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燈謎識隱
2024-09-14 13:03:40
作者: 風竹月夜
第十六章燈謎識隱
伊人獨坐明窗里,幽燈素幌相映。
上官陵坐在書案後,目光停駐於案頭那盞紅蓮花燈。不多時,門外腳步聲起,侍衛押著一名粗服少年踏進屋來。
「丞相,大門外的賊抓到了。」
「我不是賊……」那人含著嗓子咕噥了一句。
上官陵沒說什麼,揮手讓侍衛出去。屋中只剩下兩人。
「我知道你不是賊。」上官陵淡淡說了一句,一面打量著那人,「你叫什麼名字?是誰家的女兒?」
「少年」猛然擡頭,吃驚地望著她。
上官陵輕輕一笑。女扮男裝這種事,可不是換身衣服就能瞞過明眼人的。人是要活動的,舉手投足的習慣非得時時留意,長久打磨,直至刻入本能,方能在和他人的相處交往中不留破綻。眼前這姑娘顯然沒什麼經驗,而她卻是過來人,或許比真正的男子更易看破細微之處的不同。
那姑娘驚異過後也便平靜下來,垂手答道:「民女江蘺,是平谷縣民江矩的女兒。」
上官陵拿起案上的紅蓮花燈,問她:「若我所料不錯,這盞花燈是你的?」
江蘺盯著花燈,雙唇漸漸抿緊,點了一下頭。
上官陵輕擡手指,將花燈撥轉半圈,注目片刻,道:「你這燈謎寫得奇特,卻也不難解,我試解一番,你聽聽對不對,可好?」
江蘺望向她,神色有點激動,又點了一下頭。
上官陵便解燈謎。
「三秋已過,自是冬季。鍾呂,黃鐘大呂是也。十二律呂與十二月相應,黃鐘大呂對應十一、十二月,既與鍾呂無干,那就是十月了。櫝者,木匣也,『宋』字去掉『木』和『珠』,便是一個『冖』字。愚人待柱,意指『兔』字。」
「你這燈謎,謎底乃是『十月冖兔』,這原不成語句,但若拼合起來,卻正是『有冤』二字!」
上官陵目光一轉,直直射向堂下女子:「爾有何冤?可向本官道來。」
江蘺明亮的眸子裡泛起淚星,雙腿一屈,跪倒在地。
「大人果真明如鏡,求大人為我父伸冤!」
上官陵放下花燈:「可有訴狀?」
「有。」江蘺從懷裡掏出一張狀紙,起身呈上,「這是民女自己所寫,求大人明察。」
上官陵打開狀紙閱覽,瞥了她一眼:「你也講講。」
「是。」江蘺深吸一口氣,依舊在書案前跪下,開始陳述詳情。
「我家本是縣城外宋河村的村民,父名江矩,因家中田薄,農閒時我爹常到城中找些別的差事填補家用。他年少時打獵,練得一身好武藝,城裡的商戶出貨,經常雇他幫忙押運,佣金是走之前給一半,送完回來再給另一半。去年臘月十五,我爹替魯善公送完貨回來,到魯家去討剩下的佣金,誰知善公看了買主的回函,說貨物少了,問我爹有沒有私扣他的貨。我爹說沒有,許是買主點錯。善公不信,要扣三成佣金,我爹爭吵無果,只好自認倒霉。第二天中午,縣令突然將他傳去,問他昨日是否曾與魯善公口角,我爹據實承認。縣令說善公昨夜被人殺死在家中,我爹有極大嫌疑,將他拘捕拷問。我爹不堪苦刑,迫不得已認罪。」
「我入獄探望,得知詳細。我一聽便知我爹冤枉,因為那天夜裡他在家中,怎麼可能去殺善公呢?可縣令說至親有包庇之嫌,我的證詞不被採納,堅持判了我爹死罪。我思來想去,只好趕到州城求告太守吳大人,吳大人看了我的狀子,很是重視,問了我好些話,說定會查清真相。我以為峰迴路轉,留在州城等待堂審,結果等了好些日子沒有消息。我去府衙探問,太守卻告訴我他問過縣令看過卷宗,認為縣令判的沒有問題。」
「我心灰意冷,本來要收拾行李回家去,忽然聽見城裡人傳說朝廷派丞相為巡訪使出巡各地,不日將到商州。我想了想還是留了下來,決心再行訴冤。」
