個監院。
滅空三言兩語地講了講,上官陵不言不語地聽了聽。話題在兩人的心照不宣中輕輕滑開,之後都談了些什麼,滅空後來回想時,都已印象模糊得如霧如雲,只記得最後將別時,上官陵曾問他:「菩薩既已通達無我法,眾生豈不也是空麼?」
滅空點頭:「是空。」
「既然眾生是空,那為何還要度眾生?」
滅空暗想,依我說不度也使得,愛度不度,只不過不度就不是菩薩了。欲待張嘴,又覺得這答案聽上去多少有些粗暴,不像個正經答話的樣子,搜腸刮肚一番,忽想起從前師父的話,正可拿來現賣。
「上官大人問得極好。」他有模有樣地道,「倘若大人左胳膊發癢,可要用右手去撓一撓麼?」
上官陵眸光一動,須臾道:「我明白了,多謝法師指教。」
之後二人就分別了。滅空當時想,也許過不了多久,世上就再不會有滅空,也不會有上官陵。
這一帶從前也是錦繡繁華之所。珠樓鴛瓦,齋宮道院,掩映著翠蔭紅樹,輕飄著蜀管吳絲,漫說那三十三天行樂處,也似這檀麝香暖生煙霧,玉台霜月多寂寥,總向人間嘆朝暮……也真是三江形勝地,風流舊有名,豈料如今幾經戰火之後,僅剩下半城丘墟,一望春草而已。
存在總是有限,空亡卻似無限。以有限之身,去承擔無限的使命,光想想就夠累人了,怎麼可能做得到呢?哪怕是所謂「寄希望於來者」,很多時候也像是不能細想的自我安慰。
在這所有的尋索和叩問中,仿佛只有卓秋瀾的話顯出了幾分可靠之處。彼時大戰方罷,忘歲月攜殘部逃出了化樂城,殷雪衣統率的武林群豪將整個化樂城洗劫一空,卓秋瀾得知後良久無言,連夜帶著從城中找到的幾個倖存孩童離開了化樂城,顧曲薛白寬解她:「這大約不是殷盟主本意,我們一路跟隨而來,看他像個好人,只是這些豪傑來歷混雜,許多都不是無相林部屬,可能他也約束不住。」
卓秋瀾道:「我並不是責怪他的意思。這個問題的根底,也與他本人如何沒有關係。」
這是什麼意思?顧曲薛白惑然相顧。
卓秋瀾當時精神不佳,面容上血色未復——直到與忘歲月交手,眾人方知她僅有六成功體,最後雖擊敗了忘歲月,自己卻也落下了重傷。顧曲薛白恐怕她多言耗氣,因而雖滿心費解,也不敢繼續追問。
謎底直至顧雲容從玄都府趕來時方才揭曉。
「師父。」
她在卓秋瀾榻前跪下,仰面看著卓秋瀾宛如金紙的臉色,心沉到了谷底。卓秋瀾把和光劍遞給她,這含義不言自明,侍奉在旁的顧曲薛白驚愕了,連顧雲容本人也相當詫異。
「師父才為江湖立下大功。」她叩首道,「天佑善人,師父必能轉危為安。此劍徒兒實不敢受。」
「這都是哪來的話?」卓秋瀾臉上掠過一絲飄忽的笑,「什麼大功?什麼善人?雲容,我告訴你吧。為師實不曾立什麼功,一切有為法,都是生滅法。我門中以清靜為本,立功二字,聞所未聞。」
顧雲容默不敢語,片刻道:「那若有事……」
「有事便做事。」卓秋瀾道,「你也吃飯,你也睡覺。你吃飯睡覺之時,心裡可覺得在立功麼?」
她提著餘力起身,要了一杯酒來,搖搖走到門邊,仰頭望了望清朗的天色,嘆道:「我愛其靜,寤寐交揮。但恨殊世,邈不可追!」
說完這句,人便躺倒了下去。那一杯酒也潑在了地上,就像預先奠了自己一般。
顧雲容三人所受的「無功之教」,無相林盟主殷雪衣卻無福聽聞。化樂城大事既定,忘歲月逃之夭夭,他便成了此地當然的主人。可惜這只是他自封,江湖豪傑們恐怕並不這麼想,於是等到眾人心滿意足散去,留給他的就只有一座空城,和滿身的疲憊與火氣。
他究竟得到了什麼呢?大勝之後,殷雪衣頗懷疑惑。他竭心盡力,組織大會收攏豪傑,為江湖懲惡揚善,為武林除滅凶頑,可到頭來究竟得了什麼實惠?雖說無相林和他這個盟主從此蜚聲無兩,可由於卓秋瀾的摻和,也未見得就能從此壓玄都府一頭。
虧損卻是實打實的。他看著自己重傷的部下,暗暗悔痛——偏是他最親信的得力臂膀,不得不身先士卒,反倒是外頭那些逐利而來的「豪傑」,本不十分聽他指揮,竟能留下九成力氣坐地分贓滿載而歸。
他越想越鬱悶,最後竟然抱起病來,只覺武林負我,什麼安定江湖、靖世之亂的宏圖偉願,此刻皆化為雲煙。不過半載光陰,便在一片唏噓喟嘆聲中駕鶴西去,徒留下七零八落的無相林。一場替天行道的大業,便轟轟烈烈地興起,又悄無聲息地消散了,如同一響過後、散了一地的爆竹。
比起變動不居的江湖,這幾年的廟堂可謂平靜如水。面對容國的徹底覆滅,遠隔千里的連越君臣也受到了震動。不多久,隨著年邁的國主撒手人寰,新繼位的世子在除服之後,便親往臨臯與昭國女王會面。據說,二人一見如故,相談甚歡,世子前腳返回建雲,昭國的封賜後腳便跟著來了。中間唯一一個不大不小的新聞,是大司刑韓子墨因母喪致仕。對於這位多年重臣,沈安頤頗予禮遇,不但賜下重金,還命群臣相送。
天下初定,亂世的煙雲看似即將遠去。陰翳既散,空中的日頭都更艷烈了幾分,使得這一年中最寒的時日也溫暖如春。轉過年來,便是大赦天下,世人皆知,他們有了一位女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