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願者上鉤
2024-09-14 13:04:46
作者: 風竹月夜
第六十章願者上鉤
沈安頤心不在焉地撥弄著茶盞中的浮葉,頗為頭疼地思量起眼前的難題。
昨日若不是她去得及時,那場突如其來的衝突恐怕已經無法收場。而現在,儘管雙方表面看起來「相安無事」,但沈安頤清楚,這只是暫時的平靜,禍根猶在,只要沾上一點火星,就可能再次引發難以預料的後果。這不僅是上官陵和謝琬之間的私人恩怨,也是對於當前戰局不可忽略的影響。
她輕嘆了一口氣,放下茶盞,緩步走出帳來,只看見猶自守在帳外的江蘺。
「丞相還沒回來?」
「回營了,但聽說去校場練劍了。」江蘺道,「陛下可要傳召她過來?」
「不必。」沈安頤擡了擡手,「我們也過去看看。」
校場所在是一塊平曠的空地,四周多有低矮的灌木草樹。乍暖還寒的時節,杜鵑已經開了。沈安頤耳聽著遠處一聲聲「不如歸去」,眼望著近旁一叢叢泣露紅鮮,忽生難言之慨。她停下步子,俯身觸摸起路邊的一朵,花面低垂,殘露欲晞。無論多麼強大或微渺的生命,在這世上也都是同樣的匆匆行客,浮生如逆旅,歸期未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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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您看那兒!」江蘺突然指向校場的一角,聲音中帶著一絲興奮。
沈安頤直起身,順著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唯見寒光連片,舞雪飛霜。浩蕩劍光之中,上官陵身姿峭拔,動如照影驚鴻,靜如亭亭蒼松。
沈安頤注目望著,總覺哪裡似乎不對。尋思半日,忽然反應過來,上官陵將原本的佩劍送給顧紅顏了,這一柄想是營中另找的,難怪她覺得少了點什麼——記憶中那清艷的幽藍劍光已不復見,只餘下蒼白孤清的雪色劍影。
她這裡逕自觀看,那一頭上官陵也已收到了稟報,忙停了劍,走過來整衣見禮。
「陛下如何到此?」
「丞相的劍法愈益精妙了!」沈安頤誇讚一句,細意打量著她的神色,「『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果然是劍如其人。前人有言:『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將軍』,丞相之謂也!」
上官陵默然了片刻。
「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將軍。」她低聲重複了一遍,出神似的,須臾收轉了目光:「莫如連胸中激雷也沒有的好。」
「那也未必。」沈安頤微微一笑,「胸中無激雷,就可能連戰志也無。雖無冒進之憂,亦有失機之患。」
兩人並肩漫步,向場外走去,一面閒說著話。
「其實本王有一事不解。」沈安頤道,「謝琬雖也有她的好處,但據本王看,與你性情差別甚大。你們當初,究竟是怎麼『一見如故』的呢?」
上官陵聽在耳中,立刻就察覺到這個問題的根本意圖。陛下此問,大約不是想聽什麼「過往故事」,而是試圖追本溯源,好幫她解開眼下的心結。而這問話中的偏向,顯然在於「她上官陵為何會對謝琬一見如故」,畢竟以謝琬的性情,對誰一見如故都算不上特別奇怪的事。
她思忖了一會兒,只得從另一個開頭說起。
「陛下可知道謝瑤?」
「謝鯤的長女,謝璇和謝琬的姐姐?」
「不錯。」上官陵心中一嘆,「臣年幼時遭逢戰亂,幸蒙她搭救,方得留全性命。」
當年她帶著「預謀」去拜訪謝琬,然而謝琬一現身,她仿佛看見了一個尚未長成的謝瑤,於是那些籌謀算計也就無法純粹了。理雖易曉,情實難明,動起手來才知,天下罕有寸絲不錯的事。
