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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門巷蒲輪

2024-09-14 13:05:44 作者: 風竹月夜

  第三十四章門巷蒲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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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上數峰青。

  舫舟浮波而來,搖搖倚住了江岸,艙簾打起,兩名女子相攜而出。

  「陛下也真不辭辛勞,大老遠的路,叫地方官找著人送去王宮就是了。哪裡不能禮賢下士?倒要親自跑到這裡來。這姓梁的要是福薄,怕不折了他的壽算!」

  沈安頤聽得發笑。

  「近年看你越發老成了,原來只在宮裡老成,出得宮來,又變回從前那個小采棠了,看來以後可得多出來逛逛。」

  采棠怔了怔,繼而啞然垂了臉。讓陛下一提,自己也生出幾分訝異。身為御座旁的近侍女官,自然要規行矩步,意態端嚴。時候久了,不要說別人,連她本人好似也忘了曾有過那樣一個自己。

  依照此前的消息,梁懸黎就棲身於這一帶的江村之中。兩人換上小車,帶著衛隊走了數里,碰上了岔路,沈安頤掀簾一看,只見眼前一片好景,淺溪白石,葉紅天碧,便道:「不如找人問問路,車裡悶久了,正好四處走走。」

  采棠眼尖,早看見十來步遠外的榕樹後有人,忙指著道:「陛下你看,那邊有個漁翁!」

  沈安頤順著她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望見一個戴著斗笠的背影,坐在樹旁的石頭上釣魚。

  這運氣可真不錯,兩人相視一笑。走近過去一看,那「漁翁」卻比想像中年輕許多,采棠因笑道:「姜太公八九十歲釣魚,你這樣年紀,怎麼就跑來釣魚?」

  那人也不回頭,信口道:「太公不釣魚,要釣王與侯。我是真釣魚,何必計年頭?」

  沈安頤被這二人逗樂,忍不住也要插一槓子,便道:「太公釣王侯,只肯直中求。你是真釣魚,必定用彎鉤。雖不計年頭,何當為身謀?」

  那人聞言,終於轉過頭來,現出一張溫和而略帶深思的面龐。他將沈安頤打量了一遍,卻沒有吭聲,仿佛在等著對方說話。

  沈安頤見他態度從容,體貌不俗,不敢十分取笑,便道:「請問……梁懸黎先生可是住在這附近麼?」

  那人默然片刻,問道:「你找他有何事呢?」

  這話就不好多說,沈安頤便收了聲,向采棠看了一眼。采棠便代答道:「我們從宮裡來,陛下知他是個賢良才士,想要延請他去王都。你可知道去往他家的路麼?」

  那人露出一絲恍然之色,放下魚竿站起身來,向沈安頤下拜行禮,道:「懸黎仄陋之身,亡國之餘,何勞陛下玉趾?」

  對面二人皆是一驚。原來此人就是梁懸黎,但更令人驚訝的是……

  「梁先生怎知是本王?」

  這個謎底對梁懸黎來說似乎是明擺著,平淡的語調中略顯無奈:「臨臯距此路途遙遠,若遣欽差,不是朝中官員,便該是宮中力士,按說不會派遣宮女。況陛下氣勢非凡,有人君之相,因而擅自推測如此。」

  沈安頤這才明悟,扶起他笑道:「本王聽說『絕國之士,不可招致』,為欲聽先生教誨,只好親自拜訪。不知是否有幸得先生賜教?」

  「陛下言重了。」梁懸黎俯身拾起魚竿和竹簍,「寒舍就在前邊不遠,若陛下不棄,可往寒舍小坐。」

  餘霞散綺,葭葦吹雪。一道竹籬順著溝渠繞過,前對板橋斜斜,後映疏林漫漫。梁懸黎推開柴門,引沈安頤與采棠步入院中。院子裡露天擺著小石板桌,並幾張矮竹椅,梁懸黎收拾了釣具,取了茶果,一併放在盤子裡端出來。

  「鄉野窮僻,只有些許微物奉侍,望陛下恕罪。」

  見識過阿客的倔強,來之前沈安頤其實頗懷疑慮——照上官陵的看法,梁懸黎是個有節君子,那對著她這個滅了他母國的昔日敵主,誰知會擺出什麼臉色?眼下見他態度謙恭和順,頓時放心一大半,忙道:「先生客氣了。是本王不請自來,給先生添了麻煩。」

  邊說著,邊給采棠遞了個眼色。采棠會意,忙走去將盤子從梁懸黎手裡接來放在石板桌上,一面笑道:「梁先生辛苦,快請坐下!這些端茶倒水的事,還是交給我吧。」

  主客三人坐下敘話,漸漸談到國事上來。

  「昭國昔年為拯難救弊,花了許多力氣更法改制。成效自然都是有的,只是如今時過境遷,有些律令回頭看來不免太苛,若要再改一改,又怕傷筋動骨,弄到最後青黃不接……」沈安頤徐徐說罷,看向梁懸黎,「依先生之見,什麼樣的律法才是真正的善法呢?」

