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直如砥矢
2024-09-14 13:05:41
作者: 風竹月夜
第三十二章直如砥矢
晦暗天牢中一片死寂,阿客呆坐於牢房內,心情前所未有的複雜。直到現在,他仍不時感到如在夢中,可手腕上冰冷的鐐銬又反覆提醒他,這並不是夢。
外頭突然傳來匆促的腳步聲。
阿客擡頭一看,典獄長提燈走近,姿態煞是謙恭。他走到牢門前站住,轉身向後面的人影低聲道:「就是這間,要開門嗎?」
那人沒有作聲,典獄長於是將燈掛在牢門上,躬一躬身,快步走開了。
阿客若有所覺,站起身來,目不轉睛地看著那位神秘人物,心臟砰砰直跳。那人從斗篷中擡起一隻素白的手,拉下風帽,露出一張俊麗而又威嚴的面容,果然正是昭國女王沈安頤。
兩人對面相視,皆是沉默不言。那一句簡短的話猶然響在阿客耳畔,他的心潮頓時洶湧,可他並不敢——也不願——向眼前人再問一遍。可是,既然沈安頤會親自到此,看來他也不需再問了。
許久,沈安頤唇微動。
「你都不叫我一聲麼?」
阿客怔愣了一瞬,撇開視線:「我該叫你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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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國的女王陛下?還是……姐姐?
沈安頤不語。她設想過無數種他們姐弟重逢的場景,驚喜的、溫馨的、悲切的……然而如今這一幕來臨時,這一切都根本不存在,唯有堅硬的冷漠。
「我知道你的名字了。」她忽然道,依舊凝視著他,「『阿客』,很好。你確實客居他鄉,漂泊已久。」
「這與你無關。」阿客道。
沈安頤再次沉默。這不能舍、不能認的骨肉,這高逾山、深於海的隔閡。
「我找了你很多年。」她說,「母后至死都想著你,父王也一直記掛著你,而今……你總算回來了。」
本該是溫情脈脈的話語,她卻不知怎的說得平板又沉重。沈安頤心裡詫怪,她本欲表示一下歡迎的意思,怎麼聽起來倒像是不悅一般?想了想,她決定跳過「共敘天倫」這一節,單刀直入,揀緊要的說。
「不論走到哪裡,你身上的血脈都不會改變。」她感到言辭流暢起來,語調中的信心也逐漸增長,「只要你願意,本王不但可以下一道恩旨將你開釋,還能讓你恢復身份,認祖歸宗。從此以後,你不但是昭國的小王子,還將是本王身後第一繼承人。」
這話說得太有力!捧到他眼前的東西太不可思議!遠超過他的想像,致令他產生了無法理解的幻覺。阿客呆立原地,心跳如雷,腦海中無數思緒亂轉,口中卻吐不出一個字。
沈安頤突然伸手,向前邁出一步,似乎想要握住他。
阿客猛然醒神,卻後退了一步。
「不!」
沈安頤一愣。
「我是容國的小將軍。」阿客避開她的目光,嘴唇不住哆嗦,「是你吞滅的容國的小將軍。」
沈安頤臉色僵住,眸中驟然掠過一絲自己也難察覺的殺意。
「就算你說的都是真的,那又怎樣呢?」阿客背過身去,微低著頭,「是容國將我養大,是文將軍教導了我。他們給了我生的意義,我也要為他們而死。」
沈安頤沉默良久,再度開口時,已然恢復了冰雪般的冷靜。
「昏君亂國,值得你如此麼?」
阿客沒作聲,不自覺捏緊了拳頭,指節與臉龐一樣蒼白。他緩緩擡頭,視線停駐於眼前斑駁的牆壁。這一堵斑駁的牆壁,不知經歷了多少歲月的磨洗,曾有多少人在它面前沉思,在它身畔哀哭,又在它腳下死去?
「你不明白……」他喃喃自語地道。
「不明白什麼?」沈安頤秀眉一挑,「我說得不對?」
阿客不能說她不對。「昏君亂國」,他在心底里暗暗承認,以容國的情狀,也真不枉擔這四個字。可是,可是,那並不是他行動的真正根由……
他心心念念不能拋舍的,不是別的,而是師父,是他堅持到最後一刻,寧死不辱的師父啊!