「原來如此。」沈安頤眉宇間的愁結凝得更深了,投向上官陵的目光愈添憐顧,「而今這般情形,實在是為難你了。」
「陛下勿憂。」那人靜靜擡眸,唇邊掠過一絲淒清薄笑,「上官陵既為王臣,一切選擇,無論得到怎樣的結果,都是自己甘願擔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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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琬坐在正廳中,上下打量著眼前的桓王特使。她身在王都的時候不多,卻也沒少聽聞此人的大名。
「鍾離先生遠道而來,不知有何貴幹?」
客座上的鐘離煜也正端詳著她,聞言一笑開口:「將軍太客氣了!成洛距此也不遠,在下賤軀也不貴。只是王上記掛將軍奔波辛勞,又身負重任,特令在下前來探望。一則犒勞將士,再者,也問問將軍可有什麼短缺之處?」
他嘴上說著應酬之辭,心思已轉到了別處。黎州的防守,桓王看重非常,不僅令謝琬移駐過來,還調撥了不少禁軍前來增援,至於糧草器械,更是傾其所能,無一短缺。
昭國大軍雖已占據了惠陽,但若想兵臨成洛,便不得不先啃下黎州這塊硬骨頭,而這塊骨頭怕是比預想中更加難啃。倘若結果是慘勝,那麼即便吞下了黎州,面對成洛的昭國軍眾也已是強弩之末,桓王只需以逸待勞,勝負尚在未定之天。
為此之故,他才主動求得這個特使的差事,前來觀察形勢,隨機應變。現今女王陛下和上官陵都在前線,他來黎州,傳遞消息也更方便。得益於他之前的「公忠體國」和近半年來的安分守己,桓王沒有特別防範他,見他求取此差,便讓他來了。
「王上厚恩,臣謝之不盡。」
謝琬答了一句,同樣有些漫不經心。她到黎州不久,城中諸事尚未安頓周全,更兼之前與上官陵那一通糾葛,心內亂緒紛紛,各處跑馬走動時尚不覺如何,此刻與人閒坐說話,倒漫上來幾分疲乏之感。
鍾離煜看在眼中,心下微微一動,故意笑道:「聽說將軍昨日出城,與上官陵會了面。照理說,將軍愛與誰見面,乃是將軍的私事,只是眼下兩國交戰,任何風吹草動都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誤會。不知將軍可否將會面的內容透露一二?」
話音方落,謝琬陡然鋒利的目光便向他直射而來。鍾離煜若無其事地坐在原位,毫無不安之態,謝琬炬火似的雙眼灼灼瞪視了他一會兒,驀然一聲冷笑。
「閣下倒真是耳聰目明。我與上官陵的會面內容,自然屬於機密。倘若王上想要知道,我可以親自奏稟,豈能輕易向旁人泄露?閣下若真心繫大局,就不該在此打探無用的消息!」
「我還有要事在身。」她站起身來,收去面上譏色,居高臨下地看了鍾離煜一眼,「閣下請自便吧,恕不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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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忙亂的緣故,白日過得飛快。謝琬回到寓所時,庭院裡已亮上了燈。她快步上階,推門而入,正要回身關門,卻覺身後有異樣動靜,扭頭一看,居然靜悄悄跟進來一個人。
「你……」
她正要喊人,忽見那人豎起食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而後自己拉下了風帽,擡起一張並不陌生的臉容。
是沈安頤。
依然是之前野外見到她時的裝扮,連眉梢眼角那一絲淺淺的溫柔笑意都似乎分毫未變。
謝琬壓下心頭驚愕,神態如常,只是聲音沉下了些許,眸中閃耀著警惕的精光:「女王陛下孤身駕臨此地,看來我這守將當得不稱職。不過……」她忽然一笑,「我若現在叫人來,把你留在這裡。會有什麼結果?」