上官陵已經看完訴狀,聽到此處忽問:「那你為何不直接來本官面前告狀,卻用花燈遞信呢?」
「我本來是想直接告狀。」江蘺嘆氣,「可府衙傳過告示,禁止任何人向巡訪使告狀,否則要以擾亂公門論罪。今早大人到城,有幾個人想偷偷告狀,都被官府預先得知拘押了起來。我若不顧後果,自己坐罪事小,我父的冤情卻是再難伸張了。」
「哦……所以你聽說商侯邀本官赴千燈宴,就想出了這個法子。」
「對。其實花燈那麼多,我也沒把握大人一定會看見,但總要試試。就臨時買了個花燈,潛入百花樓,掛在宴廳附近,聽天由命了。如果不成,只好另想辦法。結果運氣這麼好,我藏在樓外等到大人出來,就望見大人的侍女提著我的燈。我看到過樓里別的花燈,沒有我這樣的,所以肯定是我的燈。我就悄悄跟著你們,想尋機告狀,沒想到……」說到最後,江蘺臉上發紅,神色有點窘迫。
上官陵道:「我想你用如此隱秘的方式訴冤,怕是有不能公開的隱情,倘若直接將你領入行館,可能不妥,才出此下策。並非真將你當作了賊人。」因見江蘺仍跪在地上,便道:「你且起身,那邊可以坐。」
「謝過大人!」
上官陵候她安頓好了,方才慢慢地開口。
「那位被殺的魯善公,是什麼人?」
「他是我們縣的大富商,家資豐厚,據說連州城裡都有他的別業。他平日人挺好的,樂善好施,所以大家都叫他善公。聽說他出事,縣裡的人都不敢信,想不出他這麼個好人,誰會對他下這毒手。」
上官陵默自沉吟。按昭國法令,冬至之後停止行刑,既是去年臘月的案子,想必犯人還監押在牢中。
「你暫且在這館內歇一宿,明日本官與你一道去平谷縣。」
平谷縣離州城很近,上官陵輕裝簡從,一大早乘快馬出發,不過半日便到了縣衙。縣令朱懷毫無準備,驟然得到稟報,趕忙換了官服跑出來迎接。
「聽聞大人在州城安駕,怎會光臨鄙地?」
「本官奉旨巡訪,自然要到各處走走。」上官陵收鞭下馬,扶起朱懷,「縣令不必多禮。不請自來,倒是本官該說聲打擾。」
「大人言重,下官不敢當。」朱懷態度謙恭,一邊引讓,「請大人先到衙內坐坐,容下官奉茶。」
上官陵仰首望望日頭,道:「奉茶就不必了,可否勞你陪本官四處看看?本官看完就走,免得一會兒耽誤你用飯。」
「不敢,不敢。」朱懷聲調怯怯,「那……大人想先去哪裡看看?」
「治國之重,莫過於刑獄。先陪本官去縣牢看看吧。」
「這……」朱懷臉色頓時有些異樣。
上官陵走了一步,發覺他沒有跟上來,回頭一看,望見他神情,立刻面露訝色。
「縣令大人,你怎麼了?」
朱懷「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袍服下的身軀微顫。
「啟稟大人,下官剛剛接到消息,縣牢中一名罪犯自縊身亡!」
上官陵心頭一沉。
「這犯人姓氏名誰,坐何罪名?」
「回大人,此人名叫江矩,去年底犯命案,已定下斬刑。」
監牢內陰暗濕臭,獄卒提著油燈,搖搖晃晃在前邊照路。
江矩的牢房在左廂第三間,上官陵和朱懷趕到時,仵作早已被傳來,正在裡邊驗看屍體。
樑上掛著一根草繩,上官陵伸手拉了拉,很是結實。
「驗得怎麼樣?」縣令問仵作道,「他真是自殺嗎?」
仵作道:「的確是自殺。」
「何以見得?」
「大人請看,屍身頸後無交印。倘若是被他人縊死,應該有交印才對。」
「沒有別的傷痕?」
仵作搖頭:「沒有。只此一道痕印。」
「他何時身亡?」上官陵突然插口。
仵作擡頭循聲,望見她時,不禁一怔。朱懷見狀忙道:「這是巡訪使上官大人,問你話,就老實回答。」
「哦。」仵作愣愣應了一聲,然後道:「據屍身的變化情況來看,應是死於卯時至辰時之間。大概早上獄卒巡牢之後不久,他就自殺了。」
