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
2024-09-14 12:40:07
作者: 為衣山人
傀儡
「趙醒。」
「先回去吧。」
二人同時開口,相視半晌,趙醒撐出笑道:「有什麼事,先回去再說吧,長公主還在等著。」
言梔默了聲,只跟在趙醒一旁,汀芒踏著草間匯聚成河的血,在言梔眼中卻成了細密的荊棘。
戰爭,鮮血,刀。
還有被隱藏軀體之下逐漸淡忘消逝的秘密,戚筠撕開他的皮囊,提醒言梔他叫戚懸衡。言梔平靜地一反常態,他開始期待江潛與他約定的兩月期限,想著想著,才發覺自己忘了。
沒準江潛真的死了。
言梔自哂,喟嘆著,垂首時汀芒賴著不願走。
「怎麼了?」趙醒回頭問。
言梔跳下馬背,撫摸著汀芒的脖頸,道:「馬兒累了,不願走,我哄哄它就好。」言梔說完才想起自己是不懂哄人的,更別提哄一匹馬了,只牽著韁繩慢慢走,汀芒果真也就慢慢跟在後頭。
他們順著旌旗的方向涉血回去,草原上的余火生起濃煙大風,朔北大營還燃著燈。
言梔掀開帳子,迎面瞧見的是危坐主位的魏階。
「究竟是怎麼回事?」魏階鳳眸微眯,試圖洞穿二人的九轉迴腸,「起死復生?如此可笑,手下人說也便罷了,怎得,你們不會也要告訴我這四個字吧?」
言梔坐在椅子上,闔眸調整呼吸,「沒有起死回生這一說,又不是神仙。」
「可,可當時我們是親眼所見,公子可還記得?那死了的士卒又爬起來走......」孫澄音越說越輕,魏階的目光滯留在他身上,令他渾身戰慄。
「自然記得,」言梔睜開眼,執起杯盞小啜:「不知幾位可還記得,他們起來後又有什麼異於常人的?」
孫澄音與祁歸遠面面相覷,換來的卻只是一片死寂。
「不像人。」趙醒早已察覺異樣,一語中的。
言梔暗暗點頭,他選擇折返回自己那段陰影籠罩的回憶當中,在心中推演假設。
倘若戚筠當真認識自己生父,並非言梔的父親,而是自己身為戚懸衡的生父,戚筠是否會通曉仙家秘術,莫說通曉,就算是一竅不通,在戚予身旁耳濡目染也不一定。
若是如此,戚筠與自己相似的容貌,是否就有了解釋。
「並非不像人,而是他們,根本就不是人。」帳外傳來熟悉男聲,言梔餘光一掃,陳川戴著斗笠,正向自己走來。
「你是何人?」魏階撐著桌案起身,身旁一臂處便是她的驚長纓。
陳川摘下斗笠,笑道:「我不過是個江湖之人,見各位將軍有了麻煩,來出謀獻策罷了。」
「瞞過守軍,招搖入營,你恐怕不單單只是個江湖人吧?」祁歸遠表面神色如常,卻下意識握緊劍鞘。
陳川不做言語,只笑望言梔,霎時間周圍人等皆將目光向他投去,唯有孫澄音,躊躇著不知是否開口。
言梔溫言解釋道:「此人是家父摯友,同國師也有些交情,是可信之人,諸位寬心便是。」
「屬下同公子過歧砂關,便是掌柜請此人相助。」孫澄音在一旁補充道。
「與孟黎書有交情,莫非也是個左道之人?」趙醒問道。
言梔道:「是了,但陳先生早已不問俗世,恐怕此時來也是不忍國將遭難,方才出關相告。」
「並非救國之舉,也絕非心向諸位大人,更不是可憐朔北這些將送命的士卒,」陳川笑吟吟道:「只為給我的好侄兒,換個清醒。」
言梔執杯的手略微一顫,晃灑了些水。
陳川自得坐在案上,將斗笠扔給了言梔,「戚筠是個一心鑽研歪門邪道的,你所見那起死回生之人,不過是他做出來自賞取樂的傀儡罷了。」
「傀儡?可那一刀一□□入皮膚,血熱得燙手,可撒不了謊。」言梔仰面與陳川對視,一場六人的會談,竟成了二人的交流。
「生前為人,死後便是傀儡,戚筠這小子心思歹毒,連死了也不讓人安生。」陳川哂道。
言梔抿嘴思忖,道:「傀儡須得人操控才是,木偶尚且有線可提,可人呢?」
陳川摸著脖頸活動,喟嘆道:「你今天早上撿了什麼?」
言梔同趙醒對視,後者從甲冑中摸出那鎖扣放在案上,推給陳川。
陳川笑著沒接,道:「便是此物,其中奧秘不是你們幾人一時半會便可解的,若再戰,還記得要打落此物。」
祁歸遠合掌道:「我當他們是昏了頭,竟用銀子做鎖扣,原來是因為這個!」
「懂了?」陳川平靜的眼神略帶審慎,凝望著言梔的臉龐。
言梔含糊地應了聲懂得了,便不再說話,只顧垂首揉擰著雙手。
陳川道:「既然懂了,我便不多逗留,送我出營吧。」
不等言梔說話,魏階便笑著說道:「閣下既然有不動聲色藏匿入營的本事,自然也就有全身而退的工夫。」
陳川並未看她,而是猶自戴好斗笠,像牽引幼子般去拉言梔的胳膊,「讓侄兒送我出營,殿下又有什麼不肯的呢?」
魏階盯著他倆的動作,無言,只擺了擺手。
