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2024-09-14 12:51:54
作者: 蘭萋萋
第10章
夜黑,有寒風凜冽。
湘盈殿燃著沉香,菸絲圈圈繞上房梁,殿內又燒著銀絲炭,暖和極了,同雨紛紛的窗外,仿佛兩個世間。
「萬歲爺幾日都不曾來了,也沒個消息。」綠枝跪在嫻妃身側,替她捏腿,不時感嘆幾句。
「萬歲爺如今龍體欠安,是該好生歇著了,」嫻妃伸手撫了撫自己的臉,摸到些許細紋,頗有落寞之意,「叫人給萬歲爺特熬的藥呈過去了沒?」
「呈了,萬歲爺還喝了。」
「那便好,」嫻妃終於有了笑意,偏頭看向書案,對著書案後端坐執筆的少年招了招手,「軾兒,功課可習完了?拿來本宮瞧瞧。」
「是,母妃,」衛軾乖巧應著,放下了筆,抱著一大疊紙捲走了過去。
衛軾站在嫻妃身旁,等候下言,懂事又伶俐的模樣,而嫻妃半晌不語,唯手中不停翻動著紙張,許久,嫻妃指著一句話,叫衛軾念出來。
衛軾脆聲道:「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
「軾兒可知這『戚』之原意?」嫻妃指尖戳向一排之中的「戚」字,可那「戚」卻少了一筆,沒有一撇——
是個錯字兒。
「戚,戉也,從戉尗聲,原意為鉞類的戰斧。」衛軾回道。
嫻妃扯唇譏諷一笑,「是了,你知是戉也,可為何少了這一筆?字不像字話不像話!」
衛軾將頭低得更深,語氣平穩,似是早已習慣,「請母妃責罰。」
嫻妃看著他,嘆了一聲,搖頭,恨子不成器,日後的儲君、將來的帝王,卻連字都寫不明白,悲也。
於是嫻妃放下了紙卷,「按往常一般,領罰罷。」
「謝母妃教導,」衛軾做了一禮,起身小跑著去拿了鞭條,狠狠往手上鞭打五下,頓時,火辣辣的痛感湧入,衛軾卻只咬牙忍著,眼裡憋了些淚也不曾落。
鞭條特製,有細刺卻不深,若打輕些,則只比普通戒尺疼上些許,若打重了可不好說,像他這般嬌生慣養的皇嗣,手上皮嫩,會破皮出血,再往重些打,嚴重的會傷及骨頭。
衛軾打得十分用力,恨不得將那鞭條扎進皮肉里,一旁嬤嬤看了心疼得連忙叫他輕些。
嫻妃正煩惱地聽著衛軾自罰,門外小侍忽尖聲稟道:「老祖宗到!」
簾帳被高挑開,一襲紅莽服的貴璫從容入內。
嫻妃捂唇輕咳兩聲,不急不慢飲了口茶,上下打量仇凜英,心裡忽然覺得,那「小人長戚戚」少這一筆,缺這一點,也不是不可以。
畢竟,有的小人也缺了些東西,同那字一般。
嫻妃鳳眼微擡,嫵笑問:「什麼風,把老祖宗您吹來了?」
仇凜英小作一禮,擱下小木箱,不緊不慢:「娘娘心憂萬歲爺,許是上天悲憫,萬歲爺現下初愈,剛醒便想著見您。娘娘,如此盛寵,奴才在此要恭賀了。」
「什麼?萬歲爺不是病倒了麼!」綠枝下意識喊道,意識到自己多嘴時,為時已晚。
簾帳又被掀開,萬歲爺負手而進,大致看了看周圍,對著仇凜英使眼色,仇凜英會心應下,驅趕眾宮女出去,又牽著衛軾一同退出。
一般這時,衛軾會回他的房,但他此刻心裡又悶又委屈,哪裡想回去。
「這是往死里打了?」仇凜英盯著他紅腫的小手,不免好笑。
「痛了才記得住,」衛軾抽了抽鼻頭,滿腔幽怨。
走出湘盈殿,仇凜英便鬆了他,任他哪裡涼快哪兒待著去,自己也走了。
衛軾見他走遠,腳尖一轉,噠噠跑向遠處的小破殿。
裴凝鶯坐在殿門內,擡手端詳小木簪,見衛軾跑來,將小木簪收進袖中。
裴凝鶯笑問:「小殿下今日想聽什麼?」
衛軾一言不發,坐在裴凝鶯對面,哇哇就哭起來,哭得那叫一個拔涼。