  梁懸黎道:「不外乎簡明二字。」

  「簡明?」

  「明則易知,簡則易從。」

  「可是,律法過簡,很多事無法管轄得面面俱到,難免讓人鑽空子。」

  「為什麼要管轄得面面俱到?」

  「為什麼會有人鑽空子?」

  梁懸黎連續兩句反問,倒令沈安頤一愣,隨即無奈搖頭:「先生未免把人想得太好了。有些該做的事,若不明令執行,很多人就不會去做;而有些不該做的事,若不明令禁止,很多人仍會去做。」

  梁懸黎沉吟了一會兒,方在沈安頤的追詢目光下啟口:「那難道不是教化的失敗麼?」

  「教化?」

  「移風易俗,教化之力。教化成功,可開萬世之太平。」

  「若不成呢?」

  「傾家覆國,指日可待。就算有峻法嚴刑,也不過將覆亡推遲一朝一夕而已。」

  沈安頤暗自笑了笑,她倒不覺有這般嚴重。不過當年革法之初,上官陵與她一起議定的長遠之計,本就是「先以律法去天下之亂,再以聖教成天下之治」,今時今日,梁懸黎提出這樣的意見,卻也是正合時宜,恰到好處。

  她於是把頭一點,道:「先生說得有理,其實教化萬民之事,本王一直也在做,但或許是時日不夠長,移風易俗之效,至今也見不出。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要想把一個人教育成材都很不容易,何況天下那麼多形形色色的人?」

  想起淘氣的大侄子,話越說越真情實感。梁懸黎向她凝看了片刻,道:「我說的教化,並非平常所謂的教育。其實,人是不能教育人的。」

  一句話把沈安頤聽得顛倒:「這是何意?」

  「很多人以為的教育,是用自己的『正確』去糾正別人的『錯誤』,是把自己擁有而別人沒有的東西塞給別人,他們覺得那對別人是一種利益——或許在某些時候的確是,但並非我所說的那一種。」

  「我所謂的教化……」他的視線落在桌上的果盤裡,從中拈出一顆毛栗,「就像這個栗子。」

  沈安頤不解其意,微蹙眉心望著他。

  「它剛從樹上打下來時,渾身都是刺。把這層帶刺的栗殼去掉以後,就變成了現在這樣褐色堅硬的栗子。若再將這層褐色的皮剝開,就會得到黃色甜軟的栗仁。」

  「它之所以最後會從帶刺的青色栗子,變成甜軟的黃色栗子,是因為它本就是如此,我們做的只是將它層層破開,使它現出了本相——於是得其仁。倘若不這麼做,而是用軟泥、或棉布將它帶刺的外殼裹起來,再用顏料把它整個染成黃色,或者別的什麼顏色,使得它看起來也像個『柔軟的果仁』——您覺得如何呢?」

  「那當然並無意義。」沈安頤如實道,「咬一口,會滿嘴血。強吞下去,要壞肚子,甚至死人。因為那根本不是真正的果仁。」

  「陛下所言極是。」梁懸黎微微一笑,「教化是為了成人,人者,仁也。可人們總常以為仁義是外來的東西,於是那樣的教與受教就成了純然的負擔,並且它的目標總是不可企及。因為人只能相信他本就相信的,也只能成為他本來所是。」

  沈安頤靜聽不語,眸中漸露精光。天邊的霞色已然收去,她心中的火光卻瀰漫開來。

  改變地圖的疆界當然是種偉業,可是,若與改變世人面貌的成就相比,那光輝也就暗淡了幾分。統合了的國土可能再次破碎,人心上的轍痕卻難以磨滅。前者是帝王的事業,後者是聖賢的功勳。沈安頤的勃勃野心在於——她兩個都想要。

  「先生所言,令本王耳目一新。但既然人有重重的殼子,每個人的殼子還都不一樣,那要如何破呢?」

  「人雖各不相同,但皆有義心。」梁懸黎道,「不論是帝王將相,還是販夫走卒,都是如此,只在顯露的多寡。延陵季子不受吳國,而訟閒田者慚;子罕不利寶玉,而爭券契者愧。世人知季子子罕之義,卻不知訟田爭券者之義。若非有義心而知恥,則不能慚之愧之。若使無恥者聞二子之事,不過竊笑而已。」

  「這一點細微義心,便是教化之機。」

  沈安頤心花怒放,噙笑起身,向梁懸黎盈盈一拜。梁懸黎趕忙避開:「陛下這是?」

  「先生所言,與本王不謀而合。」沈安頤道,「本王久覓賢者,欲行教化大事,可惜多不中意,幸而今日得遇先生。不知先生可願與本王同歸臨臯,共商大計?」

  梁懸黎愣了愣,隨即退後半步,深深一躬道:「多謝陛下厚恩,但懸黎歸田已久,不識朝堂事務,只好辜負陛下。」

  沈安頤笑意褪去,靜默了下來。

  「本王知道……」她輕輕開口,帶著遺憾的語氣,「昔年與容國決戰時,為了取勝本王曾略施計謀,不料卻令先生蒙受冤屈。倘若先生為此記恨,本王不敢辯白,只請先生為天下計,給本王一個彌補的機會,不論何種要求,只要先生提出,若無損於昭國,本王必盡力辦到。」

