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誰為敵手
2024-09-14 13:02:41
作者: 風竹月夜
第三十四章誰為敵手
一招相接,蘇緹聊一醉心口一窒。渾厚內力轟然湧來,衝擊得二人連退十數步,震愕看向來人。
卓秋瀾臉色淡淡,衣冠楚楚,雲袖洒然一轉,拂塵掛回臂彎。
「師父!」
此情此景,薛白仿佛突然找到了依靠,所有委屈憤懣都翻湧著溢出胸膛,再也不想忍耐,「哇」地哭出聲來。
蘇緹盈盈站穩,掃視了一下地上流涕不止的薛白,笑道:「卓掌門,您這個徒弟也太給您丟臉,好像除了哭鼻子,也就沒有別的本事了。」
卓秋瀾略微擡起下頜,向她瞧了一眼。這一眼瞧得極隨便,極不經意,怕是連瞧的對象長什麼模樣都沒看仔細,可蘇緹卻驀然有種心底發涼的感覺。
「本座的徒弟,本座自會管教,幾時輪到旁人說三道四了?」
卓秋瀾轉過身來,見薛白癱在那裡幾乎不能動,索性將她抱起,身姿一縱,一個呼吸間便落定在顧家四人面前。
「師父……」薛白低頭,看見師兄躺在地上的模樣,五指驟然縮緊,揪著卓秋瀾的衣服,再次抽噎起來,「他們殺了師兄。師父,你看……」
「我會處理。」卓秋瀾道,視線落在薛道鈺的屍身上,頓了片刻,緩緩回頭,望著高台上若無其事的柳緗綺,面色陰沉了下來。
半空中風聲交錯,幾十條人影降落四周,是落後一步趕到的玄都府其餘弟子。一見此情形,眾人頓時便明白了發生何事,不由怒意洶湧。
「師父!請讓弟子們一同出力,為薛師兄報仇!」
「聒噪。」卓秋瀾眼睛都不轉一下,只是盯著那一頭的柳緗綺,冷意微微地笑,「有為師在,哪輪得著你們出這個風頭?」
話音方落,她的身影已踏入空中。場上眾人未及醒神,她已越過九天殿主所在,直逼四方諦命所站的第一階。
侍立前側的白槿和點蒼剛生出「阻攔」的念頭,便被一股強風帶倒在地,所幸後側護持的東方諦命青黛和南方諦命朱礬反應極快,恰好截住。卓秋瀾連個正眼都不給,白拂一掃,勁力鼓袖而出,兩人只一喘氣的工夫便被盪開。遊仙四師見勢不妙,一齊撲下場來。
四師戮力同心,以攻為守,拉開最強戰勢。風飛絮一招被破,微生硯聊一醉雙招已至。幾股強大氣勁交織激盪,腳下三塊石磚承受不住,砰然碎成齏粉。卓秋瀾身處四人合圍之中,臉上一絲異色也無,雲步虛徐,進退裕如,一柄拂塵在她手中如同鋼刀利刃、鐵索靈鞭,教人尋不著破綻,反而處處受其壓制。
聊一醉舊傷在身,不過片刻,便覺體力虧虛,動作漸漸支絀。卓秋瀾不知就裡,只當他武功不濟,她無意陪四人久耗下去,稍提內息,一掌拍了過去。
聊一醉下意識要躲,卻突然想起什麼,腳步緩了緩。眼看這一掌就要落到心門,忽覺肩膀被人一扳,倒向了後頭。
「糟……」
「是夠糟的。」微生硯的嘆息在他頭頂響起,似在嫌棄他無藥可救,「連躲都不會,你是想傷上加傷麼?」
聊一醉皺眉:「你把我拉開,尊主怎麼辦?」
「你也太小看尊主了,天底下有幾個傷得了她?」
「身為屬下,卻要尊主親自動手,你不嫌丟臉麼?」
微生硯瞅著他笑:「我只知道,某人剛才不僅丟臉,差點就要丟命了!」
合圍之勢一破,風飛絮蘇緹根本擋不住卓秋瀾,一招即敗,眼睜睜看著她飛上了高台。
柳緗綺靜靜坐在中間,雙目看著卓秋瀾來近,卻沒有任何準備接招的架勢。
一轉眼,卓秋瀾已到面前。
「轟——」
一掌祭出,氣浪排空。青楓無數,飛卷旋舞。
飄飛四散的青楓翠葉之中,一道煙藍人影亭亭佇立,擋在尊主座前,正與卓秋瀾雙掌相抵。
卓秋瀾一愣。
她這一掌內勁豐沛,與之前對四師出手的分寸有天淵之別,本以為只有柳緗綺可能接下。此人為誰?竟有這般功力?
