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弦望有時
2024-09-14 13:04:56
作者: 風竹月夜
第二章弦望有時
原本依照卓秋瀾的意思,只打算派顧雲容一人去報信,不料薛白聽說是去見「沈姐姐」,便高興地自請同去。顧曲見狀嘲笑她:「你倒記得你的沈姐姐,人家可未必還認得你這個野妹妹!」
薛白不忿,虧得卓秋瀾善於調停,這才免了一場唇槍舌戰。
一旦踏上路,美好的幻想就開始墜落為眼前的隘途。薛白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顧曲的話雖不好聽,道理興許還真沒錯。不要說是半路同車萍水相逢的「姐妹」,就算是一母同胎的親姊妹,多年不相聞問,也難再親近得起來。重城深宮,她們這一趟奔波,見不見得到人,都還是個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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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懷著忐忑的心情趕到臨臯,運氣似還不錯。昭國大軍新近滅了敵國,還朝受賞,國中一片喜氣盈溢。沒過幾天,朝中又頒下詔旨,全城置辦慶典,儀鳳門外搭起彩樓,賜宴百姓,與民同樂。
「這倒是個好機會。」顧雲容得了消息回來,和薛白打起商量,「據說屆時,女王陛下與丞相大人都會親臨,咱們正可趁機求見。」
慶典之事雖然隆重,對於沈安頤來說,卻畢竟用不著親自費心,眼下頗令她犯難的是另一個問題:此次征伐北桓大獲全勝,全軍將士皆已論功行賞,唯獨上官陵……該賞她什麼?
論品秩,她已是一品相國;論尊榮,她早就萬人之上。雖然加封了個太傅,但與她的功績比起來,似乎仍顯得單薄。不然,就只能封爵了?可這麼早就封爵,將來怎麼辦?
正當她左右為難之際,上官陵入宮叩見。
「臣上官陵參見陛下。」
修俊的身影拜倒,端直如故,唯有貞秀的青松可以相擬。沈安頤端詳著眼前人,漸漸體會到一種不可言狀的喜悅和微妙心酸。這心酸並非出自忌憚,甚至並不直接來自於上官陵本人,而是對於「流逝」和「不久」的感觸。人君之治人也,有所取,有所予,有所施,有所奪。然而這些取予施奪都不過是權宜為之,一時一地的「表演」罷了,一旦事隨境轉,也就如流風逝水般消散無痕,到頭來,誰能說她究竟施予了些什麼東西?又奪得了什麼東西?
她看著上官陵,仿佛看著一株照水之花。
「丞相來得好。」她輕輕開口,微笑著喚上官陵起身,「本王正在考慮你的事。你入朝輔政至今,已有十來年了吧?可有什麼心愿未了?」
「陛下明鑑。」上官陵恭敬道,「幸得先王與陛下信託,至今十有一年。惟願陛下聖德流布,萬民安泰,時和歲稔,天下清寧。」
「本王知道……」沈安頤不無嘆息,揮手屏退了宮侍,「但……你總不能這樣過一輩子。」
上官陵一愣。
女王陛下柔和的話聲繼續傳至她耳畔:「你喬裝為官,雖說至今非議不多,卻也不是長久之計。從前年少,大家看不出什麼,往後年紀上去了,你卻還是貌若好女,連一撇鬍子都沒有,豈不惹人心疑?」
「倒也不是不能貼個假的,可本王想,這未免太委屈你了。如今你為昭國消滅了大敵,功在社稷,雖有薄賞,亦難盡本王之心。倒不如趁此良機為你恢復真身,先以罪罷官,再以功封官,你意下如何?」
上官陵心底震動,忍不住擡起眼來,與座上君王視線相對。沈安頤態度莊重,神色認真,顯然並非戲言。
