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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流水何慚

2024-09-14 13:02:30 作者: 風竹月夜

  第二十六章流水何慚

  長年殿。

  昭王微闔著眼帘倚在榻首,一聲不吭地聽完匯報,良久無言,忽一轉眼瞧見榻前侍立的臣子,方才突然醒神似的,忙招呼宮人看座。

  

  上官陵謝恩坐下,擡眸向御榻上望了望,旬月不見,面前的君王沒怎麼變化,只是整個人仿佛更懶得動彈了。

  「照此說來,容國現在已經陷入內亂了?」

  「臣離開奚陽時是如此,至於後續如何,目前未知。」

  昭王點點頭,疲乏地捏了捏眼角。他現在精力日益衰退,稍微思考得久一點,便感覺沒什麼精神。

  「剛好在這種時候……依你看,是巧合麼?」

  「所謂的巧合後面往往有必然的因果。容國君臣相忌,同僚相疑,早非一日,出現問題也在預料之中。不過……」上官陵話語微頓,眼神凝了凝,「這個速度也太快了……」

  不僅是速度快,軒平在奚陽的行止也過於張揚了些,不太符合他慣常的作風。如果真的只是為了拉攏鄭彪,以他的手段本可以做得更細密更不露痕跡。

  昭王看著她,目露一絲微妙笑意:「賢卿的意思是,有人故意推動?」

  上官陵端然擡首,坦然又不失恭敬地回應:「沒有憑據的事,臣不便妄議,但臣傾向於有這個可能。」

  「你很謹慎。」昭王收回目光,面色漸沉,「的確,容國此時陷入內亂,有些人怕是高興壞了。若真是他們做的手腳……」

  後半句話沒說出口,被一聲不甚明顯的嘆息所取代,但上官陵知道這意思——在北桓眼裡,昭國和容國相差無幾,如若容國這一場好戲真是他們插手製造,那昭國的禍亂怕也早在對方策劃之中了。

  上官陵忖度片時,卻是一笑:「亡羊補牢猶未晚,何況羊還沒丟呢?」

  勸慰雖然平淡,好歹消解了幾分憂思,昭王總算破顏,看了她一眼:「賢卿言之有理,是本王過慮了。對了,」他遙指了指案頭,「尚書令致仕還鄉,本王已擬旨由你代任。詔書就在那上頭,你自己拿回去吧。」

  「是。」

  上官陵步近御案,撿起最上面一張詔旨,展開一看,忽然愣了愣。

  這筆跡……

  她是沈安頤授業之師,幾個端正靈秀的字一入眼,立刻便認了出來。

  怎麼?自己不在的這些時日,公主已經開始替昭王草擬詔旨了麼?略略瀏覽過去,倒也措辭乾淨,文句簡雅,頗具風範。

  像是看見自己種下的樹結出了第一個果子,她心內有些快慰,暗暗點了點頭,收好詔書,拜辭而出。

  昭王沉默地眺視著宮門,不知在想什麼,許久,突然出聲:「傳執符令鍾燁。」

  青牛白馬,紫陌垂楊。

  沈安頤在清韻坊中喝茶。

  近來天氣和暖,閒暇之際便也常出宮來走走,昭王知她久在北桓,對故園思念深切,也就不拘著她,出入走動盡皆自由。這清韻坊她幼時來過,多年過去店面依舊,掌柜卻已經換了面孔,頗令人感嘆物是人非。

  正在思量無已,忽聽得鄰間傳來錚然琴聲。

  這一層樓的雅間獨與別層不同,為了使空間開闊光線亮堂,相鄰的隔間並無牆壁阻擋,只用花格、紗屏、簾幕分隔,琴聲傳到此處,便聽得格外清楚。

  沈安頤素擅琴藝,此刻便忍不住側耳留神。但覺那琴聲蕭蕭穆穆,疏闊宏達,隱有鶴沖九霄之志,又似潛淵自樂之意。一曲未完,突然一聲悶響,像是弦斷了一根,琴聲隨之戛然而終。

  沈安頤一向知道這兒的琴和書畫一般是個擺設,中看不中用,斷弦也正常,然而她正聽得入神,怎肯就此罷興?索性順手拉過茶桌邊的琴,就著方才的尾音續彈了下去。她生性穎悟,信手彈來,竟將半闕斷曲補得自然流暢,渾若完璧。