「這期間,可有什麼人出入?」
「沒有。」答話的是提燈的獄卒,「那時候我們都已經到班了,光天化日,任何人溜進來,都逃不過大家的眼睛。」
上官陵暗暗皺眉。
如此看來倒千真萬確是自殺,可他自殺的時機也未免太巧了。
「江家還有什麼人?」
「回大人,有一個害病的老婆和一個女兒。」朱懷跪地叩頭,嗚咽流涕,「下官疏於看管,未能及時阻止犯人自盡,萬分痛悔,望大人寬宥。」
上官陵面色無波,語氣平淡:「你知道過錯就好,本官暫不罰你。起來吧。」
「謝大人寬宏!」朱懷抹抹眼淚,千恩萬謝地爬起來。
上官陵道:「不過我很好奇。俗話說『好死不如賴活』,現在距離行刑還有半年。到底是什麼樣的罪行,讓他連多活一天都不肯?縣令大人,勞煩你把江矩案的卷宗調出來,本官想看看詳細。」
「是,下官這就去。」
因是一個月前的新案,案卷很容易查找,不過片時,卷宗連同證物,全都被呈送到上官陵面前。
上官陵坐在縣衙大堂內,翻了一會兒卷宗,問縣令道:「魯善公的屍體還在縣衙內麼?」
「早就不在了。」朱懷答道,「魯家是大戶人家,講究體面,不能讓官府一直扣著屍體的,之前辦喪事就已經接回去了,現在入土很久了。大人看屍格也是一樣的。」
「嗯。」上官陵合起卷宗,從證物盤中掂起一柄鋼刀:「這就是兇器?」
「沒錯。仵作在現場將此刀核驗過,確定無疑。」
「這把刀是在現場發現的?」
「是的,就扔在被害者屍首旁邊。」
上官陵細細端詳著那把作案的兇刀,指腹在刀口上試了試。
「一般人作案,不都該把兇器藏好麼?這兇手竟把如此證物丟在現場?」
「下官也覺得兇手狂妄至極!」朱懷憤然接話,「不過……也許是當時發生了什麼緊急情況,他一時慌張而把刀落下了。」
上官陵不置可否,轉手將刀放回了證物盤。
「你是怎麼確定犯人的呢?」
「主要還是排查線索。」朱懷攏了攏袖子,「臘月十六早上,魯家的人來報官,說家主昨夜被人殺死在臥房。下官聽聞出了命案,不敢怠慢,立馬帶仵作前往魯宅。仵作驗屍發現渾身上下只有咽喉一處傷痕,乃是一刀斃命,傷口的長度和深度都恰到好處。下官因而判定,兇手一定武藝高強。」
「不錯。」上官陵點頭,「普通的人沒有能力做到這個地步,而且攻擊咽喉是訓練有素之人的習慣。」
「大人英明。」朱懷吹捧一句,接著道:「而且下官想到,兇手夜入魯宅,來去不曾驚動任何人,除了武藝高強,必定也對魯家十分熟悉,這才能輕車熟路直接尋到善公臥房。下官便詢問其家人,平常來往的人中,有沒有武藝高強之人。魯家人說,他家貨物往來,常要僱人押送,那些押師的武藝都不錯。後來管家想起來,說頭天中午,善公曾因為佣金的事,跟押師江矩發生口角。於是下官推測,必是江矩為了謀財和泄憤,夜入魯家殺死善公。」
「那江矩可曾承認?」
「人命關天,他自然不肯承認。下官小施薄懲,他高呼冤枉,下官心裡也疑惑,恐怕真的冤枉好人,於是再到魯家走訪,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其他線索。結果還真讓下官找到了一個人證!」
「哦?」上官陵大出意料,「還有人證?」
「正是。下官在魯家附近走訪,詢問鄰人當夜有沒有看到過什麼人,或者聽到過什麼動靜。鄰居張屠戶說,他當夜被尿憋醒,出門解決的時候看到有人從魯家溜出,身形面貌很像是江矩。人證物證俱全,下官再次審問,那江矩抵賴不過,終於認罪。」
「原來如此。」上官陵撣衣而起,「聽聞善公生前睦鄰好施,遭此不幸實在是天道不仁,本官該去魯府悼問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