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死生契闊
2024-09-14 13:04:06
作者: 風竹月夜
第三十三章死生契闊
阿客覺得師父這幾天有心事。
奉命守關以來,他見過和藹的師父、嚴肅的師父、威嚴難犯的師父……卻從沒見過這樣憂心忡忡的師父。可當他關切地向文憶年詢問,得到的答案不是沉默就是苦笑。
終於有一天,文憶年給了他一句話。
「我們的糧草恐怕不夠。」
阿客很詫異:「啊?我們走之前,王叔說過不必擔心糧餉問題,怎麼突然說不夠?」
文憶年看他一眼,心想這孩子性格還是急躁了些,事情也沒到非讓他知道不可的地步,沒必要叫他平添煩惱,遂把話說得含糊:「此一時彼一時,眼下還沒到捉襟見肘的地步,只是未雨綢繆,不免擔心。」
阿客卻並不好糊弄。憑著對師父的了解,他知道師父不會杞人憂天,說出擔心兩個字來,必定是有什麼地方出了明顯的問題。
「師父你別瞞我。」他鄭重其事地趨到跟前,「到底出了什麼事?」
文憶年訝異於他的敏銳,一時竟不知是該高興還是難過,他端詳著眼前少年堅持的神色,半晌,終於啟口。
「朝廷里發生了些變故,現在籌措糧餉的事不歸王叔管了,新接手的人或許不熟悉事務,供給上怠慢了很多。我昨日讓崔副將檢查了倉廩,剩下的糧食還夠全軍支撐十天。遞上去的摺子朝廷至今也沒有回覆,恐怕得另做打算。」
阿客道:「要不讓觀軍容使去催催?橫豎他在這裡白吃白喝,還要無事生非,不如找點事情讓他做。」
他自己越想越覺得這個法子不錯,不等文憶年做下決定,拔腿就跑了出去找杜延恩。
杜延恩正在房中查點手下送來的土貨,費心挑揀著新鮮有趣的,好帶回去獻給容王。阿客說明來意,杜延恩頭也不擡,一口回絕。
「我一個宦官不懂兵事,催糧餉什麼的你還是另請高明吧!」
阿客笑道:「沒想到你這麼記仇,我給你賠禮就是。」
杜延恩鼻子裡哼了一聲,暗想即便拋開前事不提,他也不能看不懂風色。朝中換相他已有耳聞,哪能在這個節骨眼上得罪新貴?
阿客不了解這些彎彎繞繞,只當對方小心眼不肯幫忙,於是調頭就走。他本是極硬氣的人,面對自己看不上眼的宦官肯說出賠禮兩個字,自以為已經是極限,既然人家不賞臉,他也用不著繼續犯賤。
只是卻不好意思回去見師父。
師父的難處就是他的難處,阿客愁眉不展,一夜輾轉反側。第二天路過文憶年門口,忽聽見裡邊斥候的稟報聲。
「據傳北桓軍新來了一批糧車,今日剛到營中。」
「消息可靠嗎?」
「絕對可靠!」
阿客靈機一動,等斥候出去,趕忙跳進門來,一擡頭,正碰上文憶年含笑的目光。
「說吧,又有什麼想法?」
「我想……」少年的眼珠烏黑髮亮,轉動得靈活,「我們可以去劫北桓的糧車。」
文憶年頷首道:「我也正作此想。除了劫糧,還可順便探一探敵軍的虛實。只是派誰去……」
「我去!」阿客自告奮勇,好似生怕落了好差事,連聲央道:「師父,讓我去吧!不用找別人了。」
文憶年沉默不語,起身來回踱了幾步,須臾在地圖前駐足,向他招了招手。
阿客聽話地湊過去。
「根據我探得的情況,謝璇駐軍在此。」文憶年指著地圖道,「我給你撥一隊精兵,劫得糧車之後,若是敵軍追趕,就引他們到此,我會預先設置一些伏兵。記住,量力而為,若是敵軍把守嚴密難以得手,就趕快退回來。」
北桓中軍帳內。
謝璇站在案前查看地圖,忽見帳簾一掀,鄭彪快步走進。
「謝將軍!」
「何事?」
