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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夢魂無憑

2024-09-14 13:04:32 作者: 風竹月夜

  第五十二章夢魂無憑

  

  經過數日的死守頑抗,招雲關的守關將士終於等來了大隊援軍。那一日迴風低鳴,雲陰沙暗,鋪天蓋地的戰塵之中,裴溫越過關城下猛力進攻、不斷攀上城牆的北桓軍,第一個望見那一桿杆熟悉的旗幟搖搖而近,他心頭巨石頓然落地,不禁興奮得大喊起來。

  激烈的交戰過後,敵軍潰散,關城圍解。上官陵縱馬馳入城門,迎面就碰上了裴溫布滿風塵的亢奮面容。

  「裴將軍英勇,將士們英勇!在糧盡的情況下還能堅守到我大軍前來,還能保持如此旺盛的士氣,實在令人讚嘆!」

  裴溫被煙火熏得發黑的臉上露出個謙虛又自豪的笑容,忍不住滔滔不絕起來。

  「丞相過獎了!這都是吾輩的職責。要說令人讚嘆,不能不提您的小侍女呀!那天她被北桓軍亂箭射死在陣前,我們全體守關的將士都震動了,都在說我們披甲操戈,不能讓一個手無寸鐵的小姑娘給比下去了!還說丞相身邊連一個小侍女都能慷慨赴義,就算謝璇親率的大軍,對上丞相也必定只有吃敗仗的份!只是有一件事末將沒太想明白,桓王既然抓到了她,怎麼還肯放她出來給我們報信呢?」

  提起紅藥的事,上官陵的心就不知不覺沉了下去,但見他問得懇切,只得開口。

  「桓王打算讓她報的信,恐怕是另一種——誘降的信。可惜,他們低估了她。」

  「誘降?」裴溫愈發疑惑,「那有什麼用?她被那樣綁著誘降,難道我們就會當真?」

  「你們當不當真、相不相信都不重要。」上官陵冷冷道,「只要能使我軍蒙羞,不戰自潰,他們的目的就達到了。」

  裴溫沉默了,憋了半晌,方從齒縫間迸出一句:「還真是用心險惡!」

  話雖這麼說,可連裴溫自己也知曉,兵者詭道,兩國爭戰本就是陰謀陽謀無所不用,在北桓的立場而言,這些「險惡手段」也不過是應有之義。

  「糧草我都帶來了,還有陛下新帶來的冬衣,可立即分發給將士們。」上官陵的話語停頓下來,目光轉向他,平添了一抹幽深:「紅藥的屍身還在麼?」

  「在。」裴溫忙道,「恐怕敵軍作踐,那天夜裡末將派人悄悄偷回來了。只是此處物資貧乏,備不了棺槨,只得先用草蓆蓋著。」

  上官陵微微頷首,聲音里透出一絲疲憊:「給我找一輛板車來。」

  「板車?」

  紅藥的屍身連著草蓆,都被小心翼翼地擡放在了車板上。上官陵向裴溫交代完眼下事務,便親自套上馬,趕著車子走出了關城。

  平疇煙裊,白楊蕭蕭。露寒霜重,薄於芳叢。上官陵將車子趕過奇崛的山石,選了個多樹又背風的位置停下,緊了緊披風。郊外的風比城中更冷,卻也更清。

  「什麼是清?」紅藥曾這樣問她。

  「不求曰清。」

  彼時她手中恰好持著一卷絕妙文章,便玩笑似的念給那姑娘聽:「朕幼清以廉潔兮,身服義而未沬……」

  帶來的鐵鍬頗為趁手,上官陵很快就掘好了一個坑。她走到板車旁,將草蓆掀起一角,端詳著紅藥沉眠的臉容。放了這幾天,屍身已有了些變化,曾經鮮活的神貌,都已變為枯槁灰暗的顏色。不僅如此,這衰敗還會進一步加深,用不了多久,整一副軀幹都會化作朽物,與泥壤混同,成為大地新的血肉。

  「朕幼清以廉潔兮……」

  不求曰清,不受曰廉。不污曰潔,不變曰貞。

  可是人要活命,就必有求;世不可逃,就必有受;欲不能離,必染其污;物窮則變,不可得貞。

  浩浩精魂,人世惟艱。東方不可以托,南方不可以止,西方有流沙之害,北方有增冰之難……究竟是什麼,是憑著什麼,讓人竟能鑿開天地,在不可能中畫出一線可能?

  這答案,上官陵從來都知道,只是如今,又看得更清楚了幾分。

  她解下自己的披風,覆在紅藥的屍身上,仔細裹好,再用草蓆包住,放入土坑之中。

  紅藥未經戰陣,不會殺敵,可憑著她的選擇和執守,已足以視作她上官陵的袍澤手足。

  泥土一抔抔復上,漸漸將土坑完全填平。幾點細碎拍在上官陵臉上,她仰頭一看,原來是空中飄起了細雪。這雪實在很細,沾土就立即化了,不足以令山原草木披素衣、裹銀裝,儘管如此,它也是真真切切地來過。

  -

  天上有座離恨宮,人間有座化樂城。

  化樂城並不是一座城。

  這句話可以理解為:它不是一座「城」;也可理解為:它不是「一座」城。

  不過,它的確曾有過一座城。

  當然,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說舊聞的茶館老闆說到此處就住了口,沖面前兩人笑笑,給自己續了一杯茶,慢悠悠地抿將起來。