  最後一個音符落下,帘子一挑,日光映入一道修長身影。

  「果然是公主。」

  沈安頤擡頭一看,不禁愕然:「上官陵?你回來了?」

  上官陵沒理這句,扶著帘子閒倚在槅門邊,眼睛只看著她的手,和她手下的琴。

  「伯牙善鼓琴,鍾子期善聽。我從前不信有這樣的事,如今卻不得不信了。」她面容上浮現出微笑,清透的目光流轉,凝注向沈安頤,「自君先生謝世之後,總算遇見一樁叫人歡喜的事。」

  沈安頤頓覺詫異:「難道這麼多年,你都沒遇見過值得高興的事嗎?」

  上官陵沉默了片刻。

  「也不是沒有。」

  只是那些喜悅太短暫、太輕薄,而她自己又太洞察。眼光總是習慣性地穿透表面那層名為快樂的薄紗,直直望到了後面種種無常禍患,於是每每還未來得及細品那一絲微小喜悅,就已經轉化成了索然無味的淡漠。

  可今日卻有些不同,她完全沒發現這份歡喜之中藏有任何隱患,像一塊精純的水晶,透徹純粹,未惹纖塵。

  這樣的歡喜,真是久違了。

  她放任神思,沉湎在寧靜深長的愉悅里,悠然轉眸時,沈安頤正目視著她微笑。上官陵驀覺心開,或許,公主真的能成為她的同道。

  「我原本算著你過幾天該到了,沒想到更早。」沈安頤推琴起身,向她走過來,「對了,尚書令的調任接到了麼?」

  「陛下告訴我了。」上官陵淡然答了一句,眸光一動,微笑中隱有謔意,「說起來,公主倒是進步神速,這麼快就搶了制誥大夫的差事,我可是大吃一驚。」

  「比不了上官大人平步青雲。」沈安頤偏過臉瞧著她笑,「不過是父王偶然看見你叫我作的策論,贊了兩句,說文章好,字也好,比顧青芝的也不差,便叫我做些筆墨事項。」

  上官陵陪著她閒步下樓,眼底笑意不減:「顧青芝的字自是神品,文章卻只算二流,公主還須再接再厲呀!」

  「是,學生受教。」沈安頤失笑,跨出門檻來,望了望高高的日頭,「現在回宮還太早,去你府上坐會兒吧?」

  上官陵的府邸向來清靜。

  清靜當然是好聽的說法,不好聽的說法便是冷落。今日因為新來了兩個年輕姑娘,家丁們幫著打掃整理空屋,來回搬置用具,邊忙碌邊問話聊天,才顯得比往日多添了些生氣。

  正說笑間,大門上傳來一聲唱:「大人回府!」

  紅藥眼睛一亮,趕忙扯了臘梅跑出去迎接,剛繞過花壇,恰見上官陵與一名少女並肩行來,邊走邊說著話,姿態神容間甚是默契熟稔。她笑容一滯,心情不知何故突然沉降了下去,眼神也不由自主地黯淡了幾分。

  「紅藥,臘梅?你們怎麼在這兒?」

  清穩聲音響起,紅藥臉一擡,才發現二人已停下步子,立在面前。

  臘梅道:「出來迎接大人。」一面說,一面同樣好奇地打量著沈安頤,上官陵見狀介紹:「這是公主。」

  兩個姑娘驚愣了一下,垂頭躬了躬身,自知身份天差地別無從攀談,待要徑直走開,又恐失了禮數,一時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沈安頤柔和一笑,把手裡的小柳籃遞過去:「這時節櫻桃熟得很,我路上順便買了些,你們拿去洗洗吃吧。」

  「謝公主。」兩人接了「差使」,趁機退下。

  上官陵望著她倆走遠,對沈安頤道:「公主這隨手施恩的本領,微臣是佩服的。」東西倒在其次,關鍵是善於體貼人情。

  沈安頤卻道:「小恩小惠沒什麼大用。我也只會調停點小事,遇上大事就一籌莫展。」

  上官陵聽出弦外之音:「哦?」

  「父王近來和我聊閒時,常有意無意地提起昔年桓武王改訂兵制的事,問我在北桓那些年,可曾聽說過什麼掌故細節。我看他的意思,是欲效法北桓之制,設立軍戶,編組常備大軍,教習精巧戰術,近則鞏固邊防,遠則……」

