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來風雨
2024-09-14 13:04:52
作者: 風竹月夜
第一章夜來風雨
有通變者,有流變者。
日月周巡,華實相續,此之謂「通變」。
繩鋸木斷,江河日下,此之謂「流變」。
通變者,變之主;流變者,變之從。
為變之主,可以為淵驅魚、為叢驅雀。
為變之從,就是那被驅的魚和雀。
「我說得夠清楚麼?」
風流瀟灑的卓道長一個海棠斜倚,靠倒在竹床上,衝著面前臨時充當受業弟子的顧三公子發問。
顧曲卻不是什麼老實弟子,跟祖師唱對台戲一向是他的拿手絕活。
「聽起來清楚,想起來不清楚。」
「哪裡不清楚?」
「我覺得這個人吶,都有力不能濟的時候,都有背運的時候,誰能只當驅魚驅雀的虞候,一輩子不當被驅的魚雀呢?」
「你倒有幾分慧根!」卓秋瀾笑了一聲,一面揮舞著手裡的大蒲扇趕蚊子,「所以說,能當好魚雀也不容易。『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能使天弗違,自然是大神通;而能奉天時,也是罕有的本事呀!天時二字,能看得明白就很難了,何況是奉它?可惜很多人,總以為隨波逐流就是奉天時,以為暴戾恣睢就能使天弗違,到頭來連入淵的魚都當不成,只好當入網的魚了。」
顧曲摸著下巴點著頭,一副虛心受教的表情。
「而且,」卓秋瀾繼續道,「流變很多時候也是更高層面通變的一部分,比方說,江河雖然只能往下流,但因為有雨——嗯?是不是要下雨了?」
兩人擡頭望望,一朵烏雲遮住了半邊天空,原本還算明亮的天色全暗了下來,寺院的牆壁上映著庭樹漸濃的影子。這正是深春時節,群芳開得急,雨也來得快,踏著轟轟烈烈的步子,說到就到。草葉清芬沾上了水汽,聞起來愈覺滋潤了。顧曲反應敏捷,早躥進客舍里去,卓秋瀾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躲進廊下時,第一瓢雨剛好順著房檐潑下來。
「你別說,這無相寺造得倒也堅固!」顧曲嫌冷,一邊套著衣服,嘴上絲毫不耽擱,「這麼大的風,愣是一片瓦都沒吹下來。要是師太不介意,本公子都想在此終老了!」
之前逃出化樂城的鏡里長廊,一行人睜眼一看,只見蒼山杳杳,荒村煙稀。幸而卓掌門見多識廣,很快就辨認出這是容國與連越交界處的玉磐山。思及連越近在眼前,不免牽掛起故友,於是卓秋瀾帶路,大家且行且游,中間避過幾波忘歲月差來的探子,總算走到了無相寺。住持賢覺師太聽聞好友造訪,自然欣喜,立刻焚香掃榻,留他們在寺中小住。
卓秋瀾瞅他一眼:「你要想在此終老也不難,只要剃個頭、換身衣……」
「可這是個尼姑廟呀!我扮成和尚混在裡頭,縱然躲得過廟裡的人眼,也躲不過菩薩的法眼吶!」
「菩薩眼裡無男相、無女相。」卓秋瀾笑,「我只怕你愛作怪,師太又看不住你,回頭鬧得這寺廟炸了,豈不是我『引爆竹入室』的罪過麼?」
兩人玩笑一陣,雨慢慢停了,卻也已到了酉時。雞要上籠,人要歸家,小尼姑關了院門,各處堂舍漸次亮起燈來。卓秋瀾別了顧曲,向自己房間走去,此處離禪堂不遠,堂前那一方小石潭因這一場雨已漲滿了,荷葉初生,青萍浮浮。她信步走過,忍不住停下來賞玩,正自愜意悠然時分,忽聽寺外響起一陣急促叩門聲。
卓秋瀾左右望望,此刻院中恰巧無人,她的熱心腸便發作起來,也正是遊興未盡,樂得多走幾步。仗著自家武藝不凡,也不擔心什麼盜賊歹人,打開寺門一看,但見晚風颯颯,竹影瀟瀟,何曾有半個人來?
