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移宮換羽

  第四十八章移宮換羽

  果然如上官陵所料，使者檄書一到，九原定襄便舉城而降。上官陵率大軍入得城中，一面約束將士，使無犯百姓；一面迅速調整了防守，收攬了當地盜賊流寇。次日又令開府庫、發倉廩以賑濟貧苦，張榜文、宣告示以安撫民眾。於是就連更遠些的豐都和路州都不戰而定了。

  她這裡安頓軍務民生，那一頭成玄策也已接到了奏報，火速把軒平召入宮中商量對策。

  「昭國大舉兵馬，令國相親自率領，想來恐怕不只是為了收復幾座故城。」

  軒平鎮定自若地分析著。從前戰端未啟之時，他無時無刻不憂心如焚，而今一切臨到眼前，他反倒變得平靜起來。

  「上官陵若要繼續北上，從動向上來看，大約是準備取道橫津，過赤霞嶺，攻取下泉，破招雲關，直抵惠陽。」他說著，手指在地圖上畫了個圈，「只要拿下了惠陽，就能以惠山為屏障，進可襲取成洛，退可經略桓西諸地。依臣之見，不如先密遣一支精兵屯於赤霞嶺附近，待其來時設伏……」

  密議未定，忽有宮人進來稟報：「王上，鍾離先生求見。」

  成玄策神色微凝。之前為了調查鍾離煜來北桓前的經歷，他故意派他去容國催收貢賦。根據後來副使們回稟的情況來看，不論是鍾離煜從前接觸過的人、離開容國的時間，還是和容國君臣、昭國使團相處時的狀態反應，都並無可疑之處。儘管如此，他仍不敢對此人放下戒心，但鍾離煜也確有才幹，現今也正是用人之際，這樣想著，一時便猶豫起來。

  

  他猶豫了一會兒，覺得還是慎重為妙。正要找個託辭讓鍾離煜回去，忽聽軒平開口。

  「王上。」他語聲輕輕，唇邊含著一抹幽深笑意，「不如宣他進來？眼下正好有機會試他一試。」

  鍾離煜拜入殿來，一擡頭，先碰上了軒平的視線。「天敵」那氣定神閒的態度令他頓時產生一種如入籠中的錯覺。

  「先生來得正好。」成玄策話聲平淡，聽不出什麼喜怒，「剛接到邊關奏報，上官陵率昭國大軍攻取了我西南數城。軒平建議在赤霞嶺設伏，不知先生可有別的高見？」

  鍾離煜微微一怔，露出幾分恰到好處的驚訝之色——這倒也不算純然作偽，畢竟他雖在容國時就對女王陛下接下來的打算產生了預感，卻也未曾料到他們的動作能如此迅速，而進展又能如此順利。

  他擡起眼皮，看向座上用心不明的桓王，神色恭敬而沉著：「王上，臣認為軒大人的奏議值得考慮。赤霞嶺既是北進的要道，地形也適合伏擊。不過，臣有一事不明，不知此番昭國是獨自出兵，還是與容國聯手？」

  軒平與成玄策對視一眼，彼此都看見對方目光中的異樣。軒平回過頭來，語帶雙關地笑道：「鍾離先生尚未見過奏報，便知昭國是與容國聯手發兵，心思真乃深不可測。」

  「昭國多年前就曾謀求過與容國聯軍，臣也只是依照舊事猜測罷了。」

  「這樣啊……我還以為是先生之前去容國時發現了什麼蛛絲馬跡。」

  軒平隨意搭著話，但鍾離煜知道，這些話沒有一絲一毫是出於隨意。倘若他是之前出使容國時發現了什麼跡象，回來卻沒有提醒桓王做任何準備，單憑這一條，就夠讓他左支右絀、難以自辯了。