她不禁端正視線,注目看去,卻是一名女子。風裳水佩,舉動蕭然。倩盼輕盈,似帶涼月之彩;顰笑幽寂,如有煙露之姿。
「你是誰?」
「水雲深,忝居山門宗主之位。」
「好。」卓秋瀾點頭,「我要打的不是你,讓開。」
水雲深身姿未移:「卓掌門,有話好說。」
「沒什麼好說的。」卓秋瀾眸光掠動,落向她身後的柳緗綺,「殺人者償命便可。」
水雲深道:「若如此,您就更不該向尊主動手。」
這話說得奇異,卓秋瀾眉頭一蹙:「哦?」
「您不妨回頭看看,若是只有尊主出手,您的高足怎會有事?」
卓秋瀾瞅她一眼,將信將疑地轉過臉來。這一看,她就恍然大悟,明白了水雲深的意思。
在台下身處萬千人中間不易察覺,可從高台上俯瞰過去,有些東西卻很明晰。根據下邊眾人聚集分散的位置來看,柳緗綺暗器打出去的路徑應該是沿著中道的直線,而薛道鈺和顧家四人都站在有些偏左的位置上,正常情況下如何能夠被打中呢?
除非暗器在最後發生了一個奇怪的轉角,或者……
底下有人接去了柳緗綺的暗器,同時又發了另一枚暗器打中了薛道鈺。
無論哪種情況,都意味著那附近存在其他出手的人。
可是,如何證明那不是柳緗綺自己安排好的人,自導自演來為自己脫罪的呢?
這當然是一種可能,但柳緗綺有什麼動機殺薛道鈺?就算為了奪取含章琴,那也應該生擒過來當籌碼,而不是直接把人殺了激化矛盾。
卓秋瀾的眉頭蹙得越來越深,卻只是沉吟不語。
「倘若掌門不信,我們一起去看看令徒的屍體如何?」
卓秋瀾剛一來到就逢薛白遇險,救徒心切,到現在都還未仔細驗看過薛道鈺屍身,此刻經她提醒,想想也確實應該先找出證據,遂點頭道:「也好。」
薛道鈺的屍身被玄都府眾弟子圍在中間保護著,見二人過來,眾人立刻讓出位置。
水雲深蹲下來檢查了一會兒死者的身體症狀,思索片時道:「請掌門將他翻過身。」
卓秋瀾依言將薛道鈺背部朝上。水雲深道聲「冒犯」,便將其後背衣襟撕開,而後掌心聚氣,懸在命門穴上。只聽「咻」的一聲輕響,一道纖細之物從死者皮肉間躥出,水雲深指尖一撚,原來是一枚毒針。
她捏著那枚毒針站起身來,目光徐徐環顧過周遭。
「那麼,這東西究竟是誰的呢?」
言罷手臂一揚,白梅玉笛倏然飛出,直襲五步遠處的天禽殿主高財。
高財嚇變了臉色,腳板一動要跑,玉笛已閃到跟前。只一下,便將他右膝骨擊得粉碎,笛影旋飛一圈,折回水雲深手中。
「宗主!宗主饒命!屬下冤枉啊!」
他痛嚎著趴倒,連聲求饒叫屈,掙扎著想爬起來,奈何拖著一條斷腿,怎麼使勁也白費。
水雲深俯目望著他,眸光幽幽,語氣帶著嘆惋,還帶著點安撫:「你放心,我不冤枉你。」
她走過去,蹲下來在他身上摸索一陣,翻出一支珠釵,與柳緗綺頭上剩下一支恰成一對,正是先前從台上飛下震懾眾人的「暗器」。
人贓俱在,高財半邊臉貼在地上,無話可說,涕淚交流,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恐懼。玄都府眾弟子見他模樣悽慘,不禁生出幾分憐恤,可一想起道鈺師兄慘死其手,心裡又生怨恨,便只把臉別到一邊,既不求情,也不看他。
水雲深道:「此人對掌門的高足下手,如何處置,便由掌門決定。」
殺人者自然需要償命,可卓秋瀾仍有疑惑。此人與薛道鈺應該是第一次見面,為何要這般煞費苦心地謀害他?若說無人指使,實在讓人難以信服。
柳緗綺仿佛與她心有靈犀。
「你與這位年輕道長有何過節?為何定要置他於死地?」
聽到尊主發問,高財更慌張了,連疼痛都霎時忘卻,臉色只剩下呆滯和恐懼。
「……他……他長得很像屬下以前的仇人……屬下……屬下一時衝動……」
「還敢胡編亂造?」柳緗綺一拍扶手,「究竟是誰指使你?從實招來!」
「無……無人指使……」那高財命懸一線,卻竟是死咬著不鬆口,「是屬下自作主張……」
不同於之前的佯怒,這一下,柳緗綺的臉色真正變得冷若冰霜。
卓秋瀾見此情形,知曉從此人口中絕難問出真相,索性開口向柳緗綺道:「我徒在此地殞命,還請柳尊主給我一個交代。」
柳緗綺看向她,面上的寒霜褪去,嘴角重新噙起一抹微笑,冶艷雙眸中卻浮過一絲狠辣之色。
「好,本座這就給掌門一個交代!」
言畢皓腕一動,腕上一串玉珠落入掌心。手一翻,數十顆珠子脫離珠線,從她掌心疾飛而出,襲向台下天禽殿眾人。
霎時間慘號之聲不絕於耳。玉珠洞穿一人咽喉又飛向下一人,不過片刻,所有天禽殿部眾盡皆斃命,會場中腥氣瀰漫,血流成河。
在場眾人驚駭欲絕。
突如其來的一幕,將卓秋瀾也震住了。眼前慘象令她目不忍視,內心更是極度不可思議。
高財作為殺害道鈺的兇手,以命相抵是天經地義,可其餘屬下何辜?柳緗綺為了堵她的嘴,竟將一殿下屬當場格殺!