「末將方才探得消息,文憶年計劃日暮時分派人前來劫奪糧車,我們是否要先做準備?」
謝璇沉吟片刻,點頭道:「好。傳令營中,倘若敵軍前來劫糧,不必力戰,倘若劫走糧車,也不要追逐。」
鄭彪愣了愣。
「將軍這是何意?」
謝璇道:「文憶年此人,沉著謹慎之至。況且他據關而守,背靠整個容國,奚陽離此又不遠,何須劫我糧車?想來除非容國內部出了麻煩,使得軍中供給不足。或者有人給他施加了壓力,迫使他出戰,所以他試圖探一探我軍的虛實。既然如此,當然要示之以可勝之機。只要誘得他親自出戰,我就有法子破關。」
「可是……」鄭彪有幾分不快,「我軍眼下糧草也不豐裕,如果放任他劫走,豈不是白白養肥敵人,苦了自己?」
「一時的困苦不算什麼。」謝璇道,「若是乾耗下去,加上這批糧草也支撐不了多久,倒不如放手一搏。倘若此計奏效,婁關不日可破,到時候,這些糧草不還是咱們的麼?」
到了晚上,阿客果然率人前來劫糧。守倉士卒預先得了命令,佯裝驚慌,稍事抵抗,便任由對方帶著糧車逃走。一行人奔出敵營,阿客在馬上回望,見敵軍並未追來,不禁有點失望,但好歹得了糧車,心情仍是興奮居多。
回到關內,阿客將所見所遇細細稟告,文憶年的神情卻更沉重了幾分。
「怎麼了師父?我做的不好嗎?」
文憶年擡眸,瞧見少年略帶忐忑的臉色,便給了他個撫慰的笑容。但阿客看得出來,這個笑空虛得如同水面上的浮沫,並無多少喜悅的心情在裡頭。他不禁更擔憂了。
「師父……」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語氣煞是無措,「我沒按計劃把敵軍引出來,我……」
文憶年不忍見他如此,踱過去摸了摸他的頭髮,輕嘆出聲。
「不要亂想,你做得很好。我只是剛剛想到,謝璇讓我們得手得這麼容易,或許是故布誘敵之計。」
他的神色有些疲憊,簡單說了兩句就不欲再言,放下手來,轉身往書案邊走。
「對了,今天的事不要讓觀軍容使得知。」
「啊?」
阿客的臉色一下尷尬起來。
文憶年聞聲側首:「怎麼了?」
阿客吞吐了一會兒,道:「剛剛回來的時候,恰好碰見他。他……他已經知道了……」
文憶年一時默然。
次日一早,文憶年剛走出大門,就遇見了杜延恩,對方頂著一張喜色滋滋的臉,眼眶下卻有兩片青黑,仿佛一宿沒睡好。
「欽使怎麼來了?」
「大將軍昨夜建得好功勳,我現在才來道賀,還怕有些晚呢!」
杜延恩笑得親切,好似前陣子的口角怨氣都從未存在過,有生以來就和他親如兄弟。文憶年對此深感佩服。
「欽使莫要亂賀。」他淡淡道,「我並沒有什麼功勳,而且……恐怕這輩子也難再有什麼功勳了。」
杜延恩只當他自謙,全不放在心上,態度越發親密。
「大將軍這是講的什麼話?本使昨夜親眼看見你麾下那名小將大破敵營滿載而歸。咱們何不趁著這股士氣,將北桓軍全部殲滅?如此大將軍也能早日歸朝受賞,不必繼續在此受風霜之苦啊!」
文憶年無話可說。
不是反駁不了,而是他已經喪失了開口的興趣。自從得知王肅被迫罷相,他對朝廷的信心就在日復一日地消磨,而如今他與全軍將士所處的境遇,也證實了他的思慮並非庸人自擾。還能扛多久呢?這個問題遠比眼前的監軍使者更讓他牽心。
「師父!」
熟悉的呼喊聲傳來,文憶年舉目一望,是阿客。
「師父。」少年氣喘吁吁地跑近前來,「謝璇親自在關外索戰!」
「我去換衣。」文憶年今日穿著常服,未著甲冑,聞言立刻往回走,一面吩咐阿客:「傳令眾軍不可出戰,嚴密把守!」
「是!」
