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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含章可貞

2024-09-14 13:01:29 作者: 風竹月夜

  第十六章含章可貞

  薛白是個道士。

  還是玄都府的道士。

  玄都府是江湖中武學最為高超,歷史最為悠久,聲望最為盛隆的三大宗派之一。雖則如此,它卻始終以普通道觀自居,府中弟子的主業始終是修道求仙,至於所謂高超武學什麼的,道長們眼裡也就是先輩遺留下來,給大家強身健體的把戲而已。

  

  這種淡泊名利虛懷若谷的態度,導致玄都府在江湖兒女的印象中,就是一個遺世獨立、不食煙火、仙氣飄飄的地方,吸引著無數少男少女天馬行空的想像力。每當他們聽到玄都府三個字時,都不禁腳下生根化身樁木,面露痴笑悠然神往。

  所以在薛白告訴顧曲自己是玄都弟子之後,就再沒能逃出對方索命無常般的追蹤。一想起顧曲首次聽到玄都府三個字時神魂顛倒的笑臉,她就覺得汗毛倒豎。

  可現在,她卻無比希望那張臉能再次出現眼前。

  「你到底交不交出來?」男人陰惻惻地盯著她,一字一句地發問。

  薛白捏著根枯樹枝蹲在地上劃弄,莫名其妙地瞅他一眼:「又不在我這兒,怎麼交?」

  「真的?」

  「當然是真的。」薛白毫不吝嗇地送他個白眼,「含章琴要是在我手裡,姑奶奶早就麻溜地跑回玄都府了,還用得著在這鬼地方瞎轉悠被你堵上?」

  她把樹枝一丟,拍拍手站起來:「我說甘護令吶,這含章琴是我們玄都府的鎮宅之寶,你們過忘山門關心得這麼過分,到底在打什麼鬼主意?」

  甘鋒眼睛往左一瞟,又往右一瞟,不說話。

  薛白冷冷一笑。可惜她長了一張粉嘟嘟圓溜溜的娃娃臉,使得這冷笑毫無氣勢,倒像孩子撒嬌一般惹人憐愛,甘鋒差點就沒忍住張嘴哄她。

  「我就知道你們沒安好心!」薛白一掐柳腰,手指著他的鼻子怒嚷,「幫我們玄都府找琴是假,想私自侵吞才是真吧?」

  「哎喲我的奶奶,你怎麼這麼聰明呢!」

  這話當然不是甘鋒說的。兩人一個驚愣一個驚喜,不約而同地將視線投向話聲傳來的地方,只見路邊一塊巨石兀然佇立,顧曲摺扇半遮面,一步三搖地走了出來。

  薛白頓時喜極而泣:「你怎麼才來?我沒有你這種不孝的孫子!」

  她比顧曲年紀還小些,甘鋒聽得無語,趕緊阻住他倆即將沒完沒了的打諢:「顧三公子,你可知道含章琴的下落?」

  顧曲笑嘻嘻:「知道——也不告訴你。」

  甘鋒臉現煞氣,劍光一抖襲來。顧曲忙一擡手,橫劍架住,輕佻的笑意里添了幾分嘲弄:「怎麼?不裝了?」

  薛白在旁鼓掌表揚:「不錯!你居然學會隨身帶劍了!」

  顧曲哭喪了臉:「我沒幾把扇子好折了。」

  甘鋒不理他們的廢話,死盯著顧曲追問:「琴呢?」

  顧曲面部表情切換回冷艷狀態:「這個真不知道。你問我還不如去問你們向殿主。」

  「嗯?」

  「他追著我咬了幾天,這兩天突然沒影了,肯定是有了別的消息。」顧曲痛苦地捂住臉,「就這麼把我拋棄了!」

  甘鋒孰視他片刻,放下劍來:「有道理。我這就去找殿主會合,多謝告知。」便向二人拱一拱手,飛身而去。

  顧曲望著他縮小成點的背影,滿意點頭:「這人不錯,還挺有禮貌的。」話音未落,頭上被猛敲了一記。

  「你把向鍔跟丟了嗎?」

  「什麼叫我跟丟?是他好不容易才放過我好不好?」

  「你腦子裡是草嗎?被他們先找到琴,我怎麼跟師父交代!」薛白氣死了,伸手要揪他耳朵,奈何顧曲滑溜如泥鰍,怎麼也捉不住。兩人繞著大石頭轉圈,顧曲邊跑邊嚎:「你傻不傻?有打我的工夫,不知道跟蹤姓甘的啊!」