她納著悶,莫不是石頭樹枝子打著門聽錯了?一念未歇,突然腳邊一聲悶響,一團黑影從門檻上滾了進來。她低頭凝目看去,地上躺著個昏倒的人,雖是穿著夜行衣、蒙著臉,卻看得出身形窈窕,是個姑娘。
「姑娘?」蹲下來喚了兩聲,毫無動靜,卓秋瀾順手替她摸了摸脈,目光不經意地掃過她撂在身側的劍。
「卓道長?」
一聲柔嫩呼喚在身後響起,卓秋瀾回頭,原來是這幾天負責聽門的小尼姑,名叫盡意的,便道:「你來得正好,去請你師父來。」
盡意向地上望了一眼,忙忙去了,沒多久,便領了賢覺師太前來。這情形一目了然,賢覺師太也不多言,點了點頭:「道長有心了。先把她擡進來吧。」
卓秋瀾卻沒應聲,只是投來個若有所思的眼神:「你真要放她進寺?」
這語氣倒像不贊成的意思,賢覺師太略微意外:「怎麼?」
「你看她這樣子,不是個殺人的,就是個被殺的,當然更可能是二者兼具。劍上沒有血,或許是被雨水洗掉了,但她身上的內傷可一點不輕。這還像是留了手的,不然憑這功力,一掌斷了她的心脈也不在話下。出手之人的修為,恐怕不在我之下。」
賢覺師太一時沉默。卓秋瀾的意思很容易明白,這姑娘不知招惹了什麼人物,但總歸難以對付,若救她進寺,只怕禍水也就跟著進門了。
「若她倒在玄都府門前,你會如何處置?」
卓秋瀾笑了:「這裡畢竟不是玄都府。」
「雖如此,以你之心不難知我之心。」賢覺師太亦微微一笑,「多謝提醒,我心裡有數了。先擡進來,盡意,去找間空屋安置此人。」
「可是師父……」盡意臉色為難,「眼下沒有多餘的客房了。」
賢覺師太尚未答話,卓秋瀾先訝異了:「怎會沒有?我旁邊兩間都是空的。」
「那是顧小姐和薛姑娘的屋子。」
卓秋瀾愣了愣,旋即撲哧一笑。
「原來還特地給她倆留著呢!這也不妨。她們去臨臯報信,還不知幾時才得回來。就先安置眼前這位吧。倘若她倆回來沒處住,跟我擠擠也使得。出家人志在絕世離俗,什麼不得拋下?倒計較起一間屋子了?把她擡到我左邊那間吧!」
作為顧雲容和薛白的師父,卓秋瀾親自發話,盡意自無疑慮,依命將人擡了過去。收拾床鋪,更換濕衣、診脈煎藥……那姑娘始終人事不省,任憑她們作為,幾個人忙亂到半夜,總算安頓好這不速之客,各自回房休息。
次日一早,卓秋瀾按時醒了。她是修道之人,耳目最為靈敏,聽得隔壁有動靜,便起了身過去查看。進門一看倒也沒什麼意外事故,只是那姑娘醒了,臉色迷茫地坐在床上,看見她時迅速抓起巾布把臉蒙上。
卓秋瀾不免困惑:「你這樣不嫌悶麼?」
「這……是規矩。」答她的聲音小小的。
卓秋瀾無意改變別人的規矩,便由著她去,又問:「今日可覺得好些?」
那姑娘輕輕點了點頭,掀開被子下床來,向她抱拳一禮。
「多謝道長搭救,來日必當相報。只是眼下身有要事,恕夜女無禮,先行告辭。」
夜女?卓秋瀾留意到她的自稱,這「名字」聽起來實在不像個正常人名,倒像是什麼殺手組織里的代號一般,結合她那古怪的規矩,似也不難推測她的身份。
不過此刻卓秋瀾沒興趣深究這些,亟待解決的問題還擺在眼前。
「你內傷未愈,筋脈尚弱,不宜和任何人動武。至少得休養過十天半個月,方可練功。」
夜女向她看看,眼神有些躊躇。
「我有任務。」
「任務?」卓秋瀾抱著拂塵搖頭,「你這任務,恐怕是要命的任務。」
夜女投向她的視線頓時凝住,眼中滿是震驚,隨即又化成了被人揭穿隱秘的羞愧。
卓秋瀾見此情狀,知道自己是不小心誤打誤撞了,不過這女孩兒看著也像個大姑娘,還是個殺手,卻怎麼態度反應里總透著幾分說不出的……天真?