言梔送陳川出大營,陳川樣貌未變,音容未改,自打言梔出生起便是這副容貌,言梔挽起袖子,攀著陳川的胳膊,問:「陳頤呢?他可還好?」
陳川道:「在天上做東君的起居郎,有什麼好不好的,混個日子罷了。」
言梔低垂眼眸,喬裝困頓委屈,他抽了抽鼻子,一切偽裝皆是遊刃有餘。
陳川看破不說破,卻依舊樂意解惑,道:「方才的清醒,我不說你也能想出來,我要給你的清醒不是這個。」
言梔心想得償所願,心中卻未泛起喜悅,正如滄海,平靜,平靜得風也吹不起漣漪。
「戚予膝下唯有一子,你尚在襁褓,他瞧過你一眼。」陳川柔聲道,「那時你還太小,真的太小。」
「當真?」言梔問道,「然後呢,他去哪了?」
陳川的視線從言梔上游移開,聲音極輕,在夜晚裡卻很清晰,「罪人還能去哪,不是死了,就是在獄中,或者是逃了,逃去人間,這麼多年也該死了。」
「是嗎?」言梔對戚予的印象只有這兩個字,或許幼時見過,自己會笑著臉拉他的手指,但終究是雁過寒潭,了無蹤跡。
「既然如此,那我情願他......」言梔垂下頭,嗤笑出聲:「不要在獄中。」
陳川沒有再回頭,牽著他的騾子,要向遠處走。
言梔也不知道他要去哪。
「還有,那傀儡......罷了,你記住切不可大意,他只會更強。」
「回去吧。」
陳川說完又起風了,風吹動著他們的衣衫,裙擺抱著言梔修長筆直的雙腿,宛如抓著救命稻草,言梔原以為當神仙太過孤獨寂寥,形單影隻,彈指間便是春秋冬夏,如今在人間不過數日,好似這幾百年的溫情回憶竟無法緩解這徹骨的孤獨。
更何況江潛,等了他七年。
言梔無聲長嘆,轉身回到大營,誰知孫澄音迎面而來將一封信塞進他的手中。
「你回來前信使遞來的,剛才人多沒有給你。」孫澄音道。
言梔有些勞累似得揉了揉眉心,問:「青楓?」
孫澄音道:「是,但據他所說,是陸公子親筆所書。」
言梔站立原地,粗暴拆了信封,草草看了一眼,隨即又塞入孫澄音的懷中,道:「我先回營,你將信處理了再來見我。」
孫澄音點點頭,道:「你走後將軍們已各自散去,說是要休整片刻,一炷香時間後再回主帳論事。」
言梔點點頭,換了個方向沖趙醒的帳子去。
「你來了?」趙醒正換下甲冑,汗水濡濕頭髮,黏在他的脖頸。
「是。」言梔自顧倒了點酒,一飲而盡,此時飲酒反倒提神,竟沒有一絲睏倦。
言梔擦拭嘴唇,問:「我們一共有多少兵馬?」
「魏階兩萬精兵,一可敵三,大營還有四萬守備軍,加上今天戰勝回來的,閒雜人等全算進去,不足十萬。」趙醒說著,嘆了口氣。
言梔展開地圖,道:「草原兵馬不可估量,畢竟有傀儡參戰,但倘若下一站在十日之後,或許還有戰勝可能。」
「怎麼說?」趙醒一下便來了精神。
言梔道:「方才收到信,宣翰今日帶著十萬兵馬前來抵禦外敵,大約是長公主給裕都寫的八百里加急的摺子到了御書房,正好,魏煦昭素來懷疑宣翰、恭叔霖等一眾前朝遺孤,此番若是戰勝,可驗忠心,若是戰敗也不傷朝廷肱骨。」
趙醒冷笑一聲,並未答話。
「不過,還有呼延臻。」言梔淡淡道,「他估計快要到了。」
「呼延臻?」趙醒蹙起眉頭,問。
言梔將曾經與呼延臻的合作、商討,摘取首位盡數告訴他。
「你竟敢將他放入地宮?」祁歸遠愕然。
言梔笑道:「我不是和你說過了嗎?這有何不可?這不是剛好派上了用場。」
「地宮有四萬兵,減去這些年生病死了的,多少也有三萬多人。」趙醒一五一十回憶,道。
言梔摸著下巴,邊忖便言:「來時路上定會有所折損,但也並未聽說裕都有什麼異變,難不成魏煦昭會不知他搬空了地宮?」
趙醒轉了轉手腕,道:「徐讓塵不是說受到追殺?那日正好是魏邤去地宮巡視的日子,只有兩種可能,他見徐讓塵攜徐愈潛逃,起了殺心,呼延臻在地宮尚且不知,趁亂逃離,或是他瞧見地宮空蕩蕩,出來時見了徐讓塵一眾人等。」
「怎麼說都是不可能不知的。」言梔道,「不知魏煦昭是否會派人追殺,保守估計,呼延臻只能帶來兩萬人。」
「但倘若屆時,腹背受敵......」言梔下意識一顫,闔眸沉思。
「不會。」趙醒清了清嗓子,道:「以魏煦昭的性格,那雷霆手段,要追殺必定是當機立斷,不會等到今日還聽不見消息。」
「他不會來了?」言梔睜大眼,問。
「是。」趙醒斬釘截鐵道,「我與他征戰十多年,太了解不過。」
趙醒將目光移至伊氏王庭那碩大遼闊的疆域之上。
「他想要的絕非單單是收復朔北,而是整個北方,看呼延內鬥,叔侄相殘,他最樂意不過。」趙醒望著羊皮地圖,那鮮綠的草原在他眼中成了絕望無邊的黑暗。
「區區四萬兵馬,就當他送呼延臻了。」
言梔愣了半晌,僵硬著仰面向地圖上的裕都望去,頭顱中仿佛有銅鐘敲擊碰撞,震盪的餘音久久難消。