  梁懸黎一時無言。

  沈安頤仍舊望著他,目光專注而堅持,梁懸黎看得出她鄭重的決心。

  「陛下多慮了。」須臾,他嘆息出聲,「在下自然知道情勢所迫,陛下身為昭國之主,有自己的立場。何況陛下若真欲置我於死地,當初又怎會派上官大人前來相救?在下並非為了那件事記恨,而是……另有顧慮。」

  沈安頤聽說他不是記恨從前,稍感安心,便問:「先生有何顧慮?」

  梁懸黎默然片刻,不答反問:「陛下名諱中,有一個『頤』字,易卦之中也有一個頤卦,陛下可知此卦的含義麼?」

  沈安頤年少時曾被上官陵教習經典,《易經》作為儒家六經之一,當然也在講授之列。就算沒能熟通精微,只問基本卦意卻也還難不倒她。

  「頤者,養也。『天地養萬物,聖人養賢以及萬民。』對人君而言,應通過養用賢人安民治國。」

  「陛下說得好。」梁懸黎語帶讚許,「對陛下來說,確是如此。只是對在下而言……」

  「『安身莫若不競,修己莫若自保。守道則福至,求祿則辱來。』從前容國危患,四野多苦,在下身為大夫,不敢避世自全,誰知事君太難,雖朝夕惕厲,終不免於刀斧之禍。如今陛下域內安寧,朝中人才濟濟。懸黎在山隅之中,亦得安養殘年,又何必汲汲求祿,自取其辱呢?」

  沈安頤駐目看著他,頃刻,幽幽地道:「先生何以認為……立於本王的朝堂中必定是取辱呢?」

  「其實先生的顧慮,本王略能體察。先生節凜冰霜,名高白雪,先已仕於容國,若再為本王效力,恐有貳臣之譏。」

  見她已然識破,梁懸黎不禁笑了:「既然陛下明白……」

  「我既明白,又不明白。」沈安頤道,「先生仕於容國之時,可謂命途多舛。容國滅國時,先生也已罷官。何況我朝中文修年大人,亦是從容國投效而來,他與大人,似乎也是知交?」

  那是不同的。梁懸黎想,修年與他不同,他逃奔昭國時,乃是生死逼切,情勢緊急,況有王叔冒死送信,望他隨上官陵離開,既託庇於昭國,當然也就只好仕於昭國。而自己如今既無促迫之勢,也無必報之恩,如何能與修年相比?

  沈安頤見他不答,只是垂眸沉思,便長嘆道:「若先生果真十分不願,本王也不會強逼。只可惜列國相爭紛擾至今,縱使兵戈暫息,若不能安定人心、化成天下,又能保得多久呢?本王實在不知。今日承蒙先生教誨,這點薄禮權當謝意,還望先生莫棄。」

  梁懸黎注視她良久,直到星月已明。

  「陛下乃聖明之主。」他的語氣平和如故,卻有一種特別的沉重感,「既然陛下意在永安,懸黎不才,願為陛下一盡綿薄。」

  沈安頤轉悲為喜,起身拜謝,卻在走出院門時閃過一念疑惑——梁懸黎接受招攬時,臉色雖是微笑,卻分明顯出一種悲辛。難道做自己的臣子真有這麼可怕麼?

  沈安頤想不明白,或許連推薦他的上官陵也未想到,但梁懸黎知道。

  梁懸黎知道,當他選擇接受這份榮寵時,也就同時選擇了一個悲慘的命運,一個獨屬於志士的困境。從今以後,那些寧靜的幸福,那些單純的歡樂……都要離他遠去了。不論他後來在容國如何不得志,最開始也畢竟是先容王賞識他、獎攜他,自此,效忠容國便成了他的初心。容國既滅,他作為遺臣,本當從此不仕,而他卻接受了昭國女王的招徠——無論有多迫不得已,他也不能否認這是非義,何況並沒有那麼迫不得已。

  不錯,他是為了一個廣大的志願而這樣選的。但也正是這個志願,使得他不能否認這個選擇的非義,於是清白的良心就背上了沉重的愧怍,因這愧怍的存在,他才能繼續看見那清白的良心。倘若有朝一日,他選擇卸下了這份愧怍,否認這是非義,他的志願、他的事業就提前宣告了失敗——他拿去教化別人的東西,成了他自己不再相信的東西;他指給天下人的明路,成了自己走不出的幽谷。誰能以己昏昏,使人昭昭?

  可是他到底又能背多久呢?也許留給他唯一的拯救,只是讓他有幸在筋疲力盡之前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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