「不是要別人的命,」她慢悠悠解釋,「是要你自己的命。」
夜女鬆了一口氣,須臾帶著些猶豫開口。
「我的命……」她輕聲道,「就是為了這個任務而存在的。」
卓秋瀾看她一眼,轉身就走。尚未走出房門,就和進來的賢覺師太對面相逢。
「誰招惹你了?」師太明察秋毫。
卓秋瀾月白風清地笑笑:「沒人招惹。這姑娘要去執行她的任務,你有什麼放心不下的,趕快和她交代了,咱們好去吃早飯。」
「我能有什麼放心不下的?」賢覺師太亦抿嘴一笑,「這客舍,本就是隨緣來去。」
「說得是!各人有各人的命,她自不顧惜性命,誰能替她顧惜?她要覺得這個任務值得她的命,誰能說不值?」卓秋瀾說著,也不瞧夜女,拉了賢覺師太就往外走,「咱們且出去!」
直走到香積廚外,才放慢了步子,時候太早,齋飯還沒開,賢覺師太因笑道:「只好等等了,不過料你也不餓,這一肚子氣,還不夠你飽的?」
「我有什麼可氣的?」卓秋瀾柳眉一挑,「禍福一體,生死一如,本座從不為這等事掛心。」
「那昨日又何必費力救她?」
「趕上而已。趕上我去開門,趕上我旁邊有空屋子。」
「哦……」賢覺師太心平氣和,依舊是不溫不火的調子,「照這麼說,尋訪化樂城,也是趕上了?」
「可不是麼?」卓秋瀾隨腳踢開一粒石子,「不過確實攪和得太多了。我近來也常自省,身為一個道士,本該清虛無為,打打殺殺實非正途,老摻和那些江湖恩怨,不但有悖求道之理,也容易讓玄都弟子們陷於不測。」
賢覺師太瞭然頷首:「所以你就讓雲容和薛白去向昭國女王報信,想讓官府接管此事?」
「不錯。忘歲月不但是過忘山門教主,也是曇林國師,似乎還與容國有牽扯,身後勢力複雜,遠非任何一個江湖宗派可以匹敵。與其不自量力以卵擊石,不如讓有力者為之,這樣,我也好多過幾天清淨日子。」
「的確。只怕你捨不得江湖裡的熱鬧。」
「也不是舍不捨得的問題。」卓秋瀾嘆一口氣,「我剛拜師那會兒,神機掌門給我批八字,批來批去只說了一句話:你這個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愛管閒事。我當時什麼也沒說,心裡卻很不服氣,于是之後的十四年中,除了收了個徒弟,一件閒事也沒管。神機掌門很驚奇,覺得我是他見過唯一能拗過命格的人,他就想看看我到底能拗到什麼程度,便把玄都府交給了我。誰知道最近這幾年,閒事越管越多,真是活回去了,要是被他老人家知道,非得哄堂大笑不可!」
趕來吃飯的顧曲在後邊插嘴:「掌門,哄堂大笑不是這麼用的。」
「顧三公子學理通明。」卓秋瀾回眸一笑,「不過你雖知道『哄堂大笑』的用法,卻不知神機掌門的笑功,他老人家一開笑口,能把滿堂的人都轟出去。本座要是有這絕招,也不怕他什麼忘歲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