的確不失為可行的辦法,她暗自忖量。這一罷一封,她的官位不必動,卻可從此以女子身份立於朝堂,今後非但免除了後顧之憂,還能以昭國第一位女丞相的英名流芳史冊。更重要的是,她能以完全真正的自己出現於世人眼前。先罷後封,獎懲分明,於法理而言似乎也無所虧欠。
陛下如此極思盡慮,給她這樣一份光彩熠熠的賞賜,可謂用心良苦。
她心頭暖熱起來,俯首微微一笑,道:「臣謝過陛下恩典。」
「陛下。」一名內侍進殿奏稟,「啟奏陛下,城中慶典已安排妥當,是否現在排駕?」
「還有這事,本王差點忘了。」沈安頤笑笑,起身離開御座,「去排駕吧。丞相與本王一道過去可好?」
上官陵躬身:「臣領旨。」
隔著重重宮牆,慶典的鼓樂聲也已隱隱透了過來。沈安頤坐上玉輦,群臣皆已恭候殿前。儀鳳門外張燈結彩,人潮湧動,薛白和顧雲容夾雜在人群中,艱難地挪動著腳步。薛白按捺著煩躁,偶爾舉目望望,只見人影幢幢,晃得人頭暈眼花。
又是一陣鈞天廣樂,樂聲之中,沉沉宮門相對打開,刀靴馬蹄聲井然傳來,愈聽愈近,一隊禁衛擁著翠羽宮扇緩緩而出,接著便是鑾駕。人群中氣氛立時高漲,出現一陣騷動,隨後又立即變得無比安靜,在內侍和禁軍校尉的指揮下,紛紛伏拜於道路兩側。
玉輦在彩樓前停住,沈安頤步下輦來,薛白認得清楚,頓時激動難抑,雙頰瞬間騰上兩團紅雲。
「沈姐姐!」
一聲高喊截停了沈安頤的動作,她身形微滯,眯著眼帶了些不悅地望過去。禁衛早已攔在了薛白面前。
「陛下!」顧雲容趕忙開口,「草民等有要事稟告!」
沈安頤視線掃過她,又瞥了眼薛白,模樣似在沉思,也不知究竟認出她們沒有。
她思忖了一會兒,轉頭吩咐候在一旁的內侍:「將這二人……」
一點寒星倏然掠近。
「陛下小心!」
上官陵眼神敏利,站得又近,迅疾伸手將沈安頤拉開,袖幅一招,寒星收入掌中,一看,果然是一枚飛鏢。
「拿刺客!」
一聲厲喝,左右禁軍瞬間圍攏過來,將沈安頤緊緊護住。喜慶氣氛霎時蕩然無存,民眾不知所以,胡亂奔逃起來,人群中響起驚恐的尖叫和呼喊聲,場面混亂不堪。
「保護百姓!」
上官陵的聲音再次響起,冷靜而鎮定。她靈敏的目光飛速滑過路旁一棟棟樓舍,正思量間,尹璋和江蘺匆匆趕至。
「陛下!丞相!」
二人齊齊行禮,上官陵收回目光,落到他們身上。
「很好。江蘺護送陛下和群臣避回宮中。尹璋在此維持秩序,保護百姓安全,搜查刺客。今日這裡到處都是禁軍,刺客不敢直接露面,想必是躲在兩邊的樓上。」
正當她忙於布置之時,又一道寒光憑空閃現,轉瞬沒入了她的後背。上官陵眉心一蹙,卻不吭聲,猛然側身一揚手臂,掌中飛鏢脫手而出,旋即,一條黑影掛下西側的樓欄,飛速從地上爬起,奔入人群之中。
「追!」
尹璋一聲令下,十幾名龍驍衛跟著他沖了過去。
「丞相!」沈安頤焦急上前,親自將上官陵扶住。上官陵這時終於忍耐不住,一口鮮血溢出喉嚨,便一頭栽倒了下去。
日下朱闕,月上綺疏。
上官陵醒來時,已是夜闌人靜。她勉力轉了轉脖子,四面相看了一圈,倒不像是自己家中。尚自忖量,忽聽環佩聲動,沈安頤與采棠一前一後走了進來,見上官陵睜著眼睛,采棠先笑了一聲:「丞相可算是醒了!再不醒,只怕太醫令的官帽也保不住了!」
沈安頤回頭,輕輕掃了她一眼。采棠抿住嘴,唇角猶帶笑意。沈安頤提起裙擺,坐到榻邊,見上官陵欲起身,忙伸手將她按住:「你好好將息,不必行禮。」
上官陵方醒,也確實筋力不足,便承了這份情。喝完采棠端來的湯藥,慢慢與沈安頤說起話。
「那些刺客,陛下可曾查出來歷?」
「不過是些北桓的餘孽。」沈安頤眼風一飛,微露冷然之色,「本王原還想存些仁義,他們這是逼本王趕盡殺絕。」