  薛白立刻站住了,黑珍珠似的眼睛上下左右滾了一圈。「還真是……」她不再管顧曲,騰身一躍追著甘鋒的方向去了。

  「餵你等等我!」

  城東,菰蒲園。

  沈安頤抄完一卷經,放下筆來,活動了一下微酸的手腕。案頭的沉香已燃盡了,卻不知又從哪裡飄來一縷清冷疏香。視線從半卷的湘簾下尋望過去,原來是院裡綻了幾枝早梅,數點寒花開玉色,扶風動處鳥驚飛。沈安頎和采棠就在樹旁掐花玩,活潑的笑聲陣陣傳來,沈安頤望著,也不禁被她的快樂感染,微彎了唇。

  「姐姐!」沈安頎回頭瞧見她在看自己,極是高興,提著襦裙跑向屋來。棉簾一掀,帶入一道冰冽氣流,天是愈冷了。

  「姐姐寫完字了嗎?」女孩子笑語熙熙,將手裡捏著的一簇花鑲置在沈安頤的硯台邊,目光一移看到沈安頤放在案上的手微紅,忙道:「姐姐你是不是冷?我幫你拿手爐來!」

  沈安頤微笑地望著她奔來跑去,找到手爐仔細點好抱過來放到自己手裡。指尖撫觸著溫暖的爐身,心頭也一片溫熱熱軟糊糊。「安頎,來坐這兒。」她將妹妹拉在身邊。

  沈安頎一坐下,便親昵地歪在她身上。她很喜歡靠著姐姐,沈安頤怕她冷,給她多穿了幾件冬衣,此時抱著她,覺得像抱了一隻棉花糖。她年紀還小,不太用脂粉,只抹了些香膏防凍,香甜的味道從嫩臉上散出來——真是越發像棉花糖了。

  姊妹倆坐在一塊兒說了會兒體己話,沈安頤覺得四肢漸熱了,提筆也輕便靈活了許多,便準備繼續抄經。大般若經數百卷,她的工作量還剩不少。

  沈安頎見她要做正事,便極乖巧地站起來,剛一轉身,便聽身後姐姐輕輕「啊呀」了一聲。

  「怎麼啦?」她忙折回來問。

  「沒有紙了。」沈安頤再次擱下筆,站起身來對她溫柔笑道:「我要出去買些紙,你在園子裡和采棠玩,注意不要弄水,這節氣濕了衣服很難受的。」

  「我也要去!」沈安頎一把將她拉著,猴著她撒嬌:「你帶我一起去嘛,我可以幫你多抱些紙回來!」纏來纏去,沈安頤拗不過,只得應了。

  澡雪齋是一家小型書墨坊。小歸小,卻也五臟俱全。沈安頤來的時候正好沒什麼客人,店主是個年逾花甲的爺爺,慈祥而不太多話,她便樂得自己清清靜靜地細意挑選。

  「這個怎麼賣呀?」沈安頎脆甜的嗓音突然從後邊傳來。沈安頤回頭一望,見她正指著牆上掛著的一個香囊發問,那香囊也確實做得好,布料光潔,采色鮮艷卻不雜亂,針腳工整細密,雖是尋常式樣,卻似別有一種貴氣,難怪沈安頎一眼看中。

  店主爺爺撫須,呵呵笑道:「這個不是賣的。是前幾天我家小孫女瞧著喜歡死活要買回來玩,玩了兩天又丟了不要,老夫看著可惜,就拿來掛在店裡。快年底了,正好討個『年年有餘』的彩頭。」

  沈安頎聽他說不賣,倒不好強要,然而心裡委實不舍,便多注目幾眼,拉著沈安頤在她耳邊嘖嘖笑贊:「姐姐你看這金魚繡得多漂亮!」

  她的本意卻也沒有誘導的意思,只是純粹誇讚,但沈安頤最是疼她,見她喜愛,便向店主請求道:「舍妹著實喜歡這香囊,您看能否行個方便?我多出些錢也可以。」

  店主爺爺便笑:「姑娘都這麼說了,老夫也不好當吝嗇鬼。」沈安頎聞言大喜,立刻將香囊摘了下來收在袖裡。沈安頤抱了選好的紙,一併過去交銀。

  「咣當」一聲門響。

  沈安頤頸邊一寒。「別動!」一個低沉聲音迫入耳中。

  沈安頎和店主呆望著幾如憑空出現的男子,差點驚叫出聲,卻又在他嚴厲的注視下把聲音強咽了回去。

  「你……你別傷我姐姐。」沈安頎膽戰心驚,小聲懇求,大睜的眼眶裡泛起晶瑩淚花來,愈襯得小臉楚楚可憐。

  樊青忽有點不忍和她對視,便將視線撇開了一些。

  沈安頤懷抱著幾卷書紙,紋絲不動地立在當地,眸光悄然掠過緊閉的店門。此人進門的一瞬,房門一開一關竟然合成了一聲,可見身法迅速,武功必定高強。但他直到現在也並未傷一人,想是別有情由。她稍稍安住驚跳的心,定了定神思,啟唇問道:「壯士,你所為何來?」