師父死去了很久,可對他來說,卻好像時時在側。師父的英靈不曾滅,一半埋在故國的土地下,一半住在了他心裡。
容王死了又如何?容國滅了又如何?他所做的一切,從來不是為了那些。他只是不能忘卻師父和他說過的話,不能忘卻那溫柔堅毅的目光,它曾如何滿懷期待地在他身上停駐過呵?師父也許不知道,在他心裡,最高的表彰不是朝廷的策勛,不是敵人的首級,而是師父讚許的凝視,它意味著一種無上榮耀——你已成為與我同樣的人。
什麼也不能阻礙他的決心,火海刀山他也要走下去。不為任何功勳,不為任何榮名,只是將來黃泉相遇,師父也許會摸摸他的腦袋,笑贊一句「好孩子」。
-
監牢里的日子不知晨昏,但奔波戰鬥和接二連三的衝擊到底耗盡了他的精力,等他恢復清醒,再次睜開眼皮時,人已經躺在了寬闊的宮殿裡。
「殿下萬安。」
幾名內侍宮女在他榻前請安。
阿客心中一驚。
「這是什麼地方——」
不必說……
「我怎麼會在這裡?!」
他從床榻上跳起來,沖向門外。內侍宮女見狀驚愕,急忙追了出去:「殿下!」
才奔出殿門,眼前人影一晃,幾名禁衛沖了出來,迅速擋住了他:「殿下何往?」
阿客勉強捺住心頭煩躁:「我不屬於這裡,讓我走!」
眾侍衛面面相覷。顯然,他們是奉君命守衛在此,既是保護他,也是看管他。對於這位突然到來的「新王子殿下」,他們也是好奇又疑惑,比起這位的喝令,當然還是以沈安頤的欽命為重。
「殿下,您還是先忍耐兩天。」一名侍衛和氣地笑笑,勸解道:「等陛下發了話,您想上哪兒去就上哪兒去!」
提起「陛下」,阿客暴躁更甚,只覺心裡堵了一團亂麻似的,千頭萬緒,拆不出理不清。什麼陛下?你們的陛下與我何干?無關麼?可她是姐姐……呸!什麼姐姐,我從沒有姐姐!
腦袋仿佛要裂開,他猛然推開面前的侍衛,試圖強行衝出去。
「殿下!」
不愧是禁軍,訓練有素,只一瞬間又將他團團圍住。
「放我走!」
阿客暴喝一聲,一腳踢翻離得最近的侍衛,拔出他的佩刀握在手中。其餘侍衛見狀,怕他更有過激舉動,遂一起撲了上來,企圖將他制服。
阿客臉色通紅,怒火沖頭,不管不顧地和侍衛們搏鬥起來,混亂愈演愈烈,突然響起一聲刺耳之音,伴隨著瞬起瞬滅的嚎叫,一道血箭射在了阿客的身上。
餘人哄然散開,阿客愣愣站在原地,看著那名侍衛倒了下去,一片殷紅染透了地面,頭腦頓時空白。
「什麼事?」
沈安頤的聲音傳來,隨後,眾人便看見了那道熟悉的嚴麗身影。
「陛下……」
無須過多解釋,沈安頤看見眼前情景,立刻就明白了一切,她深深凝了阿客一眼,沉聲道:「將他押回寢殿去!」
一切如舊。
然而阿客失卻了他的猛氣豪情。
日復一日,他溫順地待在安置他的宮殿裡,像在等待著某種「該有的命運」。這溫順也僅是一層表象,他的內心實在沒有表面上那樣平靜,依然翻湧不止,依然暗流不息,只是不再那樣暴烈,就像沸騰的滾水關小了火,汩汩地燉起小盅湯來。
隔著開闊的窗戶,琉璃殿瓦的晶瑩光澤如幾點碎星落入他的眼睛,也落在檐下嬉戲的小女孩圓鼓鼓的髮髻上。
「那是誰?」他詢問一旁侍候的小宮女芳藻。
芳藻舉目望了一望,道:「那是許太史的千金,因陛下看著喜歡,常叫許太史送她來宮裡伴駕。」
「許太史?」
「是奴婢忘了,殿下不認得許太史。」芳藻垂面一笑,「她是國子祭酒文修年大人的夫人。」
「文修年大人?」阿客心頭一震,視線再次投向殿前玩耍的女孩兒,不覺平添了幾分複雜,「這麼說,她是文大人的女兒?」
「正是。」
阿客沉默了。
文修年的女兒,自然便是他已故的師父——大將軍文憶年的親侄女。
多少年了?他以為與師父有關的一切都已從他的世界裡消失,唯有諄諄的教言,和那夢幻般的影像被他小心收攏在心間而駐存。然而只在突然之間,師父的血脈又出現在了他身邊,並且離他如此之近。
女童嬌嫩的臉蛋如蓓蕾一般,載滿了天真的甜蜜,映現在他的眼中,令他不由動容。也許對於昭國的臣民——包括文修年一家——他的姐姐算是一個好君主,至少,是比容王要好的君主。
他的心忽然就止息了。
「殿下!」一名內侍走進殿來。
「啟稟殿下,韓司刑求見。」
「韓司刑?」
「就是大司刑韓子墨大人。」芳藻好心地解釋,「殿下沒聽說過他的名字?」
「如雷貫耳。」
阿客說完這一句便默然了,過了片刻,他轉向那通報的內侍:「帶我過去。不必他來見我,該我去見他。」
-
沈安頤是在近午時分才得到消息的。
這一得知,她就大吃一驚,隨即龍顏大怒。韓子墨竟敢不經稟報就將阿客押赴刑場,當天問斬,名副其實的先斬後奏!