  「那依先生之見，我們是應該先集中力量對付容軍？」

  這又是一個擺在眼前的陷阱，鍾離煜敏銳地做出判斷，心下隨之一嘆。風水輪流轉，軒平如今總算是揚眉吐氣，卻輪到他來走鋼絲了。

  「在下倒無此意。」他面不改色，仿佛對軒平的試探渾無所覺，「只是方才在想，我們以一敵二，未免過於被動。不如遣使與長楊結盟，讓他們幫助襲擾昭國邊境，豈不更加穩妥？」

  這個策略顯然對北桓有利無害，從哪個角度都看不出他暗藏私心，於是非但桓王，連軒平也只好暫且放下試探的意圖，認真考慮起這個提議。

  「是個不錯的主意。」他考慮半晌，不得不表示了贊同。

  敵軍壓境的關頭，實在也顧不上私人的不快了，成玄策斟酌片刻，點了點頭：「本王也覺得可以試試。那……派誰去聯絡？」

  鍾離煜正等著這一句，立馬接話：「朝中與長楊君臣最熟悉、最得其親信者，莫過於謝氏一門。今番之事重大，最好還是委派謝璇將軍親往交涉。」

  回到家中，鍾離煜的心情愈發沉重。他雖幫上官陵暫時支開了謝璇，令桓王只能另擇統帥，但半道上的伏兵仍是個不小的威脅；何況長楊如果真的同意了結盟，對昭國來說也是一件憂患。眼下別無他法，只好儘快送出消息，讓女王陛下知曉這一切，早做準備使桓王無法得計。

  可怎樣送出消息呢？

  當初潛來北桓時，沈安頤曾給過他一條傳送消息的密線，但也只是備用而已。出於對他的安全和機密上的考慮，沈安頤允許他完全自行其是，不必事事通稟——他所做的本來也不是搜集情報的工作，而是要時刻隨機應變、相機而動的策謀。因此，這條密線雖然存在，多年來卻一直沒有動用過。

  鍾離煜陷入了繁雜的思緒，手指在桌面上無意識地點叩著。使用密線傳信，一旦發生意外，將會使他完全暴露在桓王面前。可若依舊按兵不動，他所做的一切又是為了什麼？

  史循初時不大理解他的為難。

  「陛下既然發兵，想必已有各方面的準備，對長楊滋擾的情況應該也有預案。至於伏兵……上官陵更不可能毫無戒備。」

  鍾離煜面沉如水，一聲不吭。

  他心裡同意，史循的推測再合理不過。也許陛下並不需要他冒這個風險，也許他的擔心根本就是杞人憂天，可是，可是……他忽然感到，似乎存在著某個更隱蔽、也更重要的緣故在不斷催促著他，而那其實與上官陵所率大軍無關，與女王陛下無關，甚至與昭國也無關。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啟唇，嗓音有點不明所以的乾澀。

  「你要知道，是我向桓王提議聯盟長楊的。如果真的因此而扭轉了局勢，那……那這究竟算什麼？」

  史循目睛不動，向他臉上凝注了好一會兒，突然輕輕「啊」了一聲，道：「我明白了。」

  「明白什麼？」鍾離煜一頭霧水。

  史循見此，不禁啞然失笑：「你自己倒不明白？這可真是當局者迷了。不過也無妨，你將來回頭想起，總有明白的一天。先說眼下的事吧，你若信得過我，就將此事交我辦理可好？」

  「你？」鍾離煜吃了一驚。

  「幹嘛這副臉色？」史循好笑，「送信可是我的老本行，不會比你親自辦得差勁！」

  鍾離煜體會到一種奇怪的安心。事情交給史循以後，他滿腹的煩憂都莫名消解了。他沒有追問史循把事辦得怎麼樣，消息成功送到沒有——這類問題在史循的方面無法給出答案，但更重要的是，鍾離煜發覺自己並不關心「成功送到與否」。只要消息從自己手中送出了，他的義就盡了，心就坦順了。可能他需要的只是一個手勢——能讓自己看得見認得清的手勢。世事擾攘，萬物紛紜，但這複雜交錯的萬事萬物剝到根底，或許也終不過是一個手勢。