  樊青沒料到她竟敢主動同自己說話,一時瞋愕:「你說什麼?」

  沈安頤聽他語中無殺意,更加肯定了猜想,便道:「以閣下的武功,若要傷人,我三人此刻早已斃命;若要越貨,我三人也毫無反抗阻攔之力。可你從進門到現在除了控制住我,什麼事也沒做,想必另有所圖?」

  她的語氣徐緩輕柔,雖是問話,卻毫無嫌憎逼迫之意。樊青打量了她一會兒,方才粗略地道:「城中驅捕流民,我……我想在這裡躲一躲。你們……不要聲張。」

  「好好我們不聲張!」沈安頎搶著答應,眼神慌慌地指指他的刀:「你……可以先把這個放下來嗎?」

  樊青這才想起刀還架在沈安頤脖子上,看了看身旁柔靜的少女,終於慢慢放下了胳膊。

  沈安頤踩著節奏平穩的步子走去交付了銀錢,店主收錢時仍有些兢兢,目光不時偷覷那不速之客。

  「可以問你個問題嗎?」沈安頤轉身,話顯然是對著樊青說的。

  樊青詢以眼神。

  「據我所知,除了初一晚上抓的那批流民,官府對其他流民是以驅遣為主,不肯離開的才會抓捕。你為何不離開成洛呢?」

  樊青眸心一跳,別了臉道:「我沒有路費,離開也沒飯吃。」

  沈安頤不語,握著惴惴不安的妹妹的手,安撫性地輕拍了拍,回眸對樊青道:「壯士真乃義士。」

  「義士?」樊青一愣,不明白她此話從何而出。

  沈安頤微笑:「以壯士的武功,偷搶幾個銀子想必輕而易舉,但你卻不為之,寧可自己吃不上飯,難道不是義士麼?」

  樊青目光怔怔,張了張嘴似想說什麼,卻到底一個字也沒吐出。

  「我身上沒帶餘錢。」沈安頤擡手,探進如雲的鴉鬢,拔下一個瑩璨的物什:「這枚珠花可供你換些銀子。等外面這班官兵過去了,你就去別處謀生吧。店主也要做生意的,不能一直為你關著門。」

  樊青愣了好一陣,遲疑地接在手中。沈安頤攜著妹妹繞過他,準備開門出店。

  「姑娘,」男子的嗓音在她身後響起,低沉如含深意,「來日若有機會,樊青定當報答。」

  回到菰蒲園,沈安頎才敢說出一句憋在肚子裡許久的話。

  「姐姐,」她的眼神仿若受驚的雀仔,「你,你真的相信那個人沒錢吃不了飯嗎?我……我覺得不像啊……」

  沈安頤拴好院門,含笑捏捏她的粉頰:「便如此,又何必揭穿呢?萬一激怒了他,反而平添事端。」

  沈安頎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挽著她的臂彎往裡走,突生好奇,笑道:「姐姐,我看他還算是個有良心的,你說他會怎麼報答你呢?」

  「安頎。」沈安頤停住腳步,迴轉過身,正視著她道:「不要相信承諾,也不要指望人性。」

  「啊?」沈安頎一呆。

  沈安頤溫柔地撫摸了一下她的臉龐,信手撿走她發間的落葉,微微笑了一下:「別人的許諾,聽聽也就罷了,不必當真,更不要指望別人言而有信。如今世上人心澆薄,品格二字,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已是太遙遠了。你我身處其間,可以以此自勉,卻不能以此要求他人,明白嗎?」