「結果當然是我昭國大軍全力攻城。」沈安頤泰然對視著她,「就算本王葬身於此也無妨。王位有的是人坐,能讓全軍齊心協力同仇敵愾的機會可不多。」
謝琬一怔,霎時語塞。倘若沈安頤真是這個打算,現在擒下她就未必是個好選擇,上官陵那邊也定會有相應的動作。與其衝動行事,不如先弄清她的來意再作計較。
「女王陛下今夜來此,不知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當。」沈安頤大大方方走到桌邊坐下,「本王來此,是想與將軍好好談一談昨日之事。」
「果然為此。」謝琬語帶譏誚,「看來女王陛下對上官大人還真是格外看重,生怕她有絲毫閃失。」
沈安頤笑了笑,透澈明麗的雙眸溫柔又不失威儀地直視著謝琬。
「我所看重的,不止是上官陵。」她平靜地道:「還有你,謝琬將軍。」
「哦?」謝琬眉梢一挑,「此話何意?」
沈安頤輕聲一嘆,流轉的眼波向她淌來時,漾起深切的惋惜。
「將軍乃名將之後,戰功赫赫,有情有義。本王素聞將軍英名,一直心懷欽仰。今番冒險前來,正是為了給將軍一個選擇。」
「選擇?」謝琬聽到此,已有所瞭然,不屑一笑,「你想勸降?那可死了這條心!我謝家世受桓王厚恩,豈可行叛逆之事?」
對於她的反應,沈安頤似早有所料,寧定目光注視著她,神容不變:「何為叛逆?將軍奉桓王之命鎮守黎州,豈不正是為了阻我大軍?本王願意承諾將軍,若將軍投效昭國,黎州本王可以不取。」
輕柔舒緩的言語,卻令謝琬心底一震。這個條件果真誘人,誠如其言,便意味著自己不費一矢就退了敵,非但完成了守衛之任,還保全了合城軍民。
「你說的『不取』,是眼下不取,還是永遠不取?」
這話問得戒備十足,沈安頤卻笑了。
「誰能活得『永遠』?本王能承諾將軍的,當然也得在力所能及之內。」
謝琬蹙起眉頭。這並非她想要的答覆,可沈安頤所言亦深合情理,不能據此認為對方有心使詐。她沉吟著,半晌方道:「謝琬力薄能微,不敢當女王陛下如此錯愛。」
「倒也不單是因為你。」沈安頤毫不諱言,「上官陵是本王股肱之臣,本王實不忍見她這般苦惱。若非你們立場相違,她本可以告訴你實情。將軍若效力於昭國,自然能得知令兄身亡的真相,你二人更不必拔劍相向,本王也可安心。」
謝琬良久不語。沈安頤也不催促,顧自把玩起桌上的杯盞。一時間室內寂靜無聲,只聽見燭花嗶剝的微響。
「你當真肯放棄黎州?」
「若能得到將軍,本王不介意讓給桓王一座城池。」沈安頤擡眸一笑,「如今是戰是和,都繫於將軍一念,望將軍慎思之。」
正說話間,驟聽房門外腳步聲起。謝琬循聲凝目看去,卻是鍾離煜。她忙出去將人截住。
「你來幹什麼?」
她態度不算客氣,鍾離煜也不惱怒,拱手行了個禮:「在下今日言辭唐突,冒犯了將軍,聽說將軍回府,特來賠禮。」
謝琬見他恭敬,便也和緩了臉色。
「先生過謙了,在下也有失禮之處。」
一面說,一面引讓著客人入堂。
「將軍在會客?」鍾離煜的視線在屋中飄了一圈,「我剛好像看見有人出去。」
謝琬眸光極快地游閃了一下,隨即平淡道:「哦,一個新結識的朋友。」
鍾離煜溫雅隨意地點了點頭,沒有繼續追究下去,忽然道:「在下深夜叨擾,除了賠禮,還想問將軍借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在下那居宅中頗有些煞氣,聽聞將軍手上有八卦鏡,不知可否暫借在下一用?」
謝琬略感詫異,卻也想不出有什麼拒絕的必要。
「你等著。」
眼見謝琬轉身進了內室,鍾離煜踱步至桌前,半側過身,不動聲色地翻開桌上那隻倒扣的瓷杯。
瓷杯下別無他物,只有一朵小巧的蘭花。
鍾離煜將那朵蘭花捏在手心,回頭望了望沈安頤離開的方向,悠悠地笑了。
「蘭者,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