  「你這話什麼意思?」大惑不解的薛白第一個發問,「難道這裡不就是化樂城?」

  老闆漫不經心地瞟她一眼,嘴裡咀嚼著剛塞進去的蠶豆,口齒不清地道:「你覺得是就是吧。」

  「什麼叫我覺得是?」

  薛白被拱起火氣,袖子一捋正要理論,卻被眼疾手快的顧曲扯到身後,順便將即將偏離的話題拉回正軌。

  「你的意思是,要麼這裡不是一座城,要麼這裡不是化樂城?」

  老闆眼瞅著他笑:「有沒有可能,這裡既不是一座城,也不是化樂城?」

  「那這到底是什麼地方?」

  老闆喝乾了茶水,摘了塊抹布把櫃檯里外擦了一遍,磨蹭了好一會兒,見顧薛兩個還杵在原地、毫無離開的意思,方才朝他倆招了招手,神秘兮兮地壓低了聲音。

  「這裡,是一座迷宮。」

  老闆的話音落下,茶館內陷入了一片死寂。薛白和顧曲面面相覷,心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驚疑。

  「迷宮?」薛白低低重複了一遍,聲音中帶著一絲顫抖:「你是說我們被困在了一個迷宮裡?」

  「也不能叫困吧?難道你們不是自願來的麼?」老闆打量著他們,露出意料之中的神色,「來這裡的人,都是自願的。而且你也不用這麼害怕,迷宮之所以叫迷宮,就是因為它足夠迷人。」

  老闆的話如一枚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層層漣漪。顧曲眉頭微皺,這傢伙言語散漫,隨意之至,可話里話外又像是另有深意。他暗自思忖了片刻,翻不出一個頭緒,擡起臉來準備再找老闆問幾句,卻見櫃檯後空空蕩蕩,更無一個人影了。

  走出茶館,正遇上卓秋瀾和顧雲容從街對面過來。四人會合一處,交流起各自打探到的消息。

  「迷宮?」

  卓秋瀾聽見這話,卻並不如何驚詫,反倒笑了笑:「倒也真像個迷宮似的。你們知道最『迷』的一點是什麼嗎?」

  「什麼?」

  卓秋瀾環視三人一圈,道:「你們誰還記得,我們是怎麼到這兒來的?」

  薛白答得迅速:「我們進了七巧樓……」

  話語戛然而止,她愕然地望著自家師父,明白了師父所說的謎題:他們怎麼會前一腳踏進了七巧樓,後一腳就出現在此地了呢?

  「其實我懷疑……」卓秋瀾慢吞吞道,「咱們可能又在做夢。」

  「做夢?」顧曲一愣,立馬領會了,連忙擺手,「不不!不會的掌門。雖然上次您被他們陰了,扔大街上做了場夢,但這回咱們幾個全都在這兒,怎麼會是做夢呢?」

  卓秋瀾定定注視著他,清透的眼神中浮現出一絲意味深長。

  「三公子呀,你怎麼就能斷定,現在的我就一定是你踏入七巧樓之前看到的那個卓秋瀾呢?」

  顧曲頓時啞然。他懂得了卓秋瀾的話意:如果這是一場夢,那夢境本身完全可以自行創造一個「卓秋瀾」放在他身邊,而他根本無從辨認此卓秋瀾是否即為彼卓秋瀾。更有甚者,他都確定不了現在這個能知能覺的「自己」是否就是顧曲本人。說不定,真正的顧三公子正躺在商州的七巧樓里睡大覺呢!若是這樣,就更不能依據「大家都在」就簡單斷定這不是個夢了。

  一直沉默的顧雲容忽然開口:「可我覺得,倘若這裡是夢境,那這個夢也未免太清醒了。至少,跟真實的世界差不多。」

  「怎麼說?」卓秋瀾笑視著她。

  「做夢這個事,我以前琢磨過一陣子。」顧雲容有板有眼地道,「一般來說,人進入了夢境,會比平常昏沉,很多事情都記不起來,也弄不明白,而且也很難控制自己,往往只能靠本能反應活動。進入的夢境越深,人就越昏沉。」

  「而若因為特別的緣故,在夢中變得清醒了,就容易脫離夢境直接醒過來。要是沒醒過來,也會逐漸感覺到自己是在做夢,能控制自己,甚至還能控制夢境的變化。」

  卓秋瀾聽完,轉過臉來對顧曲道:「看見沒有?我就說你姐適合修道。」

  顧曲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啊……啊?」

  「雲容說得有理。」卓秋瀾總結道,「緊要的是我們必須在這裡維持住清醒,那樣,最後自然會知道它到底是不是個夢境。否則,它對我們而言,就真會變成一個找不到出路的迷宮了。」

  四人邊走邊聊,不知不覺間已走近路口。卓秋瀾略微掃了一眼,準備叫大家尋個客棧歇息,驀見薛白臉色一變,雙眼直愣愣地盯在她身後,仿佛發現了什麼古怪事物。

  她心下納悶,轉身順著薛白的視線望過去。道旁房舍重重,鱗次櫛比,交相掩映中,一座樓宇安然矗立,門頭上的匾額端正醒目,赫然大書著三個字:七巧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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