裴凝鶯習以為常,微光中,她看見他腫脹的手便知前由,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待衛軾哭完,才看向裴凝鶯,她只是笑著坐在這裡,溫柔地安慰他,殿內有弱光撒在她周身,一切都是那麼的恍然。
衛軾又哇哇開始哭。
「……小殿下,你是覺得我長得嚇人麼?看了我一眼又開始哭,」裴凝鶯沉思了。
「不是,」衛軾哽咽。
「好罷好罷,既如此,我給你講故事?」裴凝鶯摸了摸他的腦袋,也不等他回答,反正他肯定要說『三歲小孩才聽』。
於是,裴凝鶯便在腦海里挑了個故事給他講,她並不會安慰人,也不知道怎麼安撫小孩,只能以這無聊又帶著可笑意味的方式盡力而為。
如若在江南老家,她或許可以學大姐那樣做,跟他說可以帶他去摘菱角、去劃舟。
可這是京城,沒有菱角給她摘,沒有舟給她行,連這道鐵門都邁不出去,更遑論那些。
她擡頭望天,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清,虛幻而詭異。
若有機會,她一定不要待在宮裡,京城也不要。
連裴凝鶯自己也沒發現,自己跟著衛軾的情緒變得一同落寞。
而殿牆外,仇凜英站在黑暗裡看著這一切,遂而撤身離開。
衛軾走時,三更鼓響了,子時已到。
立冬了。
裴凝鶯依舊坐在鐵門,沉默著看著外邊,目光虛置,有些低落。
看不到天上是否有雪,但能感覺到雪花落睫毛上,寒氣一下子便鑽進身體裡,可裴凝鶯還是不願意起身回殿。
「凍傻了,不知冷熱,要在外邊同雪一戰生死?」
裴凝鶯恍忽看去,看見一個熟悉的黑影立在鐵門外,她輕輕搖頭,錯開話來:「公公晚上好。」
仇凜英換了一身青袍,開了鎖入內,又將門帶上,手裡拿著個食盒。
她跟著他入殿內。
「立冬也要吃餃子麼?」裴凝鶯眨巴眨巴眼,沒等他回話已然夾了個餃子塞進嘴裡,「好吃的。」
「嗯,」仇凜英環手注視她。
「今日又想問什麼,勞你親自來一趟,」裴凝鶯嚼著餃子,說話含糊不清。
仇凜英笑了一聲,陰陽怪氣說:「沒有想問的就不能來?可不是小主求著我垂憐?」
裴凝鶯嗯嗯啊啊敷衍著他,「所以你不問?」
「問。」
「那不就得了!」
仇凜英氣得敲她的頭,「等會問。你不准說話,食不言寢不語。」
裴凝鶯可不要臉,給她一個鼻子她能蹬上天:「公公還想同我寢?」
仇凜英:「……」
他這趟簡直是給自己受氣的!明明只是看她一副丟了魂兒的可憐樣,好心可憐可憐她,結果她哪裡像是可憐的人!
正氣得腦瓜子暈,裴凝鶯突然舉筷給他夾了個餃子,抵在他嘴邊。
裴凝鶯一臉正直:「公公,我不知道為什麼你們都喜歡看人吃飯,這種感覺很不好的,實在不行一起吃罷。」
「誰要吃?拿——」
他剛張口,裴凝鶯就把餃子一股腦塞進他嘴裡。
吐是肯定不能吐的,仇凜英皺著眉,思想鬥爭了很久,最終罷休,嚼了起來。
裴凝鶯見他依了,也很意外,不過也不說什麼,繼續夾餃子吃。
仇凜英盯著她的筷尖夾上另一個熱氣騰騰的餃子,往她嘴裡塞,竟是沒有換筷。
一時間,錯愕了下。
可裴凝鶯完全沒注意到這點。
裴凝鶯慢吞吞吃完幾個餃子,留下一些給沉葉浮桃,心裡已經計劃起下次怎麼討好這人了。
想好了一句,她就開口:「公公,下雪了,你穿得太少,要添衣。」
「要你說?」仇凜英盯著她嘴邊一處沾著醋,心裡罵了她句不講究,卻是伸手拿起手帕,鬼使神差地俯身為她抹去這點污漬。
裴凝鶯稍一愣,旋即唇畔盪笑,眉眼彎彎,「公公好生貼心!」
「閉嘴!」
裴凝鶯笑得愈發開心,嘴角的笑意抿開,化成一灘柔情水。
腦里靈光一閃,她起身,走到仇凜英身後,兩手放在他的肩上,「公公,凝鶯給你捏捏肩?」