「哎大將軍,你這是什麼意思?」
阿客尚未走開,杜延恩一把將文憶年拽住,語氣不似先前熱絡,眼神也跟著冷了。
「眼下是多好的出戰機會?為什麼還不出戰?你不會就真打算這麼守下去吧?」
文憶年掙開他的手,壓抑著怒氣道:「我早已說過多次,我方形勢宜守不宜戰。除非謝璇突發急病,或者北桓軍全體死光,否則在我看來,並不存在什麼出戰機會!」
杜延恩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驟然發出一聲冷笑。
「我早看出來了,你對我不耐煩得很。既然這樣,我也不必再顧及情面!」
他衣裳一抖,從袖中摸出一封密詔,高喝道:「文憶年接旨!」
文憶年暗吃一驚,隨即沉默地俯首,撩開衣擺跪下。
杜延恩瞥他一眼,開始念詔。詔書很長,他只揀重點的讀。
「……文憶年身受君恩,不思報還。自恃功績,擁兵而不禦寇;每畏犧牲,坐城而不謀敵。以致朝野不安,社稷危殆。著觀軍容使杜延恩責其改過,速速發兵,若有違抗,斬首示眾!」
文憶年保持著垂首的姿勢,木然不動。
阿客大睜著眼,滿心不可置信。
「大王怎麼會下這樣的旨?這裡的情況他又不是不知道……」
喃喃未畢,他驀然擡頭,手指顫抖地指向杜延恩:「是你……一定是你!」
他猛撲過去,一把掐住了杜延恩的脖子,將他抵在門柱上。杜延恩死死扒住他的手,仍覺喉嚨里上氣不接下氣,待要求饒,又說不出話來,惱恨加上憋氣,霎時頭筋突出,面色紫脹。
「夠了!」
文憶年漠然的聲音響起,阿客幾乎是本能地鬆手。回過頭來,看見文憶年蒼白的臉,他滿心的激憤陡然爆發出來。
「師父!」他撲到文憶年身邊,緊緊抓住他的胳膊,「師父,我們出戰吧!就算要死,也得死在戰場上,豈能死在奸人手中?」
文憶年緩緩擡手,掌心貼上少年被憤怒染紅的頸項,喉中微微干啞。他啟唇,極輕地吐出一個字。
「好。」
很多年以後,阿客依然銘記著他人生中的第一場戰爭。那時他緊握著手中的弓箭,沿著師父無數次引領他走過的路,一步一步登上關樓的最高處。樓上的旗幕高張,關城外的寒風峻烈,他遙望著師父與那五百敢死士的身影如尖刀劈開敵軍的戰陣,碧血灑落之處,是他年少的心田。
他不記得震耳欲聾的戰鼓,唯記得師父字字千鈞的囑託。
「若我取勝,便可令崔將軍率大軍掩殺而出。若我戰敗,便令其他將士繼續堅守關城。你不必以我為念,亦不可膽怯,更不可為了任何人放下武器。人固有死,但可以選擇死而不屈。」
文憶年確是死了,卻未能如他希望的那般與謝璇同歸於盡。當時他懷著決死之心,以鬼神難當之勢沖入中軍,與敵軍主帥僅有咫尺之遙。就在那一刻,「謝璇」掀開了面甲,露出一張英秀面容。
「文將軍,幸會!」
清脆的女子聲音,文憶年一陣詫異。他仰頭去望,日光下碩大的軍旗舒展,線繡的「謝」字清晰刺目。
是他智慮不及……怎麼就忘了這件事呢?
長戟掉落在地,謝琬的槍尖流過一道銀光,先一步刺入了他的胸膛。
阿客在關樓上急急放了一箭,似乎想幫師父擊退對手——那當然無濟於事。耳邊破開一聲驚叫,那是一同觀戰的杜延恩,隨即便是一片雜沓腳步聲,有人慌張遠去,有人匆匆趕來,夾雜著怒罵聲、呼救聲、刀槍劍戟聲、流言蜚語之聲……
少年固執地站在原地,不知疲倦地射出一箭、又一箭。風霜高潔,百尺樓外天色晴明,他的視野之中,卻是瀟瀟雨未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