顧不得查問降旨,她急將韓子墨宣來,劈頭就是一頓斥責。
「韓卿秉公執正,從無枉斷,本王素來嘉許。可今天是怎麼回事?未經審理,未見案卷,就要開刀問斬?」
「陛下容稟。」韓子墨叩首,從袖中取出幾張紙頁,「犯人今天上午已在理司大堂受審,一應罪狀俱供認不諱,供詞在此,請陛下過目。眼下節候正值行刑之期,因而判其立即行刑,犯人亦無異議,望陛下明鑑。」
供狀被轉陳至沈安頤面前,她只隔空瞥了一眼,毫無細看的興趣。阿客會怎麼認罪,她猜也猜得到,但那根本不是關鍵。
「韓卿辦事果然利落。」她扯了扯嘴角,「不過阿客深居宮中,韓卿竟能將本王身邊的人直接綁赴法場,連聲招呼也不打,真是好大的本事!看來在韓卿眼裡,我這國君也不過是個擺設。」
「臣不敢。只因這犯人身手了得,臣恐怕他再次脫逃,這才倉促行事,並無對陛下不敬之心。」
「他並非擅自脫逃。」沈安頤無聲吸一口氣,「本王已經赦了他。」
韓子墨並未流露出太驚訝的神情,仿佛對這個答案早有所料。他開口,一字一頓:「王雖赦,法不赦。」
「殺禁軍,刺王駕。這樣的罪行如果也能赦免,以後叛國通敵也不是什麼大事了。陛下將何以御眾?」
沈安頤無話可說。她的心仍懸在生死未卜的弟弟身上,無暇也無心與韓子墨在此爭執。
「本王知你忠心耿耿,但阿客身份不同,不可等而視之。來人!」
「在!」
「傳旨法場,即刻取消行刑,將阿客帶回王宮。」
「是!」
「陛下!」韓子墨一撩衣擺,當階跪下。
「律法之道唯公正,不因身份而移易。」他的臉色硬得像塊生鐵,「君王是法則的化身,是俗世的標尺。您見過彎曲而仍能丈量準確的標尺麼?您不可以偏私,就如同標尺不可以有彎曲的部分,律法不可以有偏斜的傾向。」
沈安頤眼睛發紅,咬牙切齒:「他是本王的至親!」
「王者無所親。」
韓子墨半步不退,幾無起伏的語調,吐出刀刻斧鑿的話言。
沈安頤忽然傾身。
「律法雖重,但社稷更重。」她略微放輕了聲音,語中的威壓卻有增無減,「嗣君至今無合適人選,本王愁之已久,天幸小王子回歸!若將他斬了,你叫本王九泉之下如何與先王交代?」
韓子墨臉色一滯。
君臣二人相顧無言,須臾,沈安頤心情稍轉,態度也輕鬆了幾分,微微一笑,召內侍道:「還不快去傳旨!」
內侍答應一聲,匆匆而出。不過半盞茶的工夫,便滿面驚惶地奔了回來。
「陛下!陛下恕罪!奴婢晚到一刻,監斬官已行刑!奴婢該死……」
話音未落,便涕淚交加,伏地號啕起來。
沈安頤臉色木然,良久,她緩緩看了韓子墨一眼,推開內侍的手站起身,顧自走下階陛。
「可一不可再,倘有下次……」
「倘有下次,臣當梟首謝君恩!」
沈安頤猛然回首,目光如利箭般直射而來。韓子墨恍若不覺,直挺的身姿猶如身旁的法鼎,銅澆鐵鑄,萬世不移。
她恨他。沈安頤想,她恨這一切。
連同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