  然而，他又漸漸嗅到了另一股危險的氣息。那是從外而來的東西，如懸樑利劍一般。之後的日子裡，他和史循不約而同地保持起了緘默，好像心照不宣地在彼此之間共築起了一堵看不見的牆，使得他們的關係真變成了簡單的屋主和房客。在無邊的沉默中，他們一同等候著一個特殊的日子。

  這一天終於到來了，來得這樣快。軒平手持王命闖入了鍾離煜的府邸，同來的是一大群衣甲操戈的衛兵。隨著軒平一聲令下，搜查立即開始。鍾離煜靜立一旁，任憑他們翻箱倒櫃。他知道，這是自己不可逃避的命運，從踏上這條路開始，就註定會遇上這一刻。失去了桓王的信任，他能左右的局面也就非常有限。女王陛下的大業終將成就，就算他死在此時此地，也堪稱功德圓滿。

  他懷著準備就義的心情，坦然對上軒平的審視。軒平不無詫異地發現，自己曾經數數尋覓而不得的「另一張面孔」在此刻出現了。這高傲的眼睛，這譏諷的臉相……他不由自主地戰慄了一下，感到頭皮開始發麻。憑著敏感的知覺，他察覺到關鍵時刻即將到來，答案就要揭曉，塵埃就要落定！

  雜亂呼喝驟然響起，強行奪走了他的注意。軒平回眸一看，幾個衛兵揪扯著一名青年，從一間廂房中走出，快步來到他面前。

  「軒大人，搜查到可疑人員！」

  軒平打量著眼前之人。此人似乎相當心虛，大氣不出，臉低低地埋著。

  「把他的臉擡起來。」他命令道。

  史循被衛兵鉗制著擡起臉來，視線與軒平稍微一碰，便立刻躲開。這個反應使他看上去更加可疑了，軒平暗自皺眉，卻聽鍾離煜先開了口。

  「他只是個房客而已。」

  由於他們之間顯然而又自然的陌生氛圍，這話聽來頗為可信。軒平沒多盤詰他，只是笑道：「看來鍾離先生果真兩袖清風，竟需要賃出自己的房子來貼補家用。」

  說話間，衛兵搬出幾篋書信文籍，軒平便住了談話，就在院中仔細檢查起來。鍾離煜和史循冷眼看著，皆是不聲不響——除了這一次的特例，鍾離煜的任務從來都不是傳送消息，僅從這些東西入手，誰也找不出任何「罪證」。

  軒平費了一番工夫，沒查到什麼有用線索，尋思片刻，再次站到了史循面前。

  「會寫字麼？」他問。

  史循遲疑一瞬，還是點了點頭。軒平命人給他拿來紙筆。史循捉筆在手，略微不安：「寫什麼？」

  「就寫你的名字吧。」

  軒平說著，雙眼寸絲不漏地細察著他的神情，待他寫好接來看了一眼，忽從袖中摸出另一張信箋來。打開信箋比對前，他迅速瞥過史循，及時捕捉到了對方臉上一閃而逝的驚恐。

  「史循？」他念著紙上的字，一縷疑思浮過腦海，「這名字怎麼聽著有點耳熟？」

  「軒公子貴人多忘事，本來也不必記得在下的賤名。」

  這個稱呼適時勾起了軒平的記憶，他旋即反應過來：「以前柳緗綺手下，曾有一名外線信報總管，似乎就叫——」

  敏利目光瞬間鎖定史循，軒平想起了更多信息。相傳過忘山門覆滅後，很長一段時間裡，史循都被昭王留在了臨臯。一切看起來都無比通順，加上完全一致的筆跡，可謂證據確鑿情理吻合，更無疑點了，只是……

  他轉頭望向鍾離煜。

  鍾離煜容色間布滿了難以掩藏、也無法作偽的震驚。

  他預感到自己行將暴露，所以有意和史循拉遠關係，好將他摘出去。史循如此配合，他一直以為是善解人意，卻沒想到這人竟然打的是以身相代的主意！

  這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打亂了他的準備，以至於讓他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