  沈安頎怔望著她微笑的面容,和平常一樣柔美動人,她卻不知怎的,總覺那笑里有一絲說不出的冷清。

  東宮。

  青年長身立在琉璃瓦廊下,閒適地逗弄著架上的金雀。

  「軒公子!」一名隨從模樣的人穿過角亭疾步走來,「公子,已經照您的吩咐,收繳了市面上所有的香囊,都擡到後園了,請您過目。」

  「好,我待會兒過去看看。」軒平頭也不回,餵了一口鳥食,「繼續盯著,沒有新命令之前不要掉以輕心。」

  「是。」

  隨從告退。軒平低頭思忖了頃刻,把手心裡沒餵完的鳥食放回食盒,正要擡步去後園,忽覺身上多了一道陌生視線,心頭一警,立即側頭追望過去,頓時訝然而笑。

  「晏姑娘。」

  晏飛卿見他發現了自己,索性直接走了過來,眼神一動看到架上金雀,驚艷嘆道:「這鳥好可愛!」伸手意欲撫摸,卻被軒平眼疾手快地擋下。

  「小心!」他笑視著她,和氣地告誡:「這金雀看著可愛,被它啄一口你可未必受得住,不要亂摸哦。」

  晏飛卿聽他說得嚴重,不由咋舌:「這麼厲害?看不出來啊。」

  軒平依舊笑吟吟,問她道:「晏姑娘怎麼會來這裡?」

  「哦,我就隨便走走。這是你的院子嗎?」

  「對。」軒平漫應一句,伸手指了個方向:「太子殿下的居寢之處在那邊。」

  「太子殿下?」

  「你不要找殿下嗎?」軒平饒有趣味地瞅她一眼,「我聽謝將軍說,你原本和他約了飯。」

  晏飛卿不由自主地舉手摸了摸後腦勺,很奇怪他為什麼會把這兩件事聯繫在一起,雖然她的確是要找太子來著。

  軒平將她疑惑的無言解讀成了說中心事的尷尬,於是好心地墊了個台階:「我還有其他事情處理,你自己過去找他吧,他現在應該在扶梁殿。嗯……離晚膳還有一會兒,你可以給他送點吃的。」

  晏飛卿沒看懂他臨走時那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也完全不明白軒平為什麼讓她給太子送吃的,但初來乍到畢竟應該虛心好學,她決定接受軒公子的友好教導。

  確如軒平所料,成玄策此刻正在扶梁殿和謝璇說話。

  「消息收到了?」

  「是。」謝璇點頭道,「殿下放心,我這裡沒有任何問題。只是……」他有些吞吐。

  成玄策以單音詞詢問:「嗯?」

  「只是我擔心,會不會讓戍京衛覺得難堪?他們也都是盡心守衛王都的將士,我不想……」

  「說什麼呢?」成玄策輕笑打斷,「他們要是盡心守衛,怎麼會有流民叛亂?殷時存早就該把戍京衛交出來,丞相掌京衛像什麼樣子?前朝留下的壞習氣早該改了,本宮現在只是先給他們松鬆綁而已。再說,當守衛也不是什麼好差事,本宮讓他們卸甲回家,他們該高興還來不及呢!」

  「可是……他們是受責被貶離的……」

  「在意這些虛名做什麼?」成玄策好笑搖頭,見他仍鎖著雙眉,便道:「放心,本宮會給他們撫恤的。大軍進駐城中還有些事,你先去準備吧。」

  見謝璇離開,他低下頭繼續看奏報,雖然有了謝璇數十萬大軍作為後盾,他幾乎可以預訂勝局,但在朝中的根基畢竟薄弱,還須逐漸加強才穩妥。

  才剛看完幾份,門外宮侍聲音響起:「殿下,晏姑娘求見。」

  「嗯?讓她進來。」

  晏飛卿捧著小瓷盅走進來。她從沒這樣端湯奉茶地伺候過人,十分手生,極恐端得不穩灑了湯水打了瓷盅,因而特別小心翼翼,一步一步走得如履薄冰。

  成玄策不知是心情好還是覺得她姿勢有趣,竟然就一直看著她從門口走到章案前,也沒有中途出聲,而是等她放下瓷盅舒氣時才問:「你來幹什麼?」

  「來給殿下送荷葉羹。」

  「本宮沒有傳。」

  晏飛卿傻了,將一副枯腸搜刮到底,總算翻出幾句奉承話:「是我自己想著……殿下政務繁忙,現在一定餓了,所以送來的。」

  成玄策向她一睨。他的眼睛極漂亮,瞳仁幽深而泛光,眼尾斜挑,七分飛揚的意氣,三分惑人的迷魅。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他似真似假地疑問,「你是奸,還是盜?」

  晏飛卿嚇了一跳,冷汗順著脊背就滴了下來。勉強壓著突突直跳的心尖,她偷瞟了對面那人兩眼,支吾著道:「就,就算是……奸吧……」話沒說完全,臉已紅透一半。

  成玄策大笑:「看來是盜了。」

  晏飛卿:「……」

  「說吧,」成玄策端起荷葉羹吹了吹,又隨手放回桌上,「你想要什麼?」

  晏飛卿全不料他如此明察秋毫,但見他問得明白,且並沒有生氣的意思,便如實答道:「我想要一把劍。」

  「劍?什麼劍?」

  「就是謝璇將軍送到東宮來的那把劍。」她猶恐太子想不起來,補充提醒道:「就是上月太子回成洛時,和禮品一起送到東宮來的劍。」

  成玄策轉過臉來細看了她片刻,眼神有點古怪。

  「謝璇送來的禮品中,本宮從未見過一把劍。」

  晏飛卿臉色驀然凝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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