  後面的話沈安頤默默吞了回去,但上官陵也已心領神會。

  「那公主怎麼說?」

  「我倒不大讚同仿北桓先例。桓武王此制,雖使得北桓兵力雄壯橫掃四境,卻也加重了百姓負擔。一方面軍戶脫離生產,另一方面而北桓為了長年供養大軍,賦稅不知增了多少次,以致流民日增,土地荒蕪。我以為此乃竭澤而漁之法,能取一時之勝,卻不可長久。但這樣告訴父王之後,他卻越發煩悶了。」

  「公主所慮極是。」上官陵微微頷首,「陛下應該也明白這些,只是圖強心切,有些著急了。北桓依靠龐大軍隊,雖然得以統一北境平定邊患,卻也造成極大負荷,後來不得不以戰養兵。到如今雖然保得表面安穩,國內卻多有空虛。以我之見,倒不如另設辦法。」

  「另設何法?」沈安頤一面問,順手擦了擦脖子上的細汗。如今天氣已漸熱了,她們在太陽底下待了許久,此時便有點出汗。

  上官陵留意到她的動作,便笑道:「幹什麼一直站在院子裡說話?公主若不著急,請到書房小坐。」說著做了個請的手勢。

  書房很近,轉個彎就到。軒廊幽靜,殘紅向晚。推門而入,翰墨的香氣淡淡襲來。

  沈安頤被上官陵引讓著在書桌前就座,只見桌旁湘簾半卷,窗外桐花移影,說不盡的清幽雅趣。她觀賞了一遭,心思仍迴轉到之前的話題。

  「你剛才說的另有辦法,究竟是什麼法子?」

  上官陵捧了小茶盤過來,給她和自己倒完茶,理衣坐下。

  「增兵都是末節,欲得事之末,先求事之本。」

  「哦?」沈安頤接了茶,好奇地看著她,「何謂事之本?」

  「養兵需要賦稅,最大的賦稅來自耕農,可現在耕農自顧不暇。失去自耕地的不必說了,就算還擁有土地的,也難養活自己和家人。再增兵增稅,何異於要他們的性命?」

  「我也想過建議父王輕徭薄賦,但說實話目前的賦稅不算重,國庫這幾年雖略有積蓄,一旦遇上大戰怕還是捉襟見肘,我也真不想再給父王添煩惱。」

  上官陵點頭:「公主說得不錯。而且事實上,農人最大的負擔不是來自賦稅,而是來自豪強的盤剝,輕徭薄賦解決不了根本。」

  「關於這個……」沈安頤抿著茶水,思索著道:「我倒是在史書上見過,前齊的皇帝曾經多次遷徙豪富,或許可以效法。」

  「是個辦法。」上官陵目視著她,微露悅色,「但做這事是有條件的。豪富都有私屬和部曲,有的甚至部眾龐大,逼急了容易反抗,弄不好就惹出亂子。因此凡欲行此類事,朝廷必先具備強有力的軍隊,和嚴明的律法。我正準備著手刪訂齊朝律文,可濫刑苛法實在太多,內容又瑣碎,還須請得陛下詔令,多組織些人手才好。」

  「這方面我去和父王說。」

  沈安頤明了她的意思,主動接下,話語一頓,眸中又轉出幾分猶疑。

  「可就算父王同意修整律法,此事也非朝夕可成。況且如你所說,還要有強力的軍隊,那不又回到原來的問題了?還不是什麼都做不成?」

  「怎會?」上官陵挑了挑眉,「凡事有遠計,也有近法。遠者宏大,近者細小。大處要勞公主費心,至於那些細事,交給微臣便好。」

  沈安頤見她神采飛揚,極是動人,忍不住傾了傾身,笑問道:「可否透露一二?」

  上官陵看她好奇得眼睛發亮,反倒失笑。

  「其實也不怎麼特別,我想儘早革除一些宿弊。譬如用人選官之制,名門士族掌握仕宦已久,雖因執符台的存在,偶爾能任用幾個寒門子弟,卻到底不治根本。我正打算一併上奏,請陛下改用策論取士。」

  沈安頤聞言,卻漸漸凝重了臉色,望向她的目光帶上幾重憂尋。

  「前齊以來,士人由推舉品第得官,這麼多年已成傳統。先王廢品第,卻也難以改變高門士族互相蔭庇的習俗,哪怕父王支持,做起來恐怕也不比修治律法容易呢!」

  上官陵與她對視著,眼神愈見深邃,似含幽微笑意。

  「這就要看哪一方的決心更堅定,意志更團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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