上官陵默然不語,神情越發沉凝,半晌忽道:「陛下之前說,要給臣恢復真身?」
「是呀!」沈安頤聽她提起這一茬,以為她不放心,立刻笑了,「本王一言既出,自然不會哄你。此番滅北桓,你居功至偉,當得此賞。」
「這又算得什麼功勳……」上官陵低低一嘆,驀然間想起先聖所言「戰勝,當以喪禮處之」,不禁略微出神。
「陛下厚愛,臣銘感於心。只是眼下四方未定,國事倥傯,臣一身之私,不敢使陛下勞神。」
沈安頤靜靜注視著她,須臾收回目光,面上的笑意也淡了下去。
「你真是怕本王勞神?還是覺得此功當之不仁?」她語氣瞭然,卻仍閒淡如故,「若如此說,頭一個大不仁的該是本王,是本王帶累了你的美名。」
「臣豈有此意?」上官陵蹙起眉峰,坐直身軀叩首,不妨一陣冷風灌進窗戶,激得她嗆咳起來。
沈安頤見狀,想起她今日原是因保護自己才遭此一劫,不由得軟了心腸,扶起她道:「別想這些事了,本王自有道理。」一面叫采棠關窗。
兩人相對閒坐,不約而同地靜默起來。上官陵視線掃落,恰落在沈安頤戴著玉釧的手腕上,不覺思及當年,同樣是自己負傷,同樣是她帶著湯藥來到自己榻前。那時,她們是素昧平生的陌路「男女」;而今,她們是相識多年的師友君臣。比起新知按劍,故交心隔才更別有一番滋味。
彩雲易散,琉璃易碎。微暗的宮燈映照著她玉雕般的面容,落下一片幽明。
「對了,薛姑娘她們今日攔駕,所為何事?陛下可曾過問?」
沈安頤回過神,想起薛白和顧雲容的話,便笑了笑。
「她們……倒講了些稀奇東西,本王聞所未聞。」
遂把兩人所說化樂城、魔神之祀、王隋、忘歲月等事盡皆轉述了一遍。
「她們想讓本王細查此事,禁止邪祀,懲處忘歲月和王隋。」
「那陛下如何打算呢?」
「這都是沒影子的事。」沈安頤道,「且不說忘歲月身為曇林國師,根本不受本王拘管。就連那所謂的化樂城,據她們所言也沒有固定的出入口,這要怎麼管?怎麼查?本王倒奇怪,卓秋瀾身為玄都府掌門,應該也非不通事理之人,為何要給本王出這難題?」
上官陵再次沉默。她察覺得出女王陛下對此事根本不以為然,但這份不以為然並不完全是因為「事不可為」,更大程度上,是她壓根不相信存在一個難以進入的神秘世界。卓秋瀾的「古怪動機」是個無解謎題,因為這謎底並非可以言喻的事理,而是某種不以言傳的事相。
「王隋這個名字……聽著有點耳熟。」她沉吟著,「化樂城不知真假,但邪祀的事,或許是可以查一查,幾年前在商州——」記憶浮出腦海,清眸一動,「難道就是那個王隋?」
「哪個?」沈安頤問語出口,自己也恍悟過來,「本王記起來了……不是說那人是容國王室?」
「嗯。」上官陵略一點頭,「他的底細得去容國打聽。這也不費事,橫豎要去一趟。一則千機公主如今打著北桓遺脈的旗號,意圖與容國爭奪桓東。二則我軍大戰方罷,需要休養生息,外部不可不安,結好與國、安撫諸侯都是應為之事。」
沈安頤聽在耳中,只是脈脈微笑。她心知上官陵話語不錯,這些事的確是眼下須做的,然而將來「友邦」成敵國,也不過翻手之間。
上官陵瞧著她神態,隱知其意。
「陛下是覺著,將來與容國必有一戰麼?」
沈安頤流目相視。
「關鍵不在於本王如何覺著,而在於現實。」
「現實重要,陛下的心意更重要。」上官陵眸若含星,澄湛如淵,「國與國的關係並非一成不變。可滅則滅,可臣則臣,可親則親,可敬則敬。甲師以臨萬國,兵戈以威天下,實不得已。若能睦鄰以安民,修義以合眾,非王道而何?《詩》云:『柔遠能邇,以定我王』,此乃澤被萬世之計,願陛下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