「捏不好就剁手。」
裴凝鶯悶應一聲,手上動作便開始了。
捏得軟趴趴,一點力氣也沒有,跟撓癢似的,仇凜英一臉嫌棄,裴凝鶯雖看見了,也不睬他。
是的,做了就可以了,這人都不接受她的好,今天遭雷劈了竟願意了,能討好一點是一點就行了!裴凝鶯如是想著。
仇凜英忙活了一天,現下才得以歇息,自昨夜到現在,都沒睡上多久,雖說裴凝鶯的技術堪比小雞啄米又輕又急,但好歹能放鬆,是以,他闔上了眼。
裴凝鶯還嘰嘰喳喳說了些什麼,他不大想理會。
半晌,裴凝鶯沒聽到動靜,低頭去瞧了一眼,正準備開口問,仇凜英忽然睜眼了。
兩雙眼眸毫無徵兆地對上。
仇凜英的眼狹長,眼尾微挑,薄眼皮輕擡起,裡邊兩隻漆黑的瞳孔,一轉也不轉地看向裴凝鶯。
裴凝鶯嚇了一跳,呼吸重了一瞬,那濕熱的氣息撲在仇凜英臉上,只須臾,後者的耳尖便迅速攀上緋紅。
仇凜英強作鎮靜,緩緩向後傾,以隔開距離,很不自然地咳了一聲,「做什麼?」
裴凝鶯撲朔著眼,顯然是沒發覺哪裡不對,「沒有呀,你怎麼醒了,我動靜太大了?」
「沒有,」仇凜英這話回答得很快,「想起事了,要問你。」
「好的,你說罷。」
「玉觀聲為何要給你木簪?」
裴凝鶯微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公公,你監視我!」
仇凜英耳上的紅逐漸消退,歸於自然,「誰監視你了,我有那本事派人監視你麼?」
「哦,那是誰監視我?」
仇凜英道:「老祖宗罷。」
裴凝鶯疑惑:「仇凜英?」
仇凜英聽到他的名字,稍頓了片刻,隨後頷首。
裴凝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我也不知他為何留下這個,有沒有可能,這只是不小心掉了,並非有意而為?」
仇凜英滿臉不信,甚至看她的目光都帶上鄙夷,「裴小主倒是惹人憐愛。」
裴凝鶯笑了笑,「公公只問這事?你若要做什麼,便將它拿走罷。」
她取出小木簪,遞向仇凜英。
仇凜英沒有伸手,只粗略看了幾眼。木簪雖小,但用料極好,有一股淺淺的檀香,紋路雕刻得精緻細微,一看便知價值連城。
一介剛入宮的太醫,暫且不談想對這冷宮后妃做什麼,只說這木簪,他何以買得起?他可記得,玉家並非富豪人家,家中甚至有一老母臥病在床。
仇凜英正想著,窗外忽然有亮光,一陣腳步聲在遠處響著,他與裴凝鶯同時看去,便見一群人行在宮道上,幾個人擡著龍攆,幾個人打著燈籠。
陣仗不算大,只因從這殿前路過,他們才可以聽見。
裴凝鶯趴在窗框上,好奇張望:「這是萬歲爺麼?」
她入了宮做了個小主,可究底了也才十六,正是對什麼都新奇的年紀,頭一遭見萬歲爺,雖說看不清臉罷,但也能滿足些好奇心。
裴凝鶯生得嬌艷美人樣,卻是個少女脾性,說討喜,也有些討喜罷。
但仇凜英知道,萬歲爺年數已大,齷齪心思也日漸不遮掩,嫻妃就是很好的例子。
少有人能承受那非人的侍寢。
裴凝鶯,不合適。
仇凜英一把拉過她,關上了窗,有些不滿,「叫你兩個宮女過來把剩下的餃子吃了,立冬的餃子要吃完。」
裴凝鶯被扯著起身,還沒反應過來呢,他人就走了,看方向,是去湘盈殿,是要去拿木盒了。
沉葉、浮桃在仇凜英走後才進殿,兩人重拿了兩雙筷箸,一人分了些餃子。
浮桃樂呵著吃,沉葉則緘口不言,直到浮桃拉她袖子,她才勉強吃了一個餃子。
裴凝鶯站在殿門,將小木簪舉在燈下,反覆觀看,唇角彎了個帶著狡黠意味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