  這副驚愕茫然、手足無措的模樣落到軒平眼中，倒恰好顯出了他的「清白無辜」。出於對自身直覺的信心，軒平幾乎在第一時間就斷定：鍾離煜此刻表現出來的是真實的心境。

  然而，他畢竟謹慎。

  「鍾離先生。」他和氣地對鍾離煜道，「近日截獲到一封發往臨臯的密信，看來就是出自此人之手。您雖是受了蒙蔽，但也有失察之過。不如這樣，就請你親自將此人處決，在下到王上面前，也好回話。如何？」

  鍾離煜深吸了一口氣，他知道軒平依然在試探他。殺身之禍本應由自己面對，現在卻竟套住了史循，早該想到的……他為何要這麼做呢？鍾離煜滿懷憂慮，視線越過衛兵的肩頭，對上史循的眼眸。那眸光中一片平靜，還似含著細微的鼓勵。

  軒平替他抽出劍來，奉送到他面前。

  鍾離煜低頭，看著寒光冷冽的劍鋒，心臟驀然縮緊了。

  倘若現在站出來，揭明自己的身份，也已無法將史循開脫出去，只是徒然令兩人同死，枉費了他這番犧牲。但若要繼續隱藏自己，就不得不通過軒平的考驗，親手將這劍鋒刺入好友的胸膛里。

  他顫抖的手勉力握住劍柄，艱難地舉了起來。視野突然一陣模糊，他感到自己像在神魂漂移，上天正在用他最不幸的一刻賜予他幸運。

  「噹啷」一響，劍掉在了地上。

  軒平不言不語，饒有耐心地注視著他。

  「我不能這麼做。」鍾離煜說。

  出乎意料，軒平依然沒什麼反應。他深深凝了鍾離煜一眼，而後轉過頭去，望向了門口。

  齊整的腳步聲傳來，一隊高級禁衛奔進大門，手按腰刀，分列肅立。隨後，出現了桓王英武的身影。

  鍾離煜猛吃一驚：「王上！」

  「先生果然有仁有義！」成玄策撫掌，順便掃了史循一眼，「只是此人泄露朝廷機要，難道先生打算以私廢公？」

  鍾離煜心下急轉，頃刻之間，已打定了主意。

  「臣並無此打算。」他再度開口，聲調語氣都恢復了平穩，「臣不從命，正是不敢以私廢公。朝廷自有法度，案犯須交給有司審理量刑。臣不敢為了開脫自己擅動私刑。倘若王上要治微臣之罪，臣甘願領受！」

  話音未落，他一撩衣擺，俯拜於地。

  頭頂半晌無動靜。

  鍾離煜一動不動地候著，雙手不知不覺攥握成拳。也許史循甘願用自身來保住他，好讓他繼續實現他的理想，可惜卻不明白，若他真的為了自保而一劍捅死自己的摯友，從此以後，怕也就只剩下變質的「理想」了——無關於「權宜之計」的可否，而是一件事、一個行為如果很可能真使自己變心易志，那無論它看上去能帶來多大的好處，他也不能做。畢竟他知道，那些所謂的好處，其實抵不過將來從他自己身上流淌出來的壞處。史循未免把他鍾離煜的能耐想得太大了，鍾離煜苦笑。

  他閉起眼，準備領受自己的末日，卻忽覺胳膊被一隻手挽住，桓王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先生這是公忠體國，本王怎能為此治先生之罪？」

  成玄策笑得歡悅，將他從地上扶了起來。

  「先生且好生安歇。至於這個細作，本王自會處置。」

  他說著，轉身向史循一指：「來人，將此人拿下！」

  禁衛們一擁而上，將史循綁縛了起來。鍾離煜緊咬牙根，強自忍耐著拔劍而起的衝動，眼睜睜看著那道熟悉的身影跟著桓王衛隊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