「我已令整個天禽殿為掌門的高足陪葬,不知掌門可還滿意?」柳緗綺語氣沉沉。
弄到這個地步,玄都府若再追究下去,反倒成了得理不饒人。
「柳尊主果然魄力非凡,令人望而生畏。」卓秋瀾淡淡道,「不過仍有一事,還要麻煩柳尊主施以援手。」
「哦?什麼事?」
「顧三公子的眼疾,不知你們可有治癒之法?」
「辦法自然有。」柳緗綺的聲音帶上了幾分輕鬆,「但也不能白給,不知你們用什麼來交換呢?」
顧方聞言大怒:「荒唐!人是你們弄瞎的,治好他是你們應盡的責任!還好意思開條件?」
柳緗綺一哂:「你說是我們弄的就是我們弄的了?證據何在?就憑你們一面之詞?」
「我……」
顧方瞠目結舌。這事的確拿不出實證。對於他們來說,顧曲是親人是朋友,並且沒有說謊的必要,當然願意相信,然而對於過忘山門來說,卻有立場懷疑他們蓄意訛詐,擺明不認他們也莫可奈何。
卓秋瀾開口:「你要什麼條件?」
柳緗綺翹著腿坐在上頭,紅唇微勾:「卓掌門必定知道我想要什麼。」
卓秋瀾笑了。
回袖一招,負在背上的布包倏然解開,裡邊的東西落在她懷中,端方古樸,大氣天成,立時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睛。
「如你所願,含章琴我帶來了。還有什麼條件?」
「和爽快人說話就是簡單!」柳緗綺很是滿意,「沒有別的要求,只要將含章琴交與本座,本座立刻命人為顧三公子醫治。」
台下的玄都府弟子們立刻急了:「掌門,這如何使得!」
顧方也覺得不妥,嚷道:「這是我顧家的事,要挾玄都府算什麼?治療三弟的眼睛,代價該由顧家承擔,有何條件,只管向我們開來!」
「你們有含章琴麼?」柳緗綺好笑,「你顧家可沒什麼值得本座圖謀的。」
她纖指一伸,朝卓秋瀾懷裡點了點:「本座今天只要那個。」
「你……」
顧方還想再辯,被卓秋瀾止住。
「不必說了。」她的神色平靜超然,仿佛對方索要的不過是一件隨手可得的東西,「三公子客居玄都府出了事故,玄都府也不是全無責任。」她擡起臉,視線轉向柳緗綺,「你若真的治好了顧三公子,本座將含章琴拱手相贈。」
「好!」柳緗綺撫掌,「蘇緹!」
「屬下在。」
「顧三公子的眼睛,你立刻幫他醫治。」
蘇緹為難了:「尊主,屬下並非醫師,怎能幫他治眼?」
「他那不是身病,而是心病。」柳緗綺含笑瞅著她,「你的本事本座再清楚不過,不可推辭。」
蘇緹無法,只得承命:「那屬下就勉強一試。」
她緩步下階,來至顧曲面前,從身上取出一隻袖珍香爐,指腹在爐蓋上輕輕一擦,一縷香菸裊裊而出。顧曲只覺那香味無比熟悉,恍惚中思緒飛轉,意識深海下的記憶浮上水面。
最後一幕在眼前展開,柳緗綺擊來的石子隨著幽香消散成灰,他忍不住輕叫了一聲,雙睫一眨,視野豁然明朗,天光人影,良朋至親,盡數看得分明。
「看來好了。」柳緗綺坐得雖遠,眼神卻相當好使,見事情成了,便轉向卓秋瀾提醒:「卓掌門,切勿食言。」
卓秋瀾頷首,舉步正要上前,忽聽旁邊顧曲喊道:「等……等等!」
「嗯?」
「我還瞎著呢!」
要卓秋瀾為了自己把祖傳的寶貝讓出去,他也覺得很不好意思。之前因為自己也很想恢復目力,實在做不到捨己為人,現在問題解決,他的勇氣就上來了,決定豁出去厚臉皮一次。掌門待他這麼好,他總不能真讓她吃虧。
一句話出口,發現所有人的臉色都變得詭異起來,他躊躇地搔搔腦袋,難道……這個謊真的扯得很失敗麼……
柳緗綺明艷動人的笑容逐漸陰森:「我看你不是瞎,你是當我瞎。」
顧曲:「……」
「行了,你個傻小子!」卓秋瀾把他拽開,「這兒沒你事了,別搗亂。」
顧曲不高興:「掌門,我這是幫你忙……」
「你別幫倒忙我就謝謝你了。」
她踏出一步,又被眾弟子攔住。
「掌門,含章琴是我玄都府鎮宅之寶,代表玄都府的道義,怎可落入他人之手?」
「代表玄都府的道義?」卓秋瀾輕輕一笑,「玄都府的道義,自在人心,與一張琴何干?含章琴之所以寶貴,是因為祖師托志其中,因神而貴。後生小子,不領會先祖敦勉之意,卻計較於一件死物?玄都府沒了琴,還有劍;沒了劍,還有經。就算連經論道藏都沒了,不是還有你們嗎?」
「人者,陰陽賦形,天地鍾靈。爾等徒輩,空托七尺之軀,卻不識道義所在!」她橫琴於臂,淡然負手,「眾人退開吧。」
手臂一揚,含章琴被一股清風送上高台。柳緗綺紅袖一招,將琴收入懷中。
「掌門果真言而有信,本座沒有看錯人。」她的笑容愈發耀眼,「掌門若不著急,不妨請進玉霄宮來喝杯茶。」
「不必了。」卓秋瀾做了個回絕的手勢,分毫也不想在這是非之地多留,白拂一甩,背過身去,「盤桓多時了,不缺一杯茶,告辭!」
待到玄都府眾人離去,柳緗綺的目光投向仍跪在台下的向鍔。方才忙於解決薛道鈺的事情,倒讓他多掙得了一點活命的時間。
「說吧。私自違命,欺瞞本座,嫁禍同門,究竟受何人指使?」
她的語氣閒適,向鍔卻已是心膽俱裂。天禽殿前車之鑑歷歷在目,饒是滿腔悲痛萬念俱灰,他也只得招供。
「是……是教主……」
此言一出,全場譁然,連一旁的水雲深也倍感錯愕。
柳緗綺愣了一下,又很快收起異色,擡了擡手壓制住滿場騷動。
「教主乃山門尊者,倘若誣告,你罪加一等。你說是教主指使於你,有何憑據?」
「有……有……這是教主數次傳令的令信,我悄悄留在身邊……」
向鍔哆嗦著從懷裡摸出一塊令牌,與他做殿主時的腰牌不同。柳緗綺接來一看,果然是教主令信。自打玉墟宮撤去三教令之位,此令信就很久沒起過作用了。
人證物證俱在,柳緗綺思量片刻,還是決定給忘歲月一個自辯的機會。
「教主可有話要解釋?」
忘歲月滿面羞愧懊恨,當即屈膝跪地。
「向鍔所言不錯。是屬下一時鬼迷心竅,貪圖玄都府奇寶,這才暗中聯絡他許以厚利,要他私自為屬下取得含章琴。屬下有罪,請尊主責罰!」
柳緗綺默然不語。
忘歲月身為教主,名義上與她平等,如今卻連聲自稱屬下,可謂卑屈已極。
良久,她嘆了一口氣。
「一時糊塗也是人之常情,但教主身為三尊之一,理應以身作則,如今卻違犯門規,指使下屬行欺瞞之事,也不可不懲治。」
忘歲月連連叩頭:「是,忘歲月命屬山門,雖肝腦塗地,不敢懷怨。屬下願意領罪,聽憑尊主處置。」
水雲深微皺了皺眉,嘴唇一動似要開口,卻終究低垂了眼帘,什麼也沒說。
柳緗綺笑了笑。
「教主悔過態度如此誠懇,並且你告訴本座含章琴的秘密也算有功,若要你性命倒顯得本座不公道了。點蒼——」
北方諦命點蒼應聲出列:「屬下在!」
「將忘歲月囚